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檀香幽微,卻壓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沉悶。
林澈端坐于龍椅之上,黃袍加身,底下卻是刺骨的冰涼。
他不是原來的他了。
片刻之前,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現代青年,下一瞬,便成了這個陌生王朝的傀儡皇帝。
御座之下,百官俯首,山呼萬歲。
那聲音如同驚雷,震得他耳膜嗡鳴,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一道身影立于百官之前,蟒袍玉帶,氣度森然。
攝政王,高岳。
此人雖未稱帝,卻行天子之權,權傾朝野,無人敢逆。
林澈的視線掃過下方烏壓壓的人群,每個人都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卻能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如山岳般沉重。
“陛下,臣有本奏。”
攝政王高岳的聲音響起,低沉,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他手中持著一道奏折,緩緩展開。
“南方水患,災民流離失所,臣擬定賑災方案,請陛下過目。”
一個太監躬身上前,接過奏折,再小心翼翼地呈到林澈面前的龍案上。
林澈拿起奏折,入手沉甸甸的。
字字珠璣,洋洋灑灑,看似體恤民情,實則荒謬絕倫。
奏折提議,從國庫調撥五十萬石糧食,分三路運往災區。
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
但林澈腦中卻瞬間浮現出這個時代的運輸條件、官僚效率,以及那無處不在的貪腐。
五十萬石糧食,從京城出發,千里迢迢。
路途損耗、官員盤剝、層層克扣……真正能到災民手中的,能有幾何?
這哪里是賑災。
分明是打著賑災的旗號,行中飽私囊之實,順便將他這個小皇帝釘在昏庸無能的恥辱柱上。
他的指尖在奏折的邊緣輕輕摩挲,紙張的粗糙感異常清晰。
若是以前的那個小皇帝,此刻怕是只會唯唯諾諾,任由擺布。
可他不是。
他來自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學過基礎的統計學,了解物流的運作模式。
只需要簡單的計算,就能預估出這個方案執行下去的可怕后果。
那將是餓殍遍野,民怨沸騰。
他不能坐視不理。
然而,他現在的身份,不過是一個毫無實權的傀儡。
直接反對?
那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高岳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似乎能洞穿人心。
林澈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的情緒波動。
“攝政王所慮極是,災民嗷嗷待哺,確應盡快施以援手。”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高岳嘴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帶著一絲輕慢。
“只是……”林澈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緩,“朕聽聞,南方諸州郡,近日雨水連綿,道路泥濘不堪。這五十萬石糧食,若走陸路,恐怕……”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高岳眉峰微動,顯然沒料到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小皇帝會提出疑問。
“陛下多慮了。”高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押運糧草的將士,皆是精銳,些許風雨,不足為懼。”
他身旁一位戶部尚書立刻出列附和:“陛下圣明,然攝政王深謀遠慮,此方案已是萬全之策。”
“是啊,陛下,攝政王為國操勞,我等皆感佩不已。”
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林澈心中冷笑。
一群趨炎附勢之徒。
他抬起頭,直視著高岳。
“攝政王,朕并非質疑將士用命。只是,朕曾讀過一些雜書,上面記載,糧草運輸,若遇潮濕天氣,極易霉變。五十萬石糧食,數量巨大,一旦霉變,損失慘重,更可能引發疫病。”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朝堂之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安靜。
高岳的眼神銳利了幾分,像鷹隼盯住了獵物。
“陛下倒是博聞強記。”他語帶嘲諷,“不過是些紙上談兵的道理,豈能與實際軍務相提并論?陛下年少,不懂國事艱難,也是常情。”
這話,已經近乎于訓斥。
殿內氣氛愈發凝重。
不少官員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林澈卻仿佛沒有聽出高岳話中的敲打之意。
他依舊平靜,甚至還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攝政王教訓的是。朕確實年幼,許多事情想不明白。”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認真起來。
“比如,朕曾想過一個問題。假設,我們有一批物資,需要從甲地運往乙地。如果路途順利,所需時間為T。但如果中途遇到阻礙,比如道路損壞,需要繞行,那么時間就會增加。假設繞行額外增加的時間為dT。”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講述一個與朝政毫不相干的趣聞。
“同時,物資在運輸過程中,每天都會有一定比例的損耗,我們稱之為損耗率R。那么,在T時間內,最終到達乙地的物資量,大約是初始物資量乘以 (1減R)的T次方。”
殿中許多官員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困惑。
這個小皇帝,到底在說什么?
高岳的眉頭也微微蹙起,他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林澈繼續說道:“如果因為繞行,時間變成了T加dT,那么最終到達的物資量,就會變成初始物資量乘以 (1減R)的(T加dT)次方。”
“攝政王請想,如果這個損耗率R并不算小,而額外增加的時間dT又比較長,那么,(1減R)的(T加dT)次方,會比(1減R)的T次方,小多少呢?”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朕粗略算過,如果損耗率達到每日百分之一,而運輸時間因為道路問題延長十天,那么最終到達的物資,可能連原計劃的一半都不到。”
“這還只是理想狀況。如果再考慮到霉變導致的糧食完全報廢,以及可能引發的……”
“夠了!”
高岳猛然出聲打斷,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聽不懂那些復雜的“次方”,但他聽懂了林澈話語中那驚人的結論。
一半都不到!
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如果真如林澈所言,那這個賑災方案,不僅無法安撫災民,反而會激起更大的民變。
屆時,他這個攝政王,難辭其咎。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那些原先還帶著輕視的官員,此刻看向林澈的眼神,都帶上了一絲驚疑。
他們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計算,但他們能感受到林澈言語中的邏輯力量,以及那結論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這個一直被他們視為擺設的小皇帝,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
林澈垂下眼簾,不再言語。
他知道,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多。
再說下去,只會徹底激怒高岳,引火燒身。
他要的,只是在高岳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高岳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強壓下心頭的震動與怒火。
他冷冷地掃了林澈一眼。
“陛下天資聰穎,能想到這些,已屬不易。但國事繁雜,非紙上推演所能涵蓋。”
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威嚴,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賑災之事,關乎國本,不可兒戲。此事,依舊按照原計劃執行。陛下年幼,當以學業為重,朝政之事,有本王與諸位大臣料理。”
這番話,既是壓制,也是警告。
“臣等遵旨。”
百官再次叩首,聲音卻不如先前那般整齊洪亮。
林澈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退朝。”
高岳拂袖,轉身離去,步伐比來時沉重了幾分。
百官陸續散去,經過龍椅時,不少人會下意識地抬頭,用復雜的眼神看一眼那個端坐其上的少年天子。
林澈緩緩起身,黃袍的下擺在地面上拖曳出輕微的聲響。
他感到一陣虛脫。
剛才那一番應對,看似平靜,實則耗盡了他全部的心力。
就在他準備離開大殿時,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壓得很低。
“王爺,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是高岳的心腹,一個內侍監總管。
林澈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而在大殿的某個陰暗角落,一個身著普通青色內侍服,毫不起眼的年輕太監,正悄悄抬起頭,看向林澈離去的方向。
他的眼神復雜,晦暗不明,仿佛藏著無數秘密。
林澈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