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刻!
無恥!
惡毒!
當張老漢用那副理所當然、甚至帶著幾分施舍意味的口吻,宣布完他的“分家方案”時,院子里所有稍有良知的人,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這幾個詞。
這已經不是偏心了。
這是赤裸裸地要將張大山一家置于死地!
五畝最貧瘠的旱田,那是什么概念?
青石村本就土地不好,山腳下的旱田更是石多土少,保水保肥能力極差,就算風調雨順,一年的收成也只夠一個人勉強糊口!
現在,要用這五畝劣田養活張大山一家十口?
簡直是癡人說夢!
還有那村西頭的廢棄牛棚!
村民們都知道,那地方早就荒廢了十幾年了!
當年是張家養牛時臨時搭的,后來牛賣了,那里就成了堆放雜物、甚至傾倒垃圾的地方。
墻倒屋塌,四面漏風,夏天蚊蟲滋生,冬天寒風倒灌,別說住人,就是牲口都嫌棄!
讓張大山一家老小搬到那里去住,跟把他們扔到亂葬崗有什么區別?
至于農具和糧食……更是少得可憐!
兩把破鋤頭,一把銹鐮刀,怎么開墾那五畝劣田?
半缸雜糧,夠十口人吃幾天?
最最無恥的是,竟然還要張大山替張二狗償還五十文的賭債!
這簡直是往傷口上撒鹽,往絕路上推人!
院子里,一時間落針可聞。
村民們的竊竊私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的沉默和……憤怒。
即使是在這個視“孝道”為圭臬的時代,張老漢如此不公、如此絕情的做法,也已經超出了很多人能夠容忍的底線。
不少人看向張老漢和張婆子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譴責。
就連之前一直板著臉、試圖維護“規矩”的族長張有德,此刻眉頭也緊緊地鎖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他雖然默許了張老漢主導分割,卻也沒想到他會做得如此之絕!
這已經不是分家了,這是在結死仇!
是在逼人走絕路!
如果張大山一家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他這個做族長的,也難辭其咎!
王氏聽到這個結果,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搖搖欲墜。
若不是身后的花兒和鐵牛及時扶住她,她恐怕已經癱倒在地。
她的嘴唇哆嗦著,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心中充滿了無邊的絕望和……悔恨?
是不是……不該分家?
是不是……忍一忍就過去了?
至少,以前雖然苦,雖然受氣,但好歹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孩子們……也不至于立刻就餓死凍死吧?
現在……現在可怎么辦啊?!
鐵牛和石頭兩個半大小子,更是氣得渾身發抖,雙目赤紅!
他們死死地瞪著自己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那眼神,如同受傷的野狼崽子,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如果不是僅存的理智告訴他們不能沖動,他們恐怕早就撲上去跟對方拼命了!
院子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仿佛一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大山身上。
這個剛剛經歷了喪親之痛、身體重創、又面臨家庭分裂、前途渺茫的男人,會如何應對這近乎羞辱和毀滅性的分割方案?
他會崩潰嗎?
會像他母親那樣撒潑打滾嗎?
會像他父親那樣暴跳如雷嗎?
還是會……再次用那種令人心悸的強硬來反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張大山沒有崩潰,沒有撒潑,也沒有暴怒。
他甚至……連一絲憤怒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臉上,是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
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不起半點波瀾。
他靜靜地聽完了張老漢那充滿惡意和算計的“宣判”,然后,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張老漢那張因為得意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掃過張婆子那刻薄的嘴角,掃過劉氏那幸災樂禍的眼神,掃過張二狗那懦弱而貪婪的表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族長張有德的臉上。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
“好。”
只有一個字。
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張老漢一家,包括族長張有德,包括王氏和孩子們,也包括門口看熱鬧的鄰居。
好?
這就……答應了?!
如此苛刻!
如此不公!
如此欺人太甚的條件!
他竟然……就這么輕描淡寫地答應了?!
難道他真的摔傻了?
還是說……他已經徹底絕望,放棄抵抗了?
張老漢也愣住了,他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準備應對張大山的哭鬧、反抗甚至哀求。
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地……認了?!
這讓他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說不出的憋悶。
同時,心底深處,又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個大兒子,今天太不對勁了!
“怎么?嫌少?”
張老漢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試圖用嘲諷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張大山搖了搖頭,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不少。”
他說,“剛剛好。”
剛剛好?
什么意思?
沒人能理解他話里的含義。
他不再理會愕然的眾人,而是轉過身,走到因為震驚和絕望而幾乎麻木的妻子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孩兒他娘,別怕。”
他低聲說道,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身邊的人聽到,“記住我剛才說的話。”
然后,他看向同樣處于震驚中的鐵牛和石頭。
“鐵牛,石頭,去,把分給我們的東西拿上。”
“爹……”
鐵牛的聲音帶著顫抖和不甘。
“去!”
張大山的語氣不容置疑。
鐵牛和石頭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和……一絲被父親的平靜所感染的茫然。
他們默默地走到墻角,拿起那兩把豁了口的鋤頭和銹跡斑斑的鐮刀。
張大山則親自走到糧缸前,在張婆子和劉氏那如同防賊一般的目光注視下,平靜地將缸里那少得可憐的雜糧,用一個破碗,一碗一碗地舀出來,不多不少,正好一半,裝進了自家帶來的破麻袋里。
做完這一切,他甚至沒有再看張老漢一家一眼。
而是轉身,對著臉色復雜的族長張有德,再次躬身行了一禮:
“多謝族長主持公道。”
“侄兒一家,這就搬走。”
“至于那五十文錢的債務,侄兒記下了。
等手頭寬裕了,自會設法償還。”
說完,他直起身,對著同樣處于震驚和茫然中的妻兒,平靜地說道:
“俺們走。”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