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湘之濱,煙草茫茫,漁歌唱晚,幾盞燈火點亮了在水一方的漁戶人家。正是深秋菱花開時,天邊時不時飛來一兩行南歸雁,漁家網兜內七八只鱸魚正肥,燭影翻映,更添了幾分秋收之喜。屋內漆桌旁坐著一對母子,正聚精會神聽著從彭澤君處探親歸家的中年門客說話。
那中年四十來歲年紀,身上那件繡著火紋和鳳鳥的紫紅色楚服早洗得褪出淡白,婦人一襲土黃色繞襟深衣也已被魚脂浸染得看不清紋路,少年身形消瘦卻是神采奕奕,一邊聽著父親說話,一邊手拿竹籌盤算著什么。只聽中年說道:“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正是當朝左徒羋原新作《橘頌》。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敬仰,輕聲吟誦:“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母親微笑著點頭,屋外江水潺潺。
懷王即位以來,對外伐滅越國,重用左徒羋原,此時楚國國力日盛,號稱沃野千里、帶甲百萬,即便是遠在浣湘的漁戶人家臉上也滿是自信之彩。
“平哥,聽過往船家說左徒大人這篇新作被我王在朝堂之上褒獎,王妃親唱作舞,還抄錄后傳各地封君學習,憑此作一舉成為下月章臺宮選士的主考,連素來不睦的上官大人和子蘭公子也對左徒大人大加贊賞。”
“國有羋原,大楚甚幸啊!僅左徒一人,扭轉了中原諸國對我大楚南蠻之國、文教不興的印象,就連齊國諸子也不敢置喙。”中年名喚高平,是彭澤君門客,負責彭澤商賈聯絡事宜,“彭澤君收到此作后,今日在堂前喚齊兩百士子門客,吟誦三遍,說《橘頌》所達故土深固之意,當為我大楚每一個國民的準則,堂下眾人皆受觸動。琰兒,《橘頌》的一字一句,你要銘記于心,終己一身為國為民,不負我歷代楚人篳路藍縷。”
“父親,孩兒知道了。”高琰停下手中算籌,“當今大爭之世,各國士人學子為搏一己私利,游走于列國之間,甚至為敵國謀劃,攻伐母國,這種人雖有大才者,兒不恥。就好比商君,原是衛國公族之后,衛國附庸魏國百年而今已成定局,不思為母國謀劃破局,卻拜入魏相門下作了魏國中庶子,后為魏相、龐涓不容,應秦公求賢令入秦,惡法強國后又坑害魏國,真是大才寡德之輩。”
“非也~謬也~”鹿野空曠,來者操三晉口音,不多時已至。“魏人張儀,來楚求利,路過此間借宿,望主人施恩。”
高平聞言當即戴穩南冠,屏退妻子至內室,攜子相迎,柴扉小門只作堵彘之用,僅2尺來高,兩方遠遠作揖。“貧賤漁家,承蒙高士不去,彭澤高平。”
“彭澤高琰。”
“主人叨擾了。”
這魏人張儀瞧著與高琰年長幾歲,或是旅途奔波,滿臉浮腫,眉間透著一股市儈之氣,一進門便盯著漁家網兜內的七八只鱸魚,好在高平在彭澤君門下司職商賈聯絡事宜,未有輕視之意。
“琰兒篩些酒來,給客人接風。”高平命兒子取酒,引客入堂坐定,卻不想這其貌不揚的魏人毫不生分推辭,“楚酒糯香綿柔,甚好、甚好。”
“高士來楚求利,卻未見財貨,不知謀得是何利?”楚國漆器譽滿列國,而楚人又善貿易,是以從王室、官員再到各地封君都注重商賈之道,經商風氣比之中原各國皆盛。
“張儀的財貨便在嘴里。”張儀狡黠一笑,見高平不解,接著說:“張儀的財貨便是這三寸不爛之舌。”
“這......”高平面露難色,實在想不出這舌頭算甚財貨。
高琰斟酒后,看著眼前這個怪客,心下有了猜測。“先生莫不是來楚游說的士子。”
“不錯,我這舌頭可攪動列國風云,一言興國、一言敗邦皆在這唇齒相交之間。”
“先生方才聞聽在下妄議商君,可有高見?”高琰求學之時,高平夫婦本想籌齊資費令兒子前往齊國稷下學宮尋得良師,高琰卻因心疼高堂勞苦,不忍家中舉債,只讀了三兩年楚地私學,是以對與中原學子辯義興致頗豐,權當以辯代學,寥以慰藉年少遺憾。
“當今之世,列國伐交頻頻,亂世唯才是舉。楚國之強盛,不光靠楚人歷代先祖篳路藍縷,其中亦不乏外臣。悼王時,吳起入楚,雖說變法功敗垂成,最終隨他身死道消,政令廢止十不存一,但也在使得楚國一改吏治腐敗、政令不通、屢敗三晉之國的局面,收復失地、開疆拓土,成為兵震天下、威服諸侯的當世強國。”張儀輕捋胡須,目光深邃:“商君雖寡德,但其法強國,非無寸功。士子游說,各為其主,德才兼備者少,權衡利弊而已。琰公子心懷母國,實屬難得,然亂世之中,需知變通方能立足。
高琰不置可否,示意張儀接著說。
“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商君之法在列國看來是苛政苦民之法,對秦則不然。彼時秦國外失河西,幾成我魏國大將軍龐涓刀下魚俎,若非山東生變,魏國無暇西顧,已無一戰之力;內有世族亂政,無才居高位者眾,國窮而民昧,私斗之風屢禁不止,猶如將死之人不得以厲藥治之。商君入秦,對內改法為律,獎軍功,禁私斗,廢井田,推縣制,征軍稅,分戶令,對外間六國、分聯盟、斂銳氣,斡旋多載,直至變法大成,東出函谷,一朝翻身。”張儀端起眼前濁酒一飲而盡,“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天下世人誰不想捐才于母國,商君大才,母國不用,而致流落他國,受困于案牘勞形,幾些喪命于善妒庸才之手,此國之過也。而秦公求賢若渴,國士之禮以待商君,秦國得以復強,商君之才得以伸展,青山松柏之情天地可鑒,此秦國之辛,商君之辛也。”
“禮崩樂壞之世,人生其間,實無奈也。曾經的魏相公叔痤,當今的魏相惠子,皆是善妒之人,先生高論莫不是對商君之遭遇感同身受?國生大才而不用者,確國之過也,我不敢稱仁義之名與先生一辯,但......”高琰思索一番,隨即說道:“家父在我年幼時曾講過一個故事,我至今難忘,如張子不嫌棄,我便講與您聽。”
“愿聞其詳。”
“有年彭澤君大修廟宇以祭東皇太一,我父在古南越之地覓得一塊良木,木長三百丈有余,暗香濃郁,木紋天然便是我楚國圖騰鳳鳥之型,而其質堅韌卻無半點分叉,正是廟宇主梁的不二之選,光運回彭澤就耗費刀錢萬斤,歷時10年,耗費民力30萬之眾,這座東皇太一廟才拔地而起。彭澤君親臨祭拜,天降祥瑞,百鳥朝鳳,廟宇金光閃耀,彭澤君感念天恩,遂以良木為神賜。廟成之日,香火鼎盛,百姓皆以為神跡。”
張儀知道這是高琰的諷諫之術,卻還是饒有興致地詢問:“那這東皇太一廟定是雄偉非凡,張儀來楚,自當入鄉隨俗,而今還可參拜么?”
“可惜三年前,這座靡費千金,數十萬民力的東皇太一廟已經轟然倒塌了,神木也被天火焚毀。”
“何故?”
“張子不知,神廟建成后,每次祭祀皆能保我彭澤之民魚粟滿倉,我彭澤之商賈獲利財貨無數,風疾瘟鬼皆不敢擾我境之民。但世人皆看到神廟雄偉、皆知祭祀有靈,神木卻因為上覆瓦片,不見天日,久而久之,神木有怨。認為祭祀有靈全仗自己,不想被埋沒于劣瓦、畸材之間,于是不顧神靈勸阻,憤然離開主梁位置,自立于對面山頂之上,神廟倒塌之時他未有一絲不舍,反而沾沾自喜道‘我材立于高山,必驚天下苗木艷羨’!不想天降驚雷,失去瓦礫覆蓋、畸木支撐的神木被天雷擊中,燃起熊熊烈火,大火直燒了3月才熄,至今仍有暗香殘留。母國猶如神廟,大才可比神木,列國相爭,強則強,弱則亡,越是大才資敵他國,對母國來說便越添了弱亡的風險,而這些大才在失去利用價值之后,也會被他國拋棄,正所謂國辱人亡。吳起、商君之事可見一斑。”
張儀聽罷,沉默良久,終嘆道:“高子所言極是,才大者易遭忌,國弱者難容才。吾輩當審時度勢,勿使才高成禍,亦勿因國弱而失賢。張儀出師以來,第一次與人辯義落了下風,中原列國曾輕賤楚人盜牛守火之徒,自賤耳。”
高母湘梅不知何時烹了鱸魚,端上桌來。“張子自謙了,小兒無大才,只是維護母國的浩然之氣占了上風。安時有安時的禮,亂世有亂世的義,不能一概而論,天下大事不過變則通,不變則堵,南人性直剛烈,大多不懂這變通。我兒論對天下大勢的見解遠不及您,對商君變法之事的理解也過于偏頗,只是私學讀過些列國故事,便妄加非議,張子勿怪,權以這條鱸魚當作賠罪了。”
張儀暗驚,同時心生尷尬,原來這婦人從自己一進門便察言觀色,不但連自己千里來楚,身上盤纏不多,舍不得滿足口腹之欲的窘境也發現了,更能一言止辯,還給足了自己面子。“主母過謙了,令郎能得您調教,日后必成大才。”
“母親教訓得是,是孩兒淺薄了。”高琰起身向母親行禮,雖不覺得天下士子忠于母國的初衷有錯,但細想之下張儀之言確有可得之處,“張子莫怪,在下實是為償年少求學之憾,這才忍不住辯義索學,并非有意冒犯。若先生來楚,可為我楚國之商君,在下必將追隨。”
“楚國已有自己的商君,這也是我來楚的動機。”張儀拉著高琰母子落座。
“張子所說莫非是我國左徒大人?”多年門客經歷使高平養成了善聽慎言的習慣,見辯義結束,這才搭言。
“正是!羋原之才不在吳起、商君之下,其力圖變法,又得楚王支持,加之歷代楚人篳路藍縷,一直在圖變中求生,變法之事若成,必能遠邁齊、秦,成為當世第一強國。若能與左徒大人互為楚國表里,左徒對內整肅吏治,我憑這三寸不爛之舌游說列國達成合縱,東制齊國,西困秦國,則楚國大業可成!”張儀慷慨陳詞,但轉瞬間眼里的光卻一閃而逝,“不過......楚國取士一向是貴族至上,屈、景、昭三家根深蒂固,各地封君百余位,皆有募兵、征稅、司法之權,已成尾大不掉之勢,變法之難自然也遠勝秦國,左徒大人雖有王上支持,但一旦變法傷及貴族根本,他們勢必會聯合中傷左徒,王上將不得不做出取舍。”
高母湘梅聞言,眉宇間透出一絲憂慮,但卻深知變法勢在必行。高平父子則對視一眼,心中不以為意,楚國變法之路縱使荊棘密布,王上也不會輕易動搖,畢竟國運昌盛關乎千秋大業。再者,左徒大人智謀過人,必能巧妙周旋,化險為夷。
“王上與左徒大人年少相識,聽說還經常同吃一個橘子,現在也對左徒大人不遺余力支持,令尹大人又是左徒老師,我楚國之民又皆信服左徒大人,必能對貴族形成壓制,我對大楚變法有信心!”高琰所想,也正是此時楚國百姓所想,“王上英明,民心思變,縱有貴族阻撓,亦難擋大勢所趨。我等只需各盡其力,輔佐左徒,必能破繭成蝶,成就楚國霸業。”
“非也,左徒大人所倚者,是王上信重與民心所向,但楚國之事在王、在民嘛?”張儀意味深長地看了高琰一眼,緩緩道:“王心易變,民情難測,人心如水,波瀾難平。此乃一禍也。勛貴勢大,根基深厚,朋黨之風屢禁不止,非一時可撼,此乃二禍也。列國環伺,虎視眈眈,變法若露鋒芒,必引群狼,內外夾攻,此乃三禍也。三者交織,稍有不慎,便成覆國之危。左徒大人雖才智過人,然獨木難支,需我這種能言善辯之士,方能左右逢源,化解危機。我見賢弟頗有才學,又想捐才母國,不知有何打算?”
高琰目光堅定:“吾雖不才,但愿能追隨左徒大人,竭盡全力,輔佐變法,雖千難萬險,亦無懼無悔。正欲參加章臺宮大考,以圖一展抱負。”
“哦?郢都繁華,章臺宮巍峨,我正欲前往郢都拜謁令尹昭陽,可愿同往?”
“能與張子同行,索學一二,實乃榮幸之至,求之不得!”
“彼其之子美如玉,殊異乎公族!琰弟赤子之心,人如其名,必能砥礪前行,共商國是。郢都風華,正待賢才,攜手并肩,或可破局。”
“張子謬贊了。”
入夜,高琰與張儀同眠。高平房中,琰母湘梅卻遲遲未睡,輾轉反側多時,憂心忡忡地她叫醒丈夫。
“平哥,醒醒,琰兒此去郢都,前途未卜,變法之路險惡,我心中實在難安。再者,你覺得張子這個人人品如何?琰兒與他同行,我總是不放心。”高母心悸之余,身體止不住發抖,高父抱著她安撫道。“此人嗜名利,將謀國之事看作取利手段,但確有真才實學,琰兒與他同行或能長進。”
“平哥你當真以為今晚辯義是偶然嗎?”
“怎么說?難道這是他故意的?”高父雖在門客堆里浮沉多年,但難免被國事占了心神,察人遜于妻子。
“時分,張儀來訪,言辭間頗有試探之意,恐早有布局。琰兒心志堅定,然世事難料,我憂其涉世未深,恐遭算計。晌午我和琰兒曬網之時,他便已經到了,當時他還因幾厘的差船費和外郭的老張頭爭執了一番,我當時就注意到了,下船后就一直在各家門口張望徘徊,想是在觀察各家貧富。”
“我明白了,他囊中羞澀,貧家可能無多少余糧,富家多勢利門不好進,搞不好討頓打,琰兒每日閑暇時總愛拿竹籌算數,咱家又是漁家,他便篤定咱家有學子、有尚可吃食,一直偷聽我們說話,直到適時出現。”
“不會這么簡單,他這種大才,又是市儈之徒,難道說他有今天必須留在這里的理由?還有,憑張子三言兩語吐露的大才,僅上過幾天私學的琰兒與他辯義怎么可能有勝算,他既顯露了大才讓琰兒迫不及待與他辯義,又故意處在下風,為得恐怕不只是今日的食宿。”兒行千里母擔憂,湘梅一想到兒子與一個深不可測、極善偽裝的市儈之徒同去郢都,恨不得當時便從內室出來將此人打將出去。
“心機如此,當真可怕,這種人怕是終其一生不會有真朋友,不打緊,琰兒常居彭澤,哪有機會遇到如此大才,不管他為什么必須留在彭澤,反正不是沖我們來的,如此際遇也是造化一場。”高平司職商賈聯絡,天天與市儈之徒打交道,他篤定趨利之人權衡利弊,張子對才學遠不及自己的人不會生出歹心。
“或許是我多想了些,可對我這歷經山河破碎、親族慘死的刑余之人,連父親留給我的家傳美玉也遭賊人盜走,琰兒和你是我在這亂世的唯一念想,他要是遭遇一丁點不測,我......”湘梅說著,便啜泣起來。
“切不可多言給別人聽了去,誤了琰兒前程事小,免得我們隱匿半生,全家受刑誅殺,辜負了堂姐的替死之義啊!”高平壓低聲量,聽了聽客房動靜,“琰兒有家傳劍法傍身,三五盜匪奈何不得,張儀手無縛雞之力,便有歹心也害不得他,即便有變,吾兒雖淳厚卻不乏機敏,全身而退不算難事。”
高母心中仍存疑慮,暗自思忖如何暗中保護琰兒。高父隨即又寬慰片刻,高母這才想明白其中緣由,她遠比丈夫更加機敏,只是為母者關心則亂,又傷感往事,忍不住多想一些,終于在月輪輕撫下,隨著一片蛙鳴輕輕睡去。
但高父經這一攪和,再也無法入睡,他嘴上安慰妻子,卻為如何湊齊路資和打點費用犯了難。妻子一介漁婦所思所想都是自己和兒子不必多說,兒子一腔熱血,出于對羋原的狂熱崇拜而對楚國朝政充滿憧憬,以為朝中都是似左徒這般為國為民、品德高尚之人。他門客生涯十余載,單單知道朝中蠅營狗茍、損國謀私之輩十之八九,若非三姓世族子弟,要想謀一份體面公差,不只要財貨鋪路,更需要各地封君知會運作。自己雖然是彭澤君門客,但僅落得“食有魚、出無車”的尷尬境遇,憑多年奔走勞苦沒出差錯,路資還好爭取說辭,但打點知會之事......琰兒啊琰兒,為何你偏偏生于這邊遠流放之地的平民之家啊!只能期盼羋原大人真的能夠一掃積弊,不拘一格降人才吧!
愁緒交織,高父起身披衣,踱步至窗前,望向那朦朧月色下的彭澤湖,心中暗誓:無論如何,定要為琰兒鋪就一條通往郢都的坦途,哪怕傾盡所有,也要搏一個光明的未來。想到這些,他便提劍掩門,在院內舞劍以定心神。他長劍微顫, 劍鳴清脆,劍氣如流星劃夜,心里默念劍訣:“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劍勢愈發凌厲,心神漸趨寧靜。
相傳范蠡大夫為越王尋覓伐吳大才,其一便是喚作“阿青”的少女,她從白猿撲擊中頓悟,自創立一套劍法,以返璞歸真、輕妙靈活著稱,后傳授給越國武士,使三千越甲吞吳,高平此時操練正是這套妻子所授的越女劍法。
練不多時,遠山出陣陣馬蹄隨山音傳來,從蹄鐵判斷,除彭澤君縣師外,似有王卒相隨。高平大驚,欲要示警,卻發現湘梅已提劍掐訣,站在身后。
“怪我今夜多言,莫不是密泄引得王卒緝拿。”
“應該不會,彭澤君領地,王卒應是例行巡防,問刑是彭澤君主權,即便是緝拿,也該是縣師前來,何況大楚河網密布,王卒從郢都至此需要月余,不會是那件事。”高平在妻子前強裝鎮定,雖然分析大致不差,但事關一家性命他也沒有把握,如果貿然出逃,大概率會被正軍追殺至死,好在方才舞劍賦予了他此刻的鎮靜。
剎那間,十余位帶甲騎士騎黃彪大馬飛奔而來,為首的兩位甲胄制式與縣師大相徑庭,所乘馬匹威嚴有余,但跟腱多生贅肉,想來便是平日里疏于訓練的王卒。與之相對的縣師雖然身著藤甲,馬匹瘦小,九分煞氣中還帶有一分剛毅,這是常年爭奪領地、緝拿盜匪,在血海里滾出來的特質。
“商吏和兄嫂好興致,丑時還在舞劍。”縣師一騎出列,正是高平故交二虎,“傳彭澤君令,朝中有貴公子訪,特令明日請商吏攜少君和家中貴客議事。”二虎目光掃過院內,意味深長地一笑。
高平心中一凜,回以淡笑,暗自思忖:貴公子訪彭澤,難道為今天這不速之客張儀而來?片刻功夫,消息已傳至彭澤君處,這小漁村間看來也是暗探密布。湘梅亦察覺事態微妙,輕扯高平衣袖,示意謹慎應對。
傳完正事,二虎翻身下馬,嬉皮笑臉道:“兄長別練了,再練100年你也打不過嫂嫂,嫂嫂這家傳劍術源出吳國要離,十八年前我不慎為盜匪所害,嫂嫂身懷六甲,依舊輕靈如風,劍氣橫蕩確有誅滄之勢,不多時已救我脫險,世事變遷,劍法猶存,令我感懷至今啊!”
“世人皆知我楚人驃勇,卻不知我本蠻夷,從采漿果腹、偷火盜牛之時,便是女人當家,懼內的習性更是代代相傳。”高平竊笑一聲,湊到二虎耳旁,“聽說當今懷王也怕老婆,不是嗎?”
“哈哈哈,兄長玩笑開得大,懷王懼內之事雖已是公開的秘密,但豈能亂說,事急從權,多有打擾,我這便回去復命了。”
“哎?朝中哪位貴公子啊?”
二虎提跨上馬,勒住韁繩,“不清楚,自稱是令尹的遠房外侄,一個愛戴香囊愛喝酒的小白臉,出身貴顯,卻無實權,男子一見就妒忌,姑娘一看就喜歡那種,估計多半是個嬌生慣養的紈绔子弟。”
“莫要多言,快快回去復命。”為首的王卒一臉傲氣和不屑,開始催促上路。
“遵命。”二虎嘴上謙卑有禮,心里卻止不住咒罵:神氣什么啊,誰不知道王卒里都是沒摸過幾次刀劍的落魄宗族子弟,郢都受得憋屈沒處發泄,朝我們撒氣,真要是惹急了我們幾個,路上把你們了結了,做成盜匪偷襲,哥幾個還能立功受賞,這地方楚王可夠不著管!
看著一行人遠去,高平夫婦這才松了口氣。
“你呀你,看你以后敢不敢亂說。”高平刮了一下妻子鼻子,假裝抱怨道。
危局轉安,湘梅如釋重負,見丈夫調笑,正好自己技癢難耐,便出劍作追星逐日之狀,“反了你了,敢調笑我,看劍!”側身出劍,劍影閃爍帶動風聲琳瑯,笑意更濃。
高平忙以奪之懼虎的劍招拆解,“夫人好劍法!今日再領教一番,方知家傳絕學非虛。”
這對中年眷侶須臾間身前已是劍光如布,劍刃相交聲如玉崩,步法騰挪翻飛,劍氣縱橫,身影好似纏綿的彩蝶,宛如雙龍戲珠,劍意綿綿不絕,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新婚午后。
張儀透過竹窗見狀,心中暗嘆:楚地多奇士,夫妻情深亦劍術超群,難怪甘為封君門客小吏,想是小隱之士,此番見聞,足矣!他注視著外面方才發生的事許久,緊緊捏著自己的大腿,拼命抑制著從心底迸發出的欣喜之情,最終還是面目扭曲,喜極而泣,小聲抽泣一番。平復下來后,冷冷說道:“不枉我精心籌劃,羋原,終于來了!”
卯時三刻,晨曦微露,彭澤君官邸的鴟吻最先啜飲朝露。青銅獸脊在晨光中泛起霜色,鱗甲間隙凝結的夜霧正順著獠牙滴落,將門闕前“鎮撫荊湘”四字石匾洇得發亮。值更縣師內衛換崗時鐵甲相擊的脆響,驚飛了廡殿頂上成群的白頸鸛,這些候鳥年年棲在九重飛檐的斗拱間,羽翼掃過描金彩畫,簌簌落下幾片朱砂紅的漆皮。
正廳十二扇槅門俱用整塊荊山陰沉木雕成,云雷紋在暮色里浮凸如活物,東閣十二楹花窗次第洞開,湘妃竹簾卷起的剎那,朝陽恰從云夢澤方向涌來。晨光掃過門楣處"羋"字族徽——分明是王室宗親規制,金漆卻已見斑駁。轉過影壁,回廊處有螢火明滅,原是琉璃燈罩上鑲嵌的明珠,映著壁上左徒羋原佳作《湘夫人》彩繪:湘夫人裙裾的辰砂紅褪作藕色,倒與階前零落的木槿花相似。
一名侍女匆匆穿過回廊,手中端著新沏的香茗,向正廳走去。正廳主席上,彭澤君正端坐于檀木案幾之后,披著貴商猗蔚敬獻的狐裘,眉宇間難掩一絲疲憊,細長的眼眸中隱藏著惶恐與不安,彭澤君深知左徒羋原此行非同小可,雖然他令治下官吏和門客以左徒大人為表率,但那只是表面說辭,心里實怕左徒變法拿彭澤開刀,以至于一整晚沒睡。彭澤君接過侍女遞來的香茗,輕輕啜飲一口,試圖以茶的清香平復內心的忐忑。他目光移向窗外,庭院內晨霧漸散,幾枝嫩綠的竹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
湘妃竹影婆娑,屈子腰間環佩先驚動了蘭皋。那組青玉雙珩三璜佩,以玄色冰蠶絲懸著,珩首螭紋口中銜著的赤瑛珠,隨步履在素紗深衣間時隱時現,恍若云中龍目。庭風吹起他右衽處別著的九畹芷蘭,露水順著金絲掐就的葉脈滾落,在苧麻履頭濺起細碎的虹光。
忽見他駐足整冠,腕間錯金犀角韘與腰間玉具劍鏗然相擊。這劍乃楚王親賜,劍格鑲嵌的綠松石拼作鳳鳥紋,此刻映著初陽,竟在府中影壁上投出重明鳥振翅的光影。最奇是那頂獬豸冠,額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本應隨動作搖曳生姿,此刻卻凝滯如簾——原是冠纓間纏繞著幾莖離草,倒似把整個楚國的春意都收束在此。府中婢女昨夜遠遠在燈火闌珊處見他身影,雖不知這貴公子身份,竟錯認作湘君降世,紛紛低首斂眉,心生漣漪。
在彭澤君的注視下,屈子悠然步入正廳,雙瞳如同幽深的湖水,倒映著廳內沉木與金漆的光輝。他輕撫著劍柄上的綠松石,眉宇間透出一股不言自明的威嚴。
“左......琚公子安,昨夜您吩咐的事已經辦妥了,那合縱大才張儀確在彭澤。?”彭澤君心下微驚,卻盡力保持鎮定,起身迎向屈子。
屈子淡然點頭,劍眉星目之間氤著綿長的憂愁,對彭澤君的反應了然于胸。他緩步至檀木案幾前,輕輕落座,目光如炬地直視彭澤君。“彭澤君,合縱之事,關系楚國興衰,不可不慎重。張儀此番前來,乃是為了共商大計,非是為難。”他頓了頓,聲音溫和下來:“如今,楚國需要的是內外合一,而非相互猜忌。” 彭澤君聞言,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深吸一口氣,點頭稱是。
屈子言辭懇切,彭澤君聽聞此言,心中的惶恐漸消。他將手中的香茗放下,重新找回了往日的從容與沉穩。殊不知他自以為一些隱秘的不法之事,卻早已被左徒羋原洞悉。
“琚公子所言甚是,楚國的未來,確是比一己之私更為重要。” 彭澤君心中暗自慶幸,面上仍保持著謙恭之色,“請公子放心,彭澤上下必全力以赴。”
“待會我只是個放誕不羈的紈绔王孫,切不可令張儀識破我身份。”屈子輕叩著案幾,笑談間胸有成竹。
彭澤君也微微一笑,心中明了,屈子此舉必有深意,輕聲回道:“琚公子放心,我已安排妥當,為迷惑他,特安排貴商猗蔚獻寶。”
羋原深知合縱與變法相輔相成,若能成功,便是楚國的一大轉機,自己雖司職外交,但多年奔走,列國伐交頻頻,背盟毀約在這禮崩樂壞的世道已是稀松平常,自己非但所獲甚少,而且因為骨子里重諾的君子之風,吃過好幾次暗虧。出訪魏國之時,初聽張子合縱之策,立時茅塞頓開。心知張儀之才若能為楚所用,不僅可解當下困局,更能為楚國帶來久違的強盛。
然而,羋原同樣清楚,張儀對名利的渴望也高過一切,稍有不慎,便可能成為楚國的災難。故此,受恩師昭陽指點,特意以琚公子之名,以普通公族身份接近張儀,旨在探查其真意。
片刻,府里下人通傳貴商猗蔚、商吏一行已至,彭澤君與屈子交換一瞥,隨即坐定。猗蔚與隨從們搶在張儀三人前魚貫而入,各攜珍奇之物,光華奪目。猗蔚恭敬上前,一一展示寶物。屈子假意目露贊賞欣喜之色,余光卻緊緊鎖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張儀。
張儀步入廳堂,一襲白衣,步伐從容,眼神中透著洞察一切的銳利,他的目光在場中游移,似乎在評估每一位在座之人的地位與作用,最終在主人彭澤君示意下在末座入席。
“夫商者,天地之經絡,貨殖之樞機也。昔我先君篳路藍縷,鑿云夢而通三江,今我楚地稻粱盈倉,金錫盈庫,猶需四海商賈匯通有無。列國重農抑商,我大楚卻青銅甬道銘刻商賢之名,太廟東廡專祀陶朱公。江漢湯湯,載不動千金舳艫;云夢渺渺,容得下萬國珍奇。”彭澤君言罷,環視四周,見眾人無不露出贊賞之色,他繼續說道:“正是如此,楚國的繁榮昌盛,不僅靠的是武力,更需商貿興盛作為支撐。我等當以開放之姿,接納八方來客,共謀天下大利。”言畢,彭澤君頷首微笑,望著在座眾人,期待著他們心中的共鳴與回應。
而張儀此時卻淡然一笑,他的眼神中顯露出一絲贊賞,卻也帶著幾分審視。他明白,楚國今日之盛,看似繁華無限,實則病灶深藏,若不進行深刻的內政改革,恐難持久。尤其是魏國衰落不可避免,秦國變法大成,齊國早就鼎力崛起虎視眈眈,若楚國不及時自強,必將陷入更險惡的局勢之中,這可能破局之人便是此刻主賓位置上深藏若虛的羋原。
“猗蔚,本公子貴為王族子弟,這些琳瑯寶物中許多都不入眼,唯獨當間這寶玉看著不凡,可有來歷?”羋原在一堆珍奇之物之中,特意挑出一塊晶瑩剔透的寶玉,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興趣。
猗蔚聞言,恭敬地取出寶玉,言道:“此玉名曰‘昆侖璧’,乃是得自昆侖山之巔仙人遺物,其色如碧,清瑩透徹,世間罕見。公子若喜愛,便算在下的一點心意。”猗蔚的話中帶著不易察覺的精明。
“不必強詞附會神靈遺物,此玉玉種分明是前越蕺山的料子,且玉脂間猶帶血氣,老實道來!”羋原目光銳利,一語點破寶玉的秘密。
猗蔚面色一僵,隨即恢復了從容,輕笑道:“公子慧眼如炬,此玉確有其故事。它原是越國舊藏,戰火中輾轉流落至我手中。我見其質地非凡,便特意拿來獻寶。公子既然識得,那我也不必多言。”
“我本紈绔,博聞卻不強識,你且細細道來。”
“公子既然問起,我也不妨直言。此玉確實與傳說中的仙物有所不同,它曾沾染戰血,卻也因此更顯珍貴。當年越國滅吳,此玉為越王勾踐所佩戴,兵敗會稽山后,此玉隨他流亡至嵊泗列島。后越國復國,勾踐以血淚洗玉,誓要銘記恥辱,后來這塊寶玉便代代相傳至越國王族后裔。”猗蔚稍作停頓,繼續道:“二十年前,我王派大將昭滑伐滅越國,此玉幾經易手,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最終還是在嵊泗列島落入我手。然而,公子若覺它與王族不潔,我亦可將其珍藏,不復見天日。”猗蔚油滑的話語中,絲毫看不到對過往的尊重,也不見對現實的謹慎。
羋原聽罷,微笑著搖頭,接過青璧,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感,心下已成文章:扶若木兮眺昆岡,星芒墜兮孕玄黃。溫其瑩兮不可狎,叩清商兮振八荒。縱使卞和泣血去,懷中虹氣貫扶桑。羲和回車駐玉軫,冰霰紛糅兮采瓊芳。君子騎鳳鳴環佩,直上瑤臺兮謁東皇。似有千言萬語,卻只化作一句:“世事如棋,終須一著,此玉便隨我吧。”言下之意,似乎已經決定了寶玉的去向,也暗喻了他對楚國未來的深思。
堂下高平聽罷,多年前那場腥風血雨的夜晚,猗蔚的面容曾如鬼魅般閃過他的記憶,看著眼前大腹便便的猗蔚,登時想起此人便是當初追殺妻子的刺客之一,害死堂姐的元兇!這些年他囤貨居奇,在各國貪官污吏的庇護下大發橫財,以致身形走樣,但眼神未改,仍是那般狡黠。高平緊握雙拳,心中涌起一股怒潮,二十多年手刃仇敵的機會就在眼前,他內心的憤怒與仇恨如洪水泛濫。
“貴商!在下有一事懇請告知。”高平抱拳出列,彭澤君詫異一瞬,以為自己這門客對這寶玉來歷還有不解之處想問,便不作理會。“猗蔚先生,敢問您是否記得二十年前江湖上的嵊泗列島之戰?那夜,有位女子因何而死?”
猗蔚一愣,隨即面色蒼白,目光游離,他似乎在逃避這段血腥的過去,但終究無法掩蓋那一瞬的驚惶。他強作鎮定地回答:“我一介商賈,從未親歷江湖紛爭,怎會知道。先生若要追究往事,恐怕找錯對象了。”
高平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悲憤,他深知猗蔚的逃避不過是在掩飾內心的罪惡,心中決意要讓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商賈為其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薊城五鬼可是你舊識?”
“薊城五鬼,確是舊識。”猗蔚眉頭一挑,他似乎從無數筆血債中想起了這位怨主,料定說破真相,此人也會因包庇越國大將姒衍遺女被楚國誅殺,語氣平淡卻暗藏寒意,“昔日為利而聚,今日亦可為利而散。公子若有所求,只管開口。”言畢,他目光如刀,似乎想看透高平心中所思所欲。
然而,高平只是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強壓著復仇怒火回身入席。猗蔚的臉上露出一絲譏諷,他并未意識到高平隱忍背后的決心。宴會的氣氛因兩人的交鋒而變得沉悶,而在場的賓客似乎都覺察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殺機。
羋原依舊保持微笑,但他的目光卻在猗蔚與高平之間來回轉動,將青璧緩緩放入懷中,“好你個商賈,居然和燕國盜匪勾結,做出殺人越貨的勾當!”羋原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宴會中的氣氛驟然緊張。
猗蔚聽聞此言,臉色微變,心中一震,但看眼前這美公子已經收下寶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很快就保持鎮靜,反唇相譏道:“公子何出此言?當今列國伐交,誰不是這亂世的盜匪,我年少無知,與那薊城五鬼不過是為生存所迫罷了。若論從前,誰又能無過?若非我用了些手段,這寶玉豈能得遇公子這般明主?”猗蔚輕描淡寫地回應,試圖將話題帶離那不光彩的過往。
羋原心下咒罵此人無恥,但為在張儀和列國暗探面前隱瞞身份,只得虛與委蛇:“本公子對你的往事不感興趣,就容你混淆視聽吧!”
“不可!我大楚崇商更尚法度,怎容得這等奸商如此猖獗?”高琰雖不知家族往事,但見猗蔚竟敢在席間大言不慚,怒火中燒,他站起身來,手指猗蔚:“法者,善惡之衡;報者,乾坤之序也!蓋聞日月昭彰,必懸霄漢以燭魑魅;雷霆肅殺,當裂陰霾而鎮山澤。此人勾結悍匪,殺人取財,罪惡昭昭,豈能容他繼續貽害人間?商君立徙木之信,九章明而秦室強,公子,我大楚若為財貨之利便對此等惡徒網開一面,豈不是失信于萬民,令其仿效作亂嘛?”
猗蔚冷笑一聲,不屑地反駁:“這位小哥,你的話好生奇怪,我何罪之有?薊城五鬼乃江湖豪俠,我早年闖蕩列國,這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是沾染了些,再說我殺之人乃越國余孽,并非楚人。若我有罪,那你至滅越之戰建功沙場的大楚王師于何地?況且墨家游俠以兼愛之說行走列國,遇不平事便私斷生死,這樣的人卻有幾位身居楚國廟堂,何不將之繩之以法?難道大楚只知以暴制暴?我雖非墨家之徒,卻也懂得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我之行徑,縱然不端,但在亂世中,為了生存,誰又不曾沾染些泥塵?”
猗蔚的言辭如刀鋒般銳利,但高琰并未因此退縮,他神情堅定,語氣中透著不容辯駁的正氣:“墨家言兼愛非攻,行走江湖雖有殺戮,但為的是匡扶道義,補法之不至,能在我楚國廟堂的墨者無不是心懷正義之士。且我大楚伐滅越國乃國戰而非私怨,豈能與你殺人取財的行徑一概而論,越國滅亡,舊越之民便是我大楚之民,你在我楚地殺楚人,楚法能治你否?”高琰繼續說道,“大楚律法嚴明,豈容你以亂世為借口,行此等不義之舉?縱然你有千般理由,但正義不可偏廢。今日若不正視聽,他日誰還敢信我楚國法度?”
他的話語在宴會中回蕩,激起了在座賓客的竊竊私語,宴會的氣氛更趨緊張,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猗蔚與高琰的身上。
“彩!一旁貴客有何高見?”彭澤君見張儀入座后只是打量著眾人,一言不發,便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他,希望借此看看他的才學。
張儀聞言,微微一笑,神態自若:“貴客所言甚是,亂世之法,非但需剛,亦須柔。猗蔚兄與高琰公子各執一詞,皆有理。然而,法之所以為法,在于其公信。無論江湖如何風云變幻,法度不亂,人心方定。今日之辯,不妨暫擱一邊,待日后詳查,以昭真相。楚國雖強,法亦須人行,如何行,才是關鍵。”他的話語宛如清風拂過,緩和了宴會的緊張氣氛。
彭澤君點頭,深以為然,便對眾人說:“貴客所言極是。我們在此爭執無益,不如先行休戰,共飲此杯,待事實明晰,再論是非。”眾人聞言,紛紛放下爭執,舉杯相慶,宴會氣氛漸趨和諧。
羋原見狀,亦是微笑舉杯,心下暗道:這張儀果然洞識人心,他已看出彭澤君與猗蔚牽扯過深,不想追究此事,卻被這位少年激得下不來臺,臺階給的恰到好處。不過這終究是小聰明,難稱大才。法者,善惡之衡;報者,乾坤之序也!待今日虛與委蛇一番,為了大楚變法成功,猗蔚、彭澤君這些亂法之徒,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心中默默立下誓言,羋原面帶笑意,卻難掩心中的冷冽。他深知,要想讓楚國的變法深入人心,不僅需要法治的嚴格執行,更需要清掃這些在暗處蠢蠢欲動的不法之徒和為虎作倀的貪官污吏。而他,作為楚國未來的令尹,必須以鐵血手腕,確保每一項新法都能深入人心,讓楚國的律法成為所有人的信仰,這位少年或可成為自己的助力。
“還未請教貴客高姓大名?”彭澤君適時發問,仿佛對這位貴客身份沒有絲毫了解。
“在下張儀,乃是一介布衣。”他拱手作禮,神情坦然。
“哦?是魏人張儀么?大談合......什么縱,又....什么橫那位?”羋原假裝詫異,苧麻履頭隨他定睛看向張儀微微一顫,這是二人第一次對視。廳外白頸鸛展翅高飛,掠過碧空,似是楚天的使者,預示著未來的變革。
“公子知我賤名,惶恐不已,在下正是魏人張儀。”他回答得不卑不亢,聲音中帶著自信與從容。
“既是魏人,何以遠涉來楚?”羋原繼續試探,語氣平和中帶著一絲不露聲色的審視。
張儀淡然一笑,答道:“天下之大,何國不可游歷?楚國英才濟濟,自是來求學問道之地。”言畢,他目光坦蕩,不帶絲毫躲閃。
“學道問法,本是君子之行。”羋原故作深思狀,卻又語帶玄機:“不過,張子,我本蠻夷,怕難有大才良師。”
“非也!如今列國爭雄,連年伐交,無外乎爭一個‘利’字,中原諸國卻紛紛粉飾,在仁義王化的說辭中多行不義之事,當今列國皆是蠻夷虎狼,卻恥于在世人面前卸下偽裝,不如楚國、秦國這般率真,我張儀雖出身魏國,卻早已心慕楚風,自傲于名利之徒。”張儀的回答從容不迫,透露出對荊楚和西秦文化的向往和對未來的抱負。“至于我張儀的良師嘛......楚國有一個半,秦國有一個半。”
羋原聞言,心中微動,卻強裝氣惱:“你這妄人!好生無禮數!本公子自謙,你卻辱我大楚!我大楚國富民強,人才濟濟,何來半子之說?”當下便招呼侍從作勢要將張儀打將出去。
張儀微微一笑,不以為忤,反而深意地說道:“公子誤會了,我所言半子,非輕視楚國之才,乃是自謙之辭。楚國之才,如左徒大人,已是滿園春色,天下聞名。而秦商君之后有公孫衍,亦是功業彪炳。此二才,我自是不及,至于半子嘛......秦國嚴君樗里疾奇謀多智,秦人稱之為‘智囊’,本應我良師,但所謀太過小家子氣,中正有余而魄力不足,雖善學,但與公孫衍相去甚遠。楚國令尹昭陽智謀超群,文武兼備,早年伐魏大勝后深得楚王器重,又是左徒大人的恩師,本應我良師,但其年事漸高,謀家尚可,謀國恐已力不從心。”
羋原抽劍出鞘,劍氣如風,只一瞬劍尖便直指張儀咽喉,沉聲道:“你敢妄議本公子叔父?既然你言之鑿鑿,那我倒要聽聽你的治國之策。”
張儀被這突生的變故嚇破了膽,生怕自己這一步賭錯了,這裝神弄鬼的羋原不似傳言那般君子如玉,立時借機殺了自己,心下暗道:我這舌頭啊,本想靠你取名利,這下沒管住你,要遭殃了。
與眾人義憤填膺不同,高琰出言求情聲音卻被眾人叫罵淹沒。而彭澤君一頭霧水,回想著羋原方才給自己的交代。什么共商大計?什么非是為難?左徒大人這是為哪般?
張儀顫顫巍巍,定了定心神,說道:“治國之道,當以民為本,休養生息,施行仁政。然而,仁政并非一味寬柔,更需輔以嚴法。如楚國能取秦國之嚴謹,秦國能取楚國之仁德,則兩國皆可強盛。此外,用兵之道,需兵貴神速,出奇制勝,不可拘泥于一法。楚國若能深諳此道,自可無往不利。公子若能以楚國為基,廣納賢才,兼顧文武,楚國的未來必將光明。”
“儒墨道法都被你說盡了,原來不過是個巧言令色、欺世盜名之徒。”羋原聽后,知道張儀還在兜圈子,心中怒火漸熄,但看張儀嚇得三魂已沒了七魄,不由得想捉弄一番。橫過劍刃,如市井毆斗般抄起劍背便打,張儀驚叫一聲,跌倒在地,羋原依舊喋喋不休,“我叫你辱我叔父!今日定叫你皮開肉綻!”
噼里啪啦,七葷八素一頓暴打,張儀鼻青臉腫,連連告饒。眾人直呼:“彩!公子打他!”幾個好事之徒趁機將酒碗菜碟丟向張儀。
高琰見狀,急忙再次挺身而出,試圖平息局面,但眼前人墻水泄不通,根本擠不進去,只得高喊:“公子息怒,張儀雖言辭不周,畢竟外客,當眾毆打豈不斷了六國才子入楚之路?”
張儀狼狽不堪,連連求饒,羋原這才停下,劍尖一揮指向天際,道:“搖唇鼓舌、欺世盜名爾等皆見,此乃教訓。”
彭澤君看傻了眼,堂下眾人不知這公子是誰,他可太清楚了,第一次見這楚國朝堂明日之星、文壇領袖一言不合便似市井無賴一般發難,也許這就是文人的豪放吧。
羋原擺擺手,示意眾人稍靜,素紗深衣上繡的鳳鳥隨他擺動翩飛,似也忍不住暗笑。“你這妄人,若真有心為楚國效力,嘴里再吐不出實策,休怪本公子拿你明正典刑!”
張儀掙扎著爬起,不敢再有半點違逆,低頭俯首道:“夫當今之勢,譬若弈局——齊粟盈倉而甲胄銹,燕塞雄峻而騎射惰,趙士慷慨而邯鄲奢,魏武卒勁而大梁怯,韓弩穿楊而新鄭黯。秦奮商鞅變法之雷,然勢急則易崩!楚據江漢云夢之險,然政令紊則事亂!七國皆有裂帛之紋,各藏潰堤之蟻!”
眾人見張儀言畢,人群中響起一片議論聲。羋原不慌不忙地收起劍,目光掃過眾人,語氣嚴肅而堅定:“張子見地精辟。七國之危,各有不同,如何破局還請詳談。”
張儀心下松了口氣,終于賭對了,好你個羋原,打我半死又給我機會。他調整了一下衣襟,站穩身形,娓娓道來:“今七國棋局——合縱若璇璣玉衡,斗柄東指則楚旌揚;連橫似貪狼破軍,紫薇西移則秦幟立!”
“取輿圖和酒來!”張儀大談天下格局,鄙陋狡黠的面容盡顯露出難得一見的機鋒與慧眼。彭澤君示意門客照做。
張儀痛飲一觴美酒,指向關中盆地,“觀乎咸陽:崤函為鎖鑰,巴蜀可作倉廩,河西鑄劍戟!更兼法如熔爐鍛鐵骨,賞似甘霖勵死士,政同臂指馭山川!強秦若連橫齊楚東出,恰決天河瀉昆侖雪,再不受羈絆!世人皆道河西一戰乃魏國上下輕敵所致,還以舊日卑秦之論自欺欺人,危在旦夕矣!秦國之盛,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乃舉國之效,法家思想之用。故楚若欲自強,必先內治,再謀外拓。”
羋原聽后微微頷首,眼中不由得流露出贊許之意。他深知,張儀雖言行輕狂,卻能洞察時局,所言非虛。楚國若不思變法,效仿秦國勵精圖治,只怕難逃衰亡的命運。他欲知張儀后續良策,便催促道:“張子之論甚好,但楚國之策何在?”
“楚國之策,首在清朋黨,政令一統,統軍精兵簡政,繼而養民興教,挾制商賈發展農桑,以富國強兵。這是左徒大人所長,張儀之道,首在伐交,可以作為左徒大人的補充。”
“先生教我。”羋原拱手施禮,目光誠懇。
高琰堂下觀論,心潮難平,激起千層浪,嘆為觀止。在場諸公無不驚駭,只有猗蔚暗罵張儀,卻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觀乎郢都:漢水作襟帶,云夢為珍藏,出有江東、丹陽成雙刃,斂有四水為屏障!內有羋原效商君之法自強,外有帶甲百萬可斷瀚海,文昌武盛鎮夷夏!強楚若合縱三晉之利,猶補天石填不周裂,定力挽狂瀾!屆時,秦人秣馬不過函谷,齊人商道皆在兵威之下,其一國生變可蠶食,賄小利于三晉,待秦楚皆弱后再以三晉舊隙為餌,隔岸觀火徐徐圖之。如此只要承楚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之勵志,代出武王、威王、成王之明君,列國共治,終成一統,四世可期矣!”張儀緩緩收聲,目露思慮,似在展望未來,又喃喃說道:“合縱成,則六國之旌旗蔽崤函;連橫就,則關中之銳士出武關,天下歸一,只在秦楚也!”
“列國多有伐交,然背盟毀約者眾,如此何解?”羋原欣喜之余,一眼便洞悉其關鍵。
張儀聞言,當即朗聲道:“夫伐交多詐,非盟誓不堅,實均輸失度也。昔齊桓衣裳之會,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其要在"尊王攘夷"四字;晉文踐土之盟,執牛耳而刑白馬,其本于"厚往薄來"一義。今列國裂圭爭錙銖,猶群犬奪骨于市,焉能不互嚙?”
羋原見張儀竟將列國比作群犬,不禁莞爾,但細細想來確實如此。張儀的見識與比喻,雖出于輕狂,卻有理有據,羋原深感其言雖直卻不失為良策。
張儀繼續說道:“說到底不過是四個字:損益相權。強秦多出鹽鐵則許購韓弩,大楚廣輸稻秔則易得趙馬。猶天之道,損有余補不足,豈容魏獨享泗上之陶,燕專營遼東之貂?伐交分利亦然,損小而取大,損短而不失長。”
“合縱與連橫,皆非易事。縱則需諸國齊心協力,破散秦齊之強;橫則需秦楚各懷壯志,握緊鐵拳。然而,縱成則易散,橫就則難終,關鍵在于君王之謀與百姓之力。唯有深根固本,才能長治久安。我大楚若能兼顧合縱連橫之策,楚國之興,不無可能。”羋原盯著天下輿圖,心中默默籌劃,他深知,若能將張儀之策與自己的變法并行不悖,這樣楚國方能如鐵石之堅,立于不敗。
“公子方才一番精妙劍招,令張儀靈犀頓通,張儀謝公子啟發。”張儀慷慨陳詞后,脈動漸平,頓感鼻青臉腫,鉆痛異常,但知眼前之人便是羋原,只能自嘲。
羋原深吸一口氣,凝視著張儀,內心波瀾壯闊。他明白,楚國的未來不僅依賴于策略,還須依靠賢才的輔佐。“張子之言,確為至理。合縱之策,需得人心所向,而連橫之術,又需巧計周旋。楚若與三晉結盟,共抗強秦,亦需審時度勢,不可輕舉妄動。若能以合縱為盾,連橫為劍,定能破敵制勝。我回郢都后,一定向叔父和左徒大人引薦。”
二人心照不宣一笑,對聰明人來說,隱藏身份的小伎倆早就不言而喻,蒙騙的不過是堂下眾人以及藏在其中的列國暗探罷了。張儀從七國暗弊勾勒出兩大戰略布局,基本言定了天下未來走向,羋原為張儀之策所折服;而羋原舉一反三,將合縱連橫之術迅速兼收并蓄,張儀亦為羋原之才所傾倒。
眾人嘖嘖稱奇間,高琰目光還盯著天下輿圖,竭盡所能消化著當世兩位大才的高論,只覺仿佛已見山河錦繡,太平盛世。
“后面那位小哥,本公子見你駐足良久,定也有良謀,談談你的見解。”高琰義斥猗蔚的舉動早就引起了羋原注意,羋原知道楚國取才積弊日深,想給高琰這樣的寒門楚士一個機會。“不要框束,暢所欲言!”
高琰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在下以為,合縱連橫可為國策,然根基在于內政修明。昔管仲治齊,寓稅于無形;商鞅強秦,農戰并重。今諸國皆行苛政,若楚能開新政之風,則魏之冶匠、韓之弩師、齊之海商必如水歸壑。變法之要,當以稅賦為綱。不過,小可妄議國事,只恐觸怒公子......”高琰想到方才張儀被痛毆的場景,咽了咽口水,心中忐忑。
羋原朗聲一笑,打斷高琰的顧慮:“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你既有此見地,何愁楚國不興?”
高琰聞言,心中一振,繼續道:“昔吳起治楚,裂舊貴之衣冠,今雖其人已歿,其法猶可追。臣聞天降時雨,不分貴賤;地生五谷,豈擇華夷?今觀楚地千里,云夢膏腴,漢水通衢,本可聚八方之財,養百萬之師。然苛政如霾,阻塞生機,封君日盛,私邑如疥癬遍生,致國中有國,令出多門。臣每見江邊纖夫骨瘦如柴,又聞章華臺上酒肉生蛆,未嘗不椎心泣血也!”
羋原聽罷,一聲長嘆,這便是他眉宇間常蘊憂愁的緣由,“琚雖世家紈绔,但每每讀到左徒‘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也有此感。公子接著說,今日不管你說什么,都恕你無罪!”
高琰得此鼓勵,愈發堅定:“余請為公子陳三蠹五策:一曰稅權旁落,如利刃授人。景氏、昭氏之屬,各擁數十城,自征租賦。江夏封君歲入萬鐘,而輸郢都者不過十之二三;洞庭封君蓄僮仆三千,戰時竟以"守土"為由拒發兵卒。此非割肉飼虎而望其溫順乎?二曰稅制朽壞,似漏舟行江。庶民墾荒,既納"私田稅"于封君,復繳"公田賦"于官府。商賈行貨,過封邑則抽市稅,經關隘則繳關稅。宛城絲商自郢至吳,竟有十九稅卡!致使韓魏之民聞楚色變,齊燕貨船繞道而行。三曰稅用不明,類泥沙填壑。鄂君啟舟隊連舫十里,歲耗錢帛可建三軍,然江匪橫行時竟袖手旁觀。方城之地軍備廢弛,而屈氏歲收泰半用于修筑離宮。此等情狀,與桀紂何異?”
“住口!小小商吏之子,也敢中傷屈、景、昭上族?”彭澤君色厲內荏,心中卻暗自思忖:此子言辭犀利,確有見地。他知道高琰所言正是羋原變法之心病,如他為羋原所舉薦,自己這些封君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高平見彭澤君大怒,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彭澤君息怒,吾兒年幼,言語或有冒犯,但其心忠國。變法圖強,乃大勢所趨,亦當深思。”
“商吏之子,亦知忠君愛國。彭澤君好大氣性,本公子倒是想聽聽你所謂‘商吏之子’的高見。”羋原狠狠瞪了彭澤君一眼,轉而溫和地對高琰說:“繼續言,勿畏權貴。你所陳三蠹,字字珠璣,何為五策?愿聞其詳。”
高琰挺身而立,目光灼灼:“其一,收稅權歸中樞,仿秦制設大府令,郡縣設均輸官。封君歲祿改由太倉撥付,敢私征者以盜國論。其二,行"墾荒十年不稅"之政,凡六國流民攜犁入境,即授田宅。仿陶朱公故事,設云夢、夏口自由市,入楚商賈首年免市稅,販貨出境者退關稅三成。其三,鑄"郢爰"新幣,與刀布并行。在陳城設鹽鐵官營,所得利七成用于修芍陂、沮漳河渠,三成補貼邊軍。”說到這里,高琰卻猶豫了。
五策其三已是大大觸動了權貴利益,若再言及“其四,設稅兵以監封君,嚴防私征濫斂。其五,立稅法于楚典,公示天下,違者嚴懲不貸。”恐怕這身貴權輕的貴公子在有一方生殺大權的彭澤君面前保不住自己一家的性命。想到這里,他只能含糊其辭,言未盡意。“其余兩策,或大逆不道,還需斟酌。”
羋原見狀,眉頭微皺,卻未追問,只道:“公子所言三策已是石破天驚,也罷,其余兩策待汝細細思量。”
彭澤君冷哼一聲,心中暗自盤算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局。高平則松了一口氣,心中暗道:敏慧勝父,不負其母諄諄教誨。眾門客、官吏也對高琰的膽識與見識深感欽佩,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羋原思索一番,三策若行,國庫必充,民生可安。權貴雖怒,百姓卻喜。此乃長治久安之基,豈可因噎廢食?此子若能輔佐,變法可期。遂決意有機會擢拔高琰。
“若楚能開新政之風,依此三策,則民富國強,國中倉廩實、武庫充,北上飲馬黃河,東進問鼎泗上,豈非易事哉?剩余兩策,我在郢都靜候,公子之言,我必向王上、左徒面呈。”羋原看向彭澤君,知道以彭澤君封君之權,自己走后一定會挾私報復:“爾等既食君祿,當思報國。此子之策,實為強國之本,勿以私利誤國。”
彭澤君面露難色,卻不敢再言。
張儀看出彭澤君為難,便站出來打圓場。“君上、琚公子,張儀來楚,除欽慕楚風,還有一圖,只是難以啟齒......”
“哦?張子但說無妨。”
“楚女水靈婀娜~多瘦腰,張儀來楚,還未見識楚國歌舞......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請開開眼界。”張儀色瞇瞇的樣子一半是出于解圍的調侃,一半也是真心想領略一番。
眾人大笑,氣氛頓時輕松不少,彭澤君亦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示意一旁的樂師奏起絲竹,十二面虎座鳳架鼓圍成玄鳥振翅之形,但見巫祝揮動綴滿綠松石的儀杖,編鐘轟然撞響三聲,云紋漆案上的橘枝竟無風自動。
“后皇嘉樹——”素紗深衣的領舞歌姬踏著瑟弦清音徐步而出,廣袖翻卷似橘葉舒展。忽而筑聲轉急,二十四名赤足舞姬自暗處旋出,臂間朱紅帛帶交織成網,恰似江漢平原上縱橫的橘林。青銅面具在火光中明滅,她們的足鈴應和著《涉江》古調,將“受命不遷”的唱詞碾進青磚縫隙。歌聲悠揚,與編鐘相和,似天籟之音。舞姬們輕盈轉身,帛帶如流水般飄揚,映襯著火光,宛如仙境。
笙簫暫歇時,主祭女巫登上三足陶鼎,解開發間玳瑁梳。烏發潑墨般垂落,她以楚地特有的巫音吟誦:“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腰肢后仰如橘枝負雪,鑲滿蜻蜓眼的玉璜在鎖骨間叮咚作響。堂上眾人紛紛以指節叩擊玉樽,楚酒香氣在金石聲中愈發濃烈。
倏爾雷鼓震天,眾舞者褪去外袍露出綴滿金橘的茜色襦裙。她們手執雕有夔龍紋的青銅鏡,將月光反射向中央的巫女。但見其雙袖陡然高擎,繡滿離騷章句的披帛凌空展開,恰似橘樹參天而立。最后一記柷聲里,所有鏡光聚于穹頂星圖,驚起林間雁啼。巫女緩緩收勢,壇上香霧繚繞,眾人目不轉睛,久久回味。
張儀心馳神往,不禁贊嘆:“楚舞果然名不虛傳!中原韶音雅律此后皆不能入耳矣!”彭澤君亦釋懷,舉杯邀眾人共飲。
舞姬交替演繹著展現楚地特有的神秘,“不服周”的楚聲承載了近700年楚人的怒吼,在羋原橫空出世后,終令中原禮儀之邦的雅音相形見絀。逢迎偽裝的羋原眉間憂郁難消,他志不在此,錦繡文章不過是以文證道的手段,他心里裝著楚國萬民,看得到是未來的憂患與裂變。眾人卻皆沉溺在杯盤狼藉之間,仿佛暫時忘卻了列國紛爭,民生疾苦。至后來,眾人皆醉,羋原獨醒。
酒席宴罷,已是酉時,張儀在彭澤君府邸留住,只待郢都傳喚。歸家途中,高平父子酒醉相互攙扶,夕陽弦月同天,余暉灑滿長街,父子倆步履跌跌撞撞,心中各自思量。
夜風輕拂,橘香彌漫,高琰憧憬著未來能在郢都一展抱負。高平強壓的怒火在酒氣的熏拙下,再也難以抑制,暗自盤算如何安置好妻子,讓兒子安心赴郢都,自己去尋猗蔚報血海深仇。
“琰兒,今日猗蔚獻寶,那塊青壁你怎么看?”高平心事重重,好似酒醉沒來由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
高琰沉思片刻,答道:“青壁雖美,但其光澤隱含血氣,恐非吉兆。奇怪的是......”
“怎么了?”
“說不上來,當時看到青壁,只覺得說不上來的熟悉、傷感。”
高平聞言,眉頭緊鎖,只得趕緊轉移話題:“罷了,不祥之物,提及無益。”
“您今日說到的嵊泗列島之戰、薊城五鬼、死去的女子,兒一直未聽您提起過,其中有什么淵源嘛?”高琰印象中,父親只是一介商吏門客,習武也只是強身健體,不曾涉足江湖之事。
“與列國客商天天打交道,道聽途說,只覺得新奇罷了。”高平沉默良久,輕嘆道:“不過,這些事不要對你娘提起,她雖身懷武藝,但心性柔弱,極怕血光之事。”
高琰答應了一聲,回想今日張子、琚公子之論,又是一陣波濤洶涌,卻不勝酒力,化為糟粕,哇一聲吐了出來。
高平輕拍兒子后背,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低聲道:“琰兒,郢都不比彭澤,你若以后身處朝堂,切不可多飲,更不能像今日一樣敢言無諱,需學會隱忍。”
卻看高琰已是醉意朦朧,卻仍強撐著點頭,父親囑托只當是清風過耳,片刻已記不清了。
夜色漸濃,父子倆身影漸隱于長街盡頭,心中各自懷揣著未解的謎團與未來的期許,步履雖緩,卻向著冥冥中的命運邁進。
歸家后,夜風愈發凜冽,漁燈微弱,高琰已沉睡過去,隱隱鼾聲里,還情不自禁哼唱著《橘頌》。高平難掩倦容,卻強打精神給妻子講述著今日彭澤君府邸發生的一切,說到兒子顯露才華時,不由得多了溢美之詞,卻唯獨隱瞞了猗蔚獻玉一事。
“對了,今日彭澤君安排了公干,天不亮就要趕往云夢之地,可能要去很久。”高平語氣中透著無奈,看向妻子的眼神中滿是歉意。“琰兒馬上動身郢都,路上盤纏大致妥當了,張子肯定會受到禮遇不能同行,琰兒從未離家遠行,我不放心,你也跟他去吧,我公干完便來郢都找你們。”
妻子默然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卻未多言。
高平深知復仇之路危險重重,猗蔚二十年前手下便有薊城五鬼這等江湖好手,如今更不知其勢力幾何,自己也許此去兇多吉少,卻也不愿讓妻子、兒子卷入這場血雨腥風。
“琰兒年幼,不知江湖險惡,你需多加照拂。”高平輕撫妻子手背,他很想在此行前多看看妻子,卻怕妻子看出端倪,只能忍住心中不舍。
“你每次吃了酒都是這么絮叨,我又不是繼母,不用你說,早些睡吧。”妻子輕嗔,眼中卻流露出深深關切。
夜深人靜,高平獨自立于外門,披著滿天星斗,將佩劍在青石上摩出鏗鏘火星,夜風如泣,星輝映劍,寒光閃爍間,心中復仇之火愈燃愈烈,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頻頻回首望向熟睡中的妻兒,卻終是狠下心腸,轉身離去。
寒鴉凄切,劍影隨行,高平黑紗掩面,竹笠輕顫,飛速疾奔在星光之下,每一步都踏在命運的刀尖上,心中立誓:若東皇太一保佑,我能報此深仇,再歸來與家人團聚,共享天倫。若不幸身隕,只愿琰兒能不負青云,成為國之柱梁。
彭澤商驛中,猗蔚正與幕僚密議,其間五名小廝打扮的俠客密切監視四周,屏息以待。斧、鉞、鉤、叉、鞭抖落寒光幾許,不是那薊城五鬼卻是何人?鬼斧韓猛、蛟鉞韓威、鐵鉤手韓烈、虎叉韓桀、銅鞭韓鵬本是燕王內衛頭領,二十多年前因老大韓猛酒醉調戲燕國公主姬瑩遭燕王通緝,被迫流落江湖,投靠猗蔚。
猗蔚眼神陰鷙,嘴角卻露出一絲冷笑,手中玉杯輕輕一擲,碎成粉末。幕僚低聲稟報:“高平動向已明,正在前往此處,不見其妻隨行。”
猗蔚聞言,眉頭微挑,冷哼一聲:“哼,孤身前來,倒是膽識過人。高平武藝遠遜其妻,越女劍第五代傳人姒蘅不在,倒也省了不少麻煩。傳令下去,務必在商驛中動手,不可半路上截殺,驚動了彭澤縣師,反而不美。此次務必一擊得手,斬草除根。”猗蔚目光如刀,掃過五鬼,寒意逼人。五鬼齊聲應是,身影隱入暗處,只待獵物自投羅網。商驛內外,殺機四伏,一場血戰在即。
“何必興師動眾,憑我手中劍,還拿不下一個年逾不惑的商吏嗎?”說話之人烏衣敗革、蓬頭垢面卻難掩周身貴氣,青竹般的身形繃著殘陽,破斗笠壓不住鬢角野草似的亂發,酒葫蘆上青銅錯金的楚鳳紋卻亮得晃眼,指節殘留著郢都胭脂痕已舊,被污泥覆蓋。他自顧自擦拭著手中寶劍,年紀輕輕,但卻令薊城五鬼這幾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心悅誠服,想是已經較量過一番了,不是他的對手。
韓猛出言相勸,“冉公子不可輕敵,二十年前我們兄弟正值壯年,受主人托,聯合20多名江湖準一流好手在嵊泗列島設伏,這越女劍姒蘅不知怎么和江漢雙俠高晴、高屏二人扯上了關系,一場惡戰下來......”
“不但未傷其分毫,還折損大半兄弟。要不是主人及時救援,另派人手當面殺了姒蘅一家13口,還用提前設好的陷阱困住了高晴,二人分心......怕是要全軍覆沒。”韓威借過大哥話茬,目光卻瞥向商驛深處,低聲道:“那高平雖不似姒蘅難對付,卻也不可小覷,二十年前便是雙俠之一,線報又得知近年從妻子處得越女劍真傳。冉公子,此戰需謹慎行事,莫讓舊事重演。”
冉公子聞言,眉頭微蹙,冷然道:“難怪三千越甲能吞吳,越女劍法果真如此厲害。不過猗蔚,你們這下作手段雇我時可未曾言明,本公子雖家道中落,也是羋姓貴族之后,豈能淪為爾等陰謀詭計的棋子。今日若不將此事說個明白,休怪我手中劍不認人。江湖雖大,卻也容不得奸詐惡徒!”
猗蔚面色一沉,暗罵五鬼壞事,冷笑道:“冉公子何必動怒,此乃各取所需。若非你急需重金以振家業,又豈會與我等合作?事成之后,黃金千兩,名馬美人,皆歸你所有。令姐當下還在云夢,你就不想助她脫離昭陽那個老匹夫掌控?為人弟者,眼瞧著親姐姐被朝中令尹脅迫,失身于義渠蠻子,你就不著急嘛?只需斬殺高平,余事不必過問。”
冉公子握劍的手微微顫抖,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沉默片刻,終是長嘆一聲,緩緩點頭:“罷了,事已至此,我自會全力以赴。但愿你言而有信,事成之后,務必助家姐脫困。”
商驛內,燈火搖曳,殺意漸濃。高平踏入商驛,心中警覺,環顧四周,察覺暗處殺氣隱現。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悸動,提勁踏向駐馬樁,借力躍上屋檐,觀察屋內動靜。只見屋內幾人影影綽綽,刀劍寒光閃爍。
高平想起堂姐被俘后被猗蔚交給楚將悼滑換了古越三車珠寶,堂姐自稱姒衍之女姒蘅,替死以保全自己和妻子遠遁,改名隱居在彭澤。黑色面紗下,灼燙的眼淚交雜著憤意滲了出來。
五鬼中老大武藝最高,但二十年前被妻子重傷,估計功力大不如前,其余四人武藝略次,聯手也未必能擋我,堂下那少年瞧著目光如炬,貴不可言,怕是武藝不在我之下,又離猗蔚最近,擒賊擒王是行不通了。高平心中暗忖,好在我為商吏這么久,商驛環境比他們熟悉,須得依靠地利智取。
高平輕挪腳步,避開暗哨,悄無聲息地繞至后院,見一株老槐樹,枝繁葉茂,心生一計。他攀樹而上,隱于濃蔭之中,俯瞰院中動靜。夜風拂過,樹影婆娑,恰似天然屏障。高平屏息凝神,靜待敵方露出破綻。
忽聞院內傳來低沉對話聲,高平凝耳細聽,隱約辨出是幕僚探子向猗蔚匯報自己行蹤。
“廢物,十幾雙眼睛看不住一個人,如今他在暗,我在明,形勢不利啊!”猗蔚冷哼一聲,揮手示意探子退下,轉頭對冉公子道:“冉公子,你要護我周全,不然......”
冉公子一手緊握劍柄,一手自顧自啃著蒸餅,忽將餅渣拋向空中,餅渣如雨般灑落,反喝到:“你敢威脅我?猗蔚,你若失信,我自會親手取你性命。”語畢,目光如刀,掃視四周,暗自蓄力,隨時準備出手。
猗蔚面色一凜,心中忌憚,大敵當前需要此人助力。立即堆笑道:“冉公子言重了,我豈敢失信?大敵當前,還是小心為好。”
五鬼中老二眼神閃爍,悄然退至一旁,低聲與其他四人耳語。四人點頭,分散開來,隱入暗處。冉公子坐在堂下不動,眼神余光瞥見老槐樹梢微動,心知高平已就位。
平見狀,心中暗喜,趁敵分散,迅速躍下槐樹,輕如貍貓,繞至屋后,尋機突襲。
高平輕推窗欞,屋內眾人立時看向窗外,他隨即用樹脂特制的泥丸打滅燭火,使燭火不能復燃,身形一閃,隱入黑暗繞向另一邊。屋內頓時大亂,刀劍碰撞聲四起。
“兄弟們不要慌,嚴守方位!”猗蔚知高平勢孤,此舉就是要擾亂自己。
“是!主人。”老三應聲間,卻見黑影一晃,高平已欺近身側,手中長劍寒光閃爍,直刺咽喉,迅猛如電。鐵鉤揮出,擋住劍鋒,卻不料高平手腕一轉,劍尖斜挑,直取腋下空門。鐵鉤急撤,卻已慢了一瞬,鮮血飛濺,痛呼聲戛然而止。一擊得手,高平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再度隱入黑暗。
“老三,你怎么了!三哥!”五鬼驚呼,卻不見兄弟搭話。
“笨蛋!還是江湖前輩呢。”冉公子輕蔑一笑,消去半截蠟燭,拿出火折點亮,冷聲道:“江漢雙俠,名副其實,你們繼續守好方位,不可輕動。”
高平見屋內亮起,知道故技重施已難奏效,遂改變策略,潛至窗下,屏息靜候。
良久不見動靜,猗蔚心中漸生疑慮,低聲吩咐:“小心戒備,老四,你去查看屋外動靜。”
冉公子眉頭微皺,低聲回應:“不必,他在暗處,我們一動不如一靜。只需守好門戶,待天明再說。”
老四心里不忿,這少年方才冷言冷語,早已心生不滿,今夜不是當保鏢,是要斬殺來者,天明那有機會?看猗蔚猶豫片刻,終按捺不住,悄然移至門邊,輕撥門閂,欲探究竟。忽覺頭頂寒風襲來,急轉身,卻見高平雙腳倒掛輔梁,劍尖猶如青蛇吐信已刺入其后頸,冷笑:“動不如靜,你偏不信。”老四僵立,虎叉落地,當啷作響,鮮血順著劍尖滴落,屋內氣氛驟然凝固。
猗蔚面色鐵青,冉公子冷眼旁觀,嘴角微揚,暗自佩服高平的果決與狠辣。猗蔚強壓怒火,低喝:“退回原位,勿再妄動!”余下三鬼面面相覷,欲一起沖殺為兄弟報仇,卻心有余悸,紛紛退守,五行方位卻是已失兩位,陣法大亂。
猗蔚二十年前一戰后,有了起家之資,醉心于商賈之事,洗白前塵,漸疏武藝,斷絕與江湖劣跡人士來往,今日方知江湖兇險優勝從前。不知子蘭公子推薦的這位冉公子武藝如何,自己重金聘請,錢貨沒了不要緊,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高平透過檐縫,目光掃過余下三鬼,現在不論他們如何走位布陣,都會露出破綻,鬼斧韓猛武藝最高,但有舊傷,況且板斧沉重,室內難以施展,就是他了。但他也清楚,三招之內若不能取其性命,自己也將陷入被圍攻的險境。
高平深吸一口氣,身形驟然啟動,如獵豹般撲向韓猛。長劍化作一道銀虹,直取其咽喉。韓猛聽得長劍破風之聲,怒吼一聲,板斧猛揮,卻因舊傷牽制,動作稍顯遲緩。劍斧相撞,火花四濺。高平借勢側身,劍鋒一轉,直刺韓猛腰腹。韓猛勉強躲過,左手斧柄卻脫手而出,砸向地面,發出沉悶聲響。高平乘勝追擊,劍尖直逼韓猛胸口,韓猛退無可退,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大哥!”二鬼驚呼,欲上前救援,卻見高平劍勢如虹,已無回天之力。
高平冷峻目光如刀,劍鋒猛然一送,卻在觸及衣襟時驟然停頓。原來是冉公子擲劍在先,又蹬地躍起抓劍隔檔于后,劍尖穩穩抵住高平攻勢,剎那之間,誰也沒看清冉公子如何出手。
高平劍勢一頓,心中暗驚,拆解數招,已知要勝這少年在50合之后,自己一人,首重突襲才有勝算,見三鬼圍攻上來,急退數步,冷汗浸背,知道這下不得不硬著頭皮正面硬拼了。后已無退路,高平向死求生,劍勢再起,劍光如練,如游龍般穿梭于三鬼之間,招招狠辣。冉公子卻面帶從容,回身入座看四人激戰。
“冉公子何故袖手旁觀?”猗蔚心中疑云重重,冷聲質問:“你既武藝高強,為何不出手拿下此人?三鬼怕非此人對手!”
冉公子淡然一笑,輕撫杯沿,“閉嘴,你很聒噪吶。”
猗蔚面色一沉,卻不敢再言。
冉公子看三人圍攻高平,斧、鉞、鞭三般兵器交織成網,配合無間,高平看似左支右絀,劍鋒卻愈發凌厲,是藏拙誘敵的技法。忽一記鞭影繞過斧鉞如靈蛇般纏來,武藝最差的韓鵬拿敵心切,不料正好著了道,高平側身避過,反手一劍斬斷鞭梢,趁勢蕩劍如霜直逼小鬼要害。
“不好!”大鬼、二鬼齊聲驚呼,急欲援手,卻是同時出手,自己兄弟的兵器反而撞在了一起,瞬間亂了陣腳。高平抓住這一閃而過的時機,劍成逐日,直取韓鵬咽喉。韓鵬驚恐失色,不及躲閃,劍尖已觸及肌膚。
“簌~”忽聽一聲清嘯,冉公子再度出劍,精準截斷高平攻勢,劍尖距韓鵬咽喉僅毫厘之差,卻硬生生停住。時機已過,高平心中一凜,劍勢驟收,轉為守勢,回擋二鬼聯手反撲,見斧鉞齊揮,一個攻上一個攻下,高平身形急轉,劍鋒橫掃,勉強擋開攻勢。
冉公子再度退至一邊,似在品評這場生死較量。
“老五,你在作甚?”二鬼齊呼,韓鵬面露愧色,手中斷鞭無力垂落。今夜原本以為是手到擒來,卻不料高平武藝二十年不退,反而精進如此,又奇招迭出連殺二位兄長,要不是冉公子搭救,五鬼現今便只剩一個孤魂野鬼了,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懼意,不敢再戰。
高平心知久戰不利,劍勢突變,怕越女劍劍招用老了,對方有了防備,祭出自己與堂姐年少成名的鯨飲劍法,劍氣如潮水般涌出,瞬間籠罩二鬼罩門。二鬼面色驟變,聯手急退,斧鉞相交,勉強擋住劍潮。越女劍本為阿青所創,劍法靈動飄逸,以奇快為長,自是不適合男子,高平若二十年來潛心摸索鯨飲劍法,未嘗不可能成為比肩阿青的一代劍術大家,只是越女劍威名在前,江湖皆以越女劍為尊,他便忽略了自己所創鯨飲劍的潛力,以致于當下武藝還遜于妻子。高平此刻劍氣縱橫,剛猛之勢得以施展,二鬼被這變招一下子打得節節敗退,以威猛著稱的鬼斧居然被劍勢壓制,而陰狠的蛟鉞也在劍潮中顯得捉襟見肘,一招劍掃橫秋,劍氣如秋水般綿長,二鬼避無可避,斧鉞相撞,勉強抵擋,卻已露敗象。再戰片刻,高平劍鋒所至,寒氣逼人,二鬼心神俱震,隔檔間露出一絲空隙。
冉公子暗道不妙,手中長劍輕揚,劍氣如絲,悄然切入斧鉞縫隙,瞬間化解二鬼重壓,輕巧一撥,二鬼斧鉞脫手飛出,卻也借此逃過劍氣籠罩。
冉公子橫刺一劍,本欲逼退高平,不成想高平挺身寧受這一擊,劍芒一閃,正是鯨飲劍法最后一式填海誅滄,大鬼慘呼倒地,而高平舍命一擊后也步法不穩,鮮血淋漓,卻強忍疼痛借勢飛退,劍尖點地,穩住身形。
夜盡天明,劍光隱沒于黎明,高平喘息間,自覺自己已無力再戰,目光掃過戰場,心中感慨萬千。阿蘅、琰兒,你們要好好地在這腌臜亂世活下去,我不能陪你們走下去了。劍意雖未盡,但心念已決,此生武道,終成遺憾。
“先生何苦呢?”冉公子輕嘆,收劍入鞘。
“年輕人,江湖中許久不見你這般少年天才了,我知你心意。”高平噴出一口鮮血,微笑道:“正面力戰,五鬼聯手我非能敵,全憑突襲得手,才能戰至此刻。你若一開始便圍攻于我,我早已敗北。每次我殺招遞出,你才出手,我知你想看我劍法路數,今日我難逃一死,越女劍乃吾妻家傳,不便予你,我自創的鯨飲劍法便傳授與你,往后有機會訪得吾兒高琰,望你再傳于他,也算我留給他一點念想吧。”
冉公子躬身行禮,默然點頭,心中卻有了自己的計較。自責自己舔為羋姓血脈,為了家族復興,不惜自污于猗蔚這種小人,今日得遇高人指點,卻要害他性命么......
高平屏氣提劍,劍聲如泣,朝露凝結成劍淚滑落,不管是冉公子還是仇敵,此刻都不禁動容,劍猶如此,人何以堪。
高平身影如風中殘燭,卻依舊堅韌,“年輕人,看好了!”劍光再起,氣吞山河,高平傾盡全力,將鯨飲劍法精髓盡數施展。“入劍式:鯨飲長川、星垂平野、孤光自照、萬壑松崩!起劍式:滄海橫流、劍掃橫秋、云棧縈紆、月涌大江!壯劍式:回崖沓嶂、殘夜沉鉤、千堆雪卷、危檣逐浪!絕殺式:斷霓飲海、崩濤鑿月、青冥浩蕩、白波九道!收劍式:附海空翠、填海誅滄!”劍氣收束,天地間仿佛重回寧靜。
高平劍勢雖竭,然其精神猶在,冉公子目睹此景,心中震撼,深知此生難逢如此劍意。心中暗嘆,此劍法雖不及越女劍精妙,卻別有一番剛正風骨。劍影交織時,天地間仿佛只剩這一抹劍光,最后一劍揮出,劍氣沖霄。劍光消散,高平緩緩倒地,嘴角含笑,冉公子上前一步攙扶,眼含敬意,輕聲嘆息:“前輩,我......”
“無妨,生死有命,武道無涯......”
“還等什么?韓威、韓鵬,結果了他!”猗蔚厲聲喝道。
韓威韓鵬應聲而上,冉公子已動念今日必要護住恩師,正欲出劍阻攔,卻忽間瞥見一道身影破窗飛掠而至,身影如燕,輕靈至極,一柄長劍如流光劃夜,瞬間截住韓威韓鵬。來者亦是一襲黑衣,竹笠蓋紗,不露真容,但見劍氣凌厲,二鬼本就被高平殺得肝膽俱裂,氣息不穩,又見高平氣若游絲,上前時不做防備,門戶洞開,瞬間便身首異處。
來著不是姒蘅更是何人,她劍指猗蔚喝道:“惡賊!二十年前的血債今日終須了結!拿命來!”猗蔚色變,退步欲逃,姒蘅劍氣如虹,直取其命。猗蔚驚恐萬狀,急欲躲避,發現來不及,抓過身旁幕僚替死。
幕僚血濺當場,猗蔚令其他幕僚們一擁而上擋住姒蘅趁機遁逃,冉公子找準時機射出飛鏢,正中猗蔚左眼,猗蔚慘叫,捂眼跌退,姒蘅冷目如霜,劍勢不減,直追不舍,越女劍所指,幕僚們伏尸百步,血染塵埃。塵土飛揚間,猗蔚身形踉蹌,終跳馬疾奔逃過一劫。姒蘅無奈收劍,看向重傷的丈夫,四周幕僚尸橫遍野,血腥彌漫。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姒蘅轉身,劍身居然無血,高平微睜雙目,氣息微弱,看向妻子的眼神卻滿含深情,嘴角輕揚,對冉公子說道:“我婆姨,厲害吧。”
冉公子咽了咽口水,附和點頭,心中敬意更甚,“師娘若再早來幾刻,徒兒小命休矣!”
姒蘅淚眼朦朧,輕撫高平臉頰,哽咽道:“你總是這般為了我逞強行事,今日雖險,幸得你無恙。往后,風雨并肩,共抗萬難,再不言孤勇。”言罷,淚珠滑落,滴在高平手心,他緊握其手,微笑闔目。
院外馬蹄聲越來越近,縣師接到報案火速趕來,已是湘梅的姒蘅來不及為丈夫療傷,更沒有時間嗔怪丈夫隱瞞自己,只恨未能親手了結此獠,從冉公子手中扶過丈夫,言過謝,躍窗而出,消失在彭澤早市的人潮中。
湘梅身影漸遠,冉公子躍上屋頂,目送二人離去,壞了子蘭交代的差事,心中卻無半分悔意,只覺江湖恩怨終需有報,云夢澤自己是萬萬回不去了,姐姐是昭陽這老匹夫控制義渠的重要棋子,遏制逐漸勢大的秦國所用,性命無虞。但愿恩師夫婦能隱姓埋名,自己北上魏國山林之間,便做個劫富濟貧的俠盜,他日列國生變,國內無暇之時再南下救姐姐脫離魔爪!
此去云夢水遠,恩師劍意長存心間,冉公子輕撫劍鞘,暗誓不負師恩,蕩盡江湖不平之事。不多年,魏冉俠盜之名響徹三晉,江湖傳言,魏冉劍法超群,義薄云天,屢助貧弱,惡徒聞風喪膽,這是后話。(埋秦國支線:魏冉偶劫從魏相惠施處返家的莊周,莊子說劍,對魏冉影響深遠,明白要救出姐姐,振興家族,自己這庶人劍練到極致也萬難做到,必須煉成諸侯劍,于是投身平民上升最快的秦國藍田軍營,憑積累軍功得到秦王一行接見,竟然發現自己姐姐已伴秦王左右,而且是后宮最受寵的羋八子,姐弟重逢。秦王見魏冉,驚其才智,委以重任。后部中,因年少與恩師的淵源,而非母國情懷,貴為穰侯的他把持秦國朝政,即使一些地方不利秦國,也主張聯楚,對楚國屢屢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