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察覺到了宮廷空氣的微妙變化。
那是一種無形的收緊,一張看不見的網正在悄然合攏。
御書房外掃灑的內侍,身影在門邊停留的時間似乎比往常久了一些。
門口的侍衛,原本如石雕般肅立,此刻站姿中卻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警覺。
就連送來的茶水,往日里透著一股熟練的漠然,今日也換了新手,那人的視線在室內飛快掠過,才最終落在那杯熱氣騰騰的香茗上。
他說的每一句話,以前或許只是被隨意地上傳下達,現在卻仿佛都經過了仔細的稱量與篩選,然后以一種不自然的效率迅速傳遞出去。
攝政王的耳目,無疑更多了。
林澈拿起一支羊毫,飽蘸濃墨。
他在一張廢棄的宣紙上,隨意畫著幾個相互連接的圓圈。
網絡中的節點。
信息在這些路徑中流動。
有些路徑直接。
另一些則迂回曲折。
截獲點,便是系統的薄弱之處。
他的思維,承載著遠超這個時代的知識,迅速檢索著信息安全、密碼學原理中關于弱點攻擊的條目。
倘若每一個字都是一個潛在的信號。
那么,噪音便可以被刻意引入。
一個被蓄意污染的信號。
或者,一個偽裝成真實的虛假信號。
他需要洞悉攝政王情報傳遞的具體渠道,而非僅僅知曉其存在。
他喚來了小安子。
這是他暗中培養的年輕宦官之一。
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面容帶著一種極具欺騙性的純良。
“小安子,朕近來偶得一法,或可改良軍中箭矢的羽翎,使其射程更遠,穿透力更強。”
林澈的語氣隨意,仿佛在談論今日天氣的好壞。
他取過一張干凈的羊皮紙,隨手勾勒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草圖,結構看似合理,實則暗藏幾處致命的缺陷。
“只是此法尚不成熟,朕打算尋一僻靜之處秘密試制,切不可外傳。”
“尤其不能讓工部那些老頑固知曉,免得又是一番口舌,耽誤了正事。”
他清楚,此刻定有旁人在傾聽。
屏風后極輕微的衣料摩擦聲。
走廊外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變化。
誘餌已經拋出:提升軍備的真實意愿,輔以一個有缺陷的設計作為誤導,加上保密的要求作為引誘,再夾雜幾句對工部的不滿來增加真實感。
真正的“秘密”,是那個有缺陷的設計本身,以及他稍后會“不經意”選定的試制地點。
兩日后。
一封加密的短箋通過另一條隱秘的渠道送到了林澈手中。
攝政王果然收到了一份關于新型箭矢設計的密報。
密報中的細節,與林澈故意泄露的那個有缺陷的草圖完全吻合。
林澈在“無意間”向小安子提及,并在暗探“監聽”下確定的那個“秘密工坊”位置,此刻已然處于攝政王人手的秘密監視之下。
林澈的唇邊溢出一抹極淡的弧度。
時機已到。
是夜,無月。
濃稠的夜色掩護下,兩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宮苑深處的陰影中分離出來。
小安子。
還有另一名同樣年輕,同樣迅捷無聲的內侍,李衛。
他們的動作配合默契,全然不像這個年紀應有的沉穩。
目標是一名不起眼的雜役花匠。
此人平日負責照料林澈書房窗外的那幾株牡丹。
抓捕過程迅猛、利落,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一只手如鐵鉗般捂住了對方的口鼻。
另一只手精準地切在頸側的某個穴位。
那名“花匠”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悶哼,便軟軟地癱倒在地。
密探被帶到一間久已廢棄的宮內雜物房。
這里沒有刑具。
只有林澈。
一豆搖曳的燭火。
以及那個被反剪雙手,狼狽跪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眼中最初的驚恐,很快被一種刻意的鎮定所取代。
“陛下,奴才……奴才不知犯了何罪。”
他的聲音嘶啞,卻竭力保持著平穩,透著一股受過訓練的職業性冷靜。
林澈并未提高聲調。
“你并非花匠魏六。你的雙手過于光潔,沒有長期勞作的痕跡。你以為無人注意時,步態沉穩有力,那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步法,絕非一個普通園丁所能擁有。”
他停頓片刻,任由沉默在空氣中發酵,壓迫著對方的神經。
“你直接聽命于攝政王親衛統領馮遠。每隔三日,你們在西馬廄旁的枯井處交接情報。”
男人的鎮定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腮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你三年前被吸納。你遠在河間府的家人,為此收到了一筆不菲的安家銀兩。朕記得,你有個妹妹,似乎患有頑疾,需以名貴藥材續命?”
密探的呼吸陡然急促。
林澈的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剖開對方的心理防線。
“你呈報上去的所謂新式箭矢圖紙,是朕故意讓你聽見的。那上面的設計,有幾處致命的錯誤。攝政王此刻,應該正為追查一個虛無縹緲的方案而浪費人手與錢糧。”
密探的頭顱,終于無力地垂了下去。
“宮中,你的同伙還有誰?”
一片死寂。
男人緊咬牙關,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他的身體猛然前傾,竟是想咬舌自盡。
一直保持警惕的小安子反應更快。
他手起掌落,一記手刀砍在男人的頸后。
男人悶哼一聲,癱軟在地,人事不省。
林澈上前,仔細查看了男人的口腔。
沒有藏毒的牙囊。
但這種不惜一死的舉動,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
當那名密探再次轉醒,眼中的頑抗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絕望。
林澈給了他一個選擇。
合作,他的家人或可安然無恙。
沉默,攝政王很快便會知曉他的失手與背叛,其家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密探,真名陳四,選擇了前者。
林澈隨即開始口述一段新的“情報”,由陳四傳遞給他的上線。
那是一段精心編織的謊言。
關于一批根本不存在的糧草,被“秘密”調往某地,用以支持一場林澈“暗中策劃”的子虛烏有的兵變。
關于林澈正試圖用虛假的承諾,拉攏某些手握兵權的將領。
每一條假情報,都精準地針對攝政王多疑的性格,以及他內心深處的恐懼,旨在誘使其做出錯誤的判斷與部署。
陳四被悄然放回。
他成了一枚棋子,按照林澈的意圖,開始在棋盤上移動。
林澈可以想見,攝政王在燈下,反復審視陳四帶回的“密報”時,那緊鎖的眉頭。
一道道錯誤的指令,因此發出。
一批批寶貴的資源,因此被虛耗。
無形的猜忌與裂痕,在敵人內部悄然蔓延。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林澈的嘴角浮現。
這盤大棋的第一步,落子無聲,卻已初見成效。
小安子與李衛垂手立在林澈面前。
他們年輕的臉龐上,交織著驚嘆、敬畏,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熾熱忠誠。
他們親眼見證了這位平日里看似溫和無害的年輕帝王,如何以雷霆手段,運籌帷幄,將一個潛伏的危機化解于無形,甚至反戈一擊。
“陛下……陛下神機妙算,奴才……奴才佩服之至。”
小安子聲音微顫,平日的機靈勁此刻蕩然無存。
李衛則只是深深一揖,沉默之中,蘊含著更深沉的敬服。
林澈明白,這次小小的勝利,對于他身邊這個核心小團隊的凝聚力,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他們對他的信任,不再僅僅源于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更源于對他深不可測能力的初步認知。
林澈在腦海中,重新梳理了一遍審訊的細節。
陳四在最后關頭,那毫不猶豫的自盡企圖。
那絕非一個普通宮廷眼線的行為模式。
那是受過嚴苛訓練的死士,才有的決絕與紀律性,為了保守秘密,不惜犧牲性命。
“此人訓練有素,遠超攝政王府邸尋常探子。”
林澈自語。
小安子受到鼓舞,大膽進言。
“陛下,此人招供時曾提及,若他失手,他的上線會啟動‘滅口’。不僅是他,連帶他的家人,亦在清理之列。”
林澈的眸光倏然銳利。
這個隱藏在暗處的諜報網絡,其組織的嚴密性與手段的殘酷性,遠超他最初的預估。
“他可曾提及,他的上線,除了攝政王府的人,還與何方勢力有所牽連?”
林澈追問。
陳四在極度的恐懼與壓力之下,對于更高層級的組織架構,所知似乎有限,或者說,被刻意隔絕了信息。
但他崩潰之時,無意中說漏了一個詞組。
“江湖規矩”。
他說,即便是為朝廷效力,有些時候,也得按“江湖規矩”辦事。
江湖。
林澈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連接到之前關于神醫門的那些零星線索,以及那個神秘組織可能涉足朝堂的傳聞。
難道,這個潛伏的諜報網絡,竟是朝堂權斗與江湖勢力相互勾結滲透的產物?
攝政王固然是一個強大的對手。
但如今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陳家勢力,都僅僅是這盤更龐大、更復雜棋局中的一環。
那么,他所面對的挑戰,其難度將呈幾何級數上升。
林澈修長的手指,在冰涼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叩擊著。
【篤】。
【篤】。
這場博弈,遠未結束。
它才剛剛揭開其深不可測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