“小白……”
王石忽然低低地開口,聲音帶著極致疲憊后的沙啞。
他安靜仰躺在溫潤的玉床上,目光穿過柔和的珠光,怔怔地望著洞頂那片模擬出的璀璨星空,眼神有些放空。
“我想家了。”
這聲呢喃輕飄飄的,幾乎要消散在這空曠靜謐的洞府中,仿佛從未響起。
然而,一滴滾燙的淚珠,卻毫無征兆地、不受控制地順著他的眼角滑落,砸落在冰涼的玉枕上,綻放如花。
小狐貍似乎被那滴淚燙了一下,猛地抬起頭。
它伸長了毛茸茸的小脖子,探過頭,用溫熱的小舌頭,小心翼翼地,輕輕舔掉了王石眼角殘留的淚痕。
“哈哈,癢!”
王石叫道,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躲開。
白貍濕漉漉的鼻子輕輕拱了拱他的臉頰。
接著,用毛茸茸的小腦袋,帶著幾分依戀,使勁蹭著他的側臉。
像是在撒嬌。
又像是在無聲地抗議著什么,不滿他此刻的低落。
但更多的,是一種笨拙而又無比真摯的安慰。
王石感覺神魂深處那被撕裂般的劇痛,終于緩緩退潮,如同冰封后的初融。
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疲憊感依舊如同山岳般沉重,壓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但比起之前那種深入骨髓、仿佛永無止境的極寒酷刑,此刻的感覺,已然是天堂。
心情竟莫名地好了起來,仿佛劫后余生,看什么都順眼了幾分。
他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撫摸著身邊那團溫熱柔軟的雪白。
小家伙一直安靜地守著他,每天都是如此。
他翻身坐起:“小白,師尊在嗎?”
白貍抬起小腦袋,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看了看王石,然后輕輕搖了搖。
王石踏著冰涼的石階,步入了大廳。
四周空曠,只有潺潺水聲回蕩。
他走到那條穿廳而過的小溪邊,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用力拍在臉上。
刺骨的涼意讓他精神一振,驅散了些許殘留的疲憊。
抬起頭,目光在周圍那些搖曳生姿的奇特靈植間逡巡。
這些平日里只是點綴洞府的靈物,此刻在他眼中,卻都化作了潛在的食材。
王石正琢磨著,今天該對哪一株靈植下口才好。
身后那方古樸的石臺之上,一道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
“休去打那些靈物的主意!”
是師尊紫極道人的聲音。
王石猛地回過頭。
不知何時,他師尊已悄然立于石臺之上,身影如淵,氣息內斂,仿佛亙古便在那里。
王石臉上瞬間堆起了慣有的憨笑,嘿嘿道:
“師尊回來啦!”
“您老人家又去紫來峰那邊,盯著他們布陣了?”
紫極的身影如輕煙般落下石臺。
并未直接回應王石的問話。
他來到那張溫潤的玉案前。
只是隨意地一拂袖。
案上瞬間便多了一堆靈氣氤氳、色澤誘人的瓜果,個個飽滿,光是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王石眼睛頓時一亮,也顧不上別的,幾步上前。
他隨手抓起一個最大的、紅得發紫的靈果,張口就啃了起來。
清甜的汁水四濺。
含糊不清的聲音從他嘴里漏出來:“師尊您老人家光去看有啥用。”
“又不露面嚇唬嚇唬他們,毫無威懾力……”
“上者當隱于玄幕,澄觀萬象,俟其隙生毫厘,驟引九霄雷罰。”
紫極目視徒兒,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教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非懲其過,乃彰上威之不可測也。”
王石聞言,嘴里塞滿了靈果,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停止了咀嚼。
他歪著腦袋,眼珠子轉了轉,似乎在消化這句聽起來很厲害的話。
片刻后,他才含糊地問道:“師尊的意思是說……”
“就是那種,老大平時藏著不吭聲,就默默看著手下撲騰。”
“等哪個不開眼的真犯了錯,或者跳得太歡了,老大再突然跳出來,‘咔嚓’一下,用最狠的手段把他摁死?”
“這樣一來,其他人就都嚇傻了,知道老大雖然平時不管事,但真發起火來誰也扛不住,以后就都老實了?”
王石眨巴眨巴眼,用自己的話把師尊那玄之又玄的道理給捋了一遍。
紫極道人看著自家徒弟這番生動形象的“解讀”,那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總算有了幾分松動。
他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這番通俗易懂的翻譯。
“想家了?”紫極突然問道。
王石微微有些錯愕,險些被果子噎住,看著師尊點點頭。
“待筑基功成,去看看吧,你父如今過的甚好。”
紫極是少有幾位對王石身世知悉甚詳之人。
這少年兒時長在大秦邊境九原郡,那地方沒有繁華大城,盡是些依險而建的堡寨。
其父便是一座大寨之主,家境殷實,王石自小也是錦衣玉食,在寨子里呼嘯來去,是個十足的孩子王。
五年多以前,平靜被打破。邊境戰事驟起,九原郡緊鄰吳國,首當其沖。
其父當機立斷,攜全寨老小棄家逃亡。然而凡人腳力怎快得過兵鋒,很快被吳軍追上。
幾番慘烈廝殺,寨民死傷慘重,終究不敵,王石的母親也殞命于亂軍之中。
父親帶著僅存的幾人護著他繼續奔逃,一路顛沛流離,缺吃少穿。
沒了往日的滋養,王石很快病倒,奄奄一息。
絕望之際,被一名路過的筑基散修靈云所救。
靈云查看之下,驚覺這孩子竟是身負絕佳靈脈,頓時起了心思。
他謊稱收徒,花言巧語將病弱的王石從父親身邊帶走,一路翻山越嶺,向著秦國腹地而來。
靈云的目標很明確——道源仙宗。
道源乃秦國四大仙門之首,所占資源也是最廣,在這等底層散修心中道源便是豪富奢靡的頂尖存在。
將這等天賦的孩童送去,必能換得一筆足夠他后半生揮霍的巨額賞賜。
可惜路途遙遠,盤纏很快告罄。靈云竟動了歪念,走入一處修士聚集的**,想憑著修為贏些路費。
哪知手氣不佳,輸紅了眼,最后竟鋌而走險,暗中動用術法出千。結果當場被抓了個現行。
人贓并獲之下,靈云走投無路,只能將身邊唯一的“ 財產”——王石,抵押給了**的主人。
那**東主名為臻源,亦是個散修,手底下還經營著一個“靈奴工坊”。
專門搜羅那些因欠債或其他原因破家、又恰好身具靈脈之人,關押在工坊內,如同牲口般肆意壓榨,為他賺取靈石。
臻源得了王石,隨手一測其天賦,也是震驚當場。
這等資質,比他聽過的任何傳聞都要驚人!
臻源心思活絡,沒有像靈云那般想著道源仙宗,而是就近聯系了勢力同樣龐大的四大仙宗之一——長生仙殿。
待消息送達,價格談妥,這孩子便是長生仙殿未來的道種,自己也能從中撈取天大的好處。
為保萬無一失,臻源心狠手辣,先悄無聲息地處理掉了礙事的靈云。
隨后,他將王石安置在自己那戒備森嚴的靈奴工坊中。
還特意囑咐手下,要好生優待這位未來的大人物,不得欺壓打罵,更不準讓他干活。
臻源本意是提前示好,討好未來的道種。
但工坊那些管事哪里懂得這彎彎繞繞,只當是東家看重這孩子,卻又不知具體緣由,便理解成了“放松看管,無需勞動”。
如此一來,對王石的管理反而松懈了不少。
正是這份好生招待,給了年僅十歲的王石可乘之機。
他趁著看守不備,憑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狠勁和機敏,竟真的從那如同囚籠般的工坊中逃了出來!
十歲的孩子,孤身一人,重獲自由,卻也陷入了更深的絕境。
白天,他像只受驚的小獸,躲藏在荒山野嶺之中,忍受著饑餓與恐懼。
夜晚,才敢偷偷摸摸溜到附近的村莊田地里,尋些能果腹的吃食。
野獸的咆哮,村狗的狂吠,都曾是他夜夜驚醒的夢魘。
沒過多久,這具本就虛弱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他眼前一黑,栽倒在路邊,離變成一具真正的餓殍,只有一步之遙。
或許是命不該絕,一群衣衫襤褸的小乞兒發現了他,分了他半塊干硬的饃。
王石活了下來,從此便混跡在這群乞兒之中。
討飯,扒竊,甚至學著那些乞兒的老油條樣,躺倒在地碰瓷……昔日的寨主之子,如今成了塵埃里掙扎求活的小乞丐。
再說臻源那邊,長生仙殿的人滿懷期待地來了,卻發現“道種”不翼而飛。
臻源驚怒交加,卻也無可奈何。
長生仙殿自然不肯罷休,立刻發動力量暗中搜尋王石的下落。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消息不知怎地還是泄露了出去。
一時間,整個秦國修真界風起云涌,四大仙門聞風而動,幾乎將王石可能藏身的幾個郡翻了個底朝天,卻依舊一無所獲。
最終,還是紫極道人親自出山。
他老人家手段通玄,算無遺策,竟真的在一處破敗的城隍廟里,從一群吵鬧的乞兒中,找到了那個滿身污泥、眼神卻依舊帶著幾分桀驁的男孩。
于是,便有了后來轟動一時的拜師大典,有了道源仙宗這位輩分奇高、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祖。
這也便是王石口中那“數歷生死”,并非少年意氣的夸大之詞,而是實實在在、刻骨銘心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