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的文書,或許該稱之為那張由族長張有德作保、用劣墨在糙紙上草草寫就的憑據,便如同最后一柄冰冷的斧鉞,將張大山一家與那個充滿了屈辱與辛酸的“根”,徹底斬斷了聯系。
自此以后,他們便是獨立的一戶人家了。
只是這獨立的代價,卻是赤條條地立于凜冽寒風之中,面對一個幾乎望不見生路的未來。
除了身上這些打了層層補丁、難以遮體的單薄衣衫,他們從那個曾經付出過無數血汗的院落里帶出來的,僅僅是:村子最西頭,那個早已廢棄、據說連野狗都嫌臟的牛棚;五畝貧瘠得只長野草、連石頭都比土多的山腳旱田;兩把豁了大口、幾近廢鐵的舊鋤頭;一把銹跡斑斑、砍柴都費勁的破鐮刀;以及……那只破陶缸里,勉強能蓋住缸底的、半缸摻著糠麩沙礫的雜糧。
哦,對了,還有一筆沉甸甸的、并非他們欠下的債務——五十文錢,原是張二狗賭輸了欠下的,如今卻像一條毒蛇,死死纏在了張大山這個剛剛獨立的“戶主”身上。
院子里,張老漢和張婆子看著大兒子一家收拾那點可憐的“家當”,臉上沒有半分骨肉離散的不舍,反而是一種甩脫重負般的輕松,和難以掩飾的幸災樂禍。
仿佛他們趕走的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而是一個沉重無比、早就該拋棄的累贅。
尤其是劉氏,她站在張二狗身邊,瞧著王氏那慘白絕望的面容,瞧著幾個孩子那茫然無助的眼神,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紋,幾乎要咧到耳根子后面去。
她甚至還假惺惺地“唉”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大嫂啊,不是俺說你,這天寒地凍的,領著這老些孩子住牛棚……嘖嘖,可得仔細著些,莫要凍出個好歹來,到頭來還不是要麻煩爹娘……”
張大山對這一切仿若未聞。
他的心,早已在方才那場撕破臉皮的爭執和不公的分割中,變得如同萬載寒冰一般堅硬。
他默默地走到墻角,彎下腰,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那只裝著他們未來幾日、甚至可能是最后口糧的破陶缸,連同缸本身一起,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
很輕。
很輕。
缸是劣質粗陶,本就不重。
里面的糧食,更是輕得讓人心頭發慌。
“鐵牛,拿上家什。”
他聲音沙啞地對大兒子說道,眼睛沒有看任何人。
“哎。”
鐵牛紅著眼圈,將那兩把破鋤頭和一把銹鐮刀扛在肩上,那重量,仿佛不是幾件破爛農具,而是整個家庭沉甸甸的明天。
“孩兒他娘,顧好孩子們。”
張大山對妻子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們走。離開這里。”
王氏早已是淚流滿面,聽到當家的發話,她胡亂地用袖子揩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一手緊緊抱住懷里因寒冷和恐懼而瑟瑟發抖的小兒子豆子,另一只手死死地牽著同樣臉色煞白的女兒丫丫,用盡全身的力氣,點了點頭。
十五歲的長女花兒,則像一棵在寒風中竭力挺立的小白楊,拉住了想要哭鬧的栓子和柱子,用眼神示意他們莫要出聲。
十六歲的次子石頭,默默地跟在父親身邊,那雙原本有些桀驁不馴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憤怒、不甘,以及一種早熟的、令人心疼的警惕。
一家十口,就這樣,在族長張有德那復雜難明的目光中,在張老漢一家那毫不掩飾的惡意注視下,在院門口圍觀村民們那或同情、或憐憫、或鄙夷、或看熱鬧的低聲議論中,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個居住了將近二十年、充滿了辛酸、屈辱和血淚的院子。
他們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過往苦難的再次確認。
從村子東頭的老宅,到村子西頭那個廢棄的牛棚,直線腳程不過一里多地。
但這段路,對于此刻的張大山一家來說,卻仿佛是通往未知險途的開始,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漫長和艱難。
寒風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們單薄的身上,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冰冷的沙礫,迷得人睜不開眼。
張大山抱著那只象征著他們全部家當的糧缸,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
頭部的傷口因為用力而隱隱作痛,身體的虛弱讓他腳步踉蹌,但他咬緊牙關,挺直了脊梁,一步也沒有停歇。
他知道,他不能停。
他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他若是倒下了,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王氏和孩子們默默地跟在后面,低著頭,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和雜亂的議論。
“唉,真個可憐見的。你看王氏那臉白的,跟紙糊似的。”
“作孽喲。張老漢他們心也太狠了。這哪是分家,這是要逼死人哩。”
“可不是嘛。那牛棚能住人?這大冬天的,非凍死幾個不可。”
“還有那五畝旱田,石頭縫里能刨出啥食來,咋養活這一大家子人?”
“嘖嘖,也怪大山自己性子犟。非要鬧分家。老老實實聽爹娘的話,不就沒這事了。”
“放你娘的屁。你家爹娘要是這么對你,你試試看?站著說話不腰疼。”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吧。人家夠慘的了。”
這些聲音,像是一根根無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王氏和孩子們的心上。
王氏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懷里豆子冰冷的小臉上。
花兒和丫丫也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就連平日里最是皮實的石頭,此刻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當眾指點,羞憤難當。
只有張大山,依舊面沉似水,對周圍的一切仿若未聞。
他的目光,始終堅定地望著前方,望著那個即將成為他們“新家”的、破敗的終點。
旁人的同情,他此時顧不上。
旁人的嘲諷,他更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們終于掙脫了那個吸血的泥潭。
他們,自立門戶了。
哪怕這代價是赤貧和絕境,也好過在屈辱和壓榨中茍延殘喘。
終于,在凜冽的寒風中,在村民們復雜的注視下,那個傳說中的“老牛棚”,如同一個匍匐在村子邊緣、奄奄一息的土獸,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當真正看清楚這所謂的“家”時,饒是張大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心臟還是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往下一沉,幾乎要停止跳動。
這……這哪里還是牛棚。
這分明就是一堆用爛泥、碎石和朽木胡亂堆砌起來的、搖搖欲墜的……廢墟。
比他們先前住的那個四面漏風的破屋,還要破敗上十倍不止。
土坯壘成的墻壁,塌了至少有小半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木頭骨架,歪歪斜斜,仿佛下一陣風就能將它們徹底吹散。
屋頂更是慘不忍睹,原本鋪著的茅草已經腐爛了大半,剩下的也是稀稀拉拉,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破洞,最大的洞甚至能容下一顆人頭。
所謂的“門”,就是一個黑黢黢的、沒有任何遮擋的洞口,寒風夾雜著塵土和腐爛的草屑,暢通無阻地灌進去。
站在外面,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牲口糞便、霉菌和腐爛物的惡臭,熏得人陣陣作嘔。
一陣稍微大些的寒風吹過,整個破棚子都發出了“嘎吱嘎吱”、“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在發出最后的哀鳴,隨時可能徹底散架、坍塌。
“這……這里……就是……俺們往后……要住的地界兒?”
王氏看著眼前的景象,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若不是身后的花兒和鐵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恐怕已經暈厥過去。
孩子們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個臉色慘白,瑟瑟發抖地躲在大人身后,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絕望。
最小的豆子更是被那可怕的景象和刺鼻的氣味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
鐵牛和石頭放下肩上的破爛農具,呆呆地看著這個比他們家以前那個破敗的豬圈還要不如的“新家”。
張大山放下懷里的糧缸,只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巨石,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喉嚨里一陣腥甜上涌,他強行咽了下去。
他也沒想到。
他真的沒想到,張老漢和張婆子,還有那個看似“公允”的族長張有德,竟然能狠心到如此地步。
把他們一家十口,扔到這樣一個連野狗都不會來住的地方。
這已經不是不給活路了。
這是要把他們往死里逼啊。
巨大的責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看著身后瀕臨崩潰的妻子,看著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魂魄般的孩子們,他知道,自己不能有絲毫的動搖。
他是這個家唯一的希望。
是他們能夠依靠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若是垮了,這個家就真的徹底完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冰冷刺骨、夾雜著惡臭的空氣吸入肺中,強行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他走到王氏身邊,伸出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拍了拍她冰冷的肩膀。
他想擠出一個笑容,想像剛才那樣,用堅定的語氣給家人打氣。
但這一次,他失敗了。
他的臉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頭,喉嚨也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能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目光從那令人絕望的破棚子上移開,投向妻子和孩子們,用眼神告訴他們:
莫怕。
有我在。
然后,他轉過身,不再有絲毫猶豫,率先彎下腰,撿起一塊被風吹落在地上的、帶著泥土的破木頭,如同一個奔赴絕境的孤勇之士,一步一步,沉重卻又異常堅定地,走進了那個散發著惡臭、黑暗無比、象征著他們全部未來的……破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