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山一腳踏入那黑黢黢的“門口”，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刺鼻的惡臭便如同粘稠的毒霧般撲面而來，蠻橫地鉆入他的口鼻，直沖腦門。
那是牲口糞便長年累月漚壞后產生的穢氣，混合著腐爛茅草的霉味、鼠蟻尸體的腥臊，以及各種難以言說的污濁氣息，交織在一處，形成了一種足以令人窒息的、獨特而恐怖的氣味。
張大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逆之感直沖喉嚨，他死死地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失態。
腳下，并非堅實的土地，而是厚厚的一層、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穢物。
踩上去又軟又粘，間或還有些硌腳的硬物，仿佛隨時會將人陷住。
細看之下，有腐爛的干草，有板結的糞便，有破碎的瓦礫陶片，有不知名的獸骨，甚至還能感覺到腳底下似乎有活物在快速蠕動……
棚內的光線昏暗到了極點。
外面本就陰沉的天色，透過屋頂和墻壁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破洞照射進來，也只剩下幾縷微弱而慘淡的光束，如同磷火般在黑暗中搖曳，勉強勾勒出這個狹小空間的可怖輪廓。
低矮的棚頂，用朽壞的木頭和爛草搭成，似乎隨時會塌落下來，將底下的人掩埋。
歪斜的墻壁，用劣質的土坯胡亂壘砌，大半已經傾頹，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崩解。
角落里堆積著不知名的垃圾，散發出陣陣惡臭，隱約還能看到黑黢黢的老鼠快速竄過的影子，聽到它們啃噬東西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響。
四面八方，寒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刀子，從墻壁的縫隙和屋頂的破洞里毫無阻礙地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塵、草屑和臭氣，形成一個個小型的旋渦，吹得人遍體生寒，頭皮發麻。
這哪里是人能居住的地方。
恐怕連走投無路的流浪乞兒，都不會選擇這樣一個所在作為棲身之處。
張大山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如同墜入了不見底的寒潭。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卻沒料到現實比他所能想象的最壞，還要殘酷百倍。
就在這時，王氏抱著最小的豆子，帶著其他幾個孩子，也顫顫巍巍地跟了進來。
當她們的眼睛稍微適應了里面的黑暗，當她們終于看清楚了這個即將成為她們“新家”的地方的真實面貌時……
“哇——?！?/p>
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和絕望，終于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徹底爆發了。
王氏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抱著孩子癱坐在那骯臟污穢的地上，捂著臉，放聲痛哭起來。
那哭聲，不再是之前在老宅時的那種帶著隱忍和委屈的低泣，而是一種徹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充滿了對命運不公的血淚控訴。
充滿了對未來無邊恐懼的嘶喊。
充滿了被逼入絕境的、令人窒息的崩潰與絕望。
“俺的娘啊……這可叫俺們咋活啊……老天爺啊……你睜眼瞧瞧吧……俺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一邊哭喊，一邊用拳頭用力捶打著身下污穢的地面，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宣泄出來。
她的哭聲像是一道引線，瞬間點燃了孩子們心中積壓的恐懼。
原本還在強忍著的栓子、柱子、丫丫，再也忍不住了，一個個都咧開嘴，跟著母親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就連平時最是堅強懂事的長女花兒，此刻也淚流滿面，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無聲的淚水在訴說著她內心的悲傷和恐懼。
最小的豆子，更是被這可怕的環境和母親姐姐們的哭聲嚇壞了，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憋得青紫。
整個破牛棚里，一時間，哭聲震天，愁云慘霧，仿佛人間地獄。
站在門口的鐵牛和石頭，看著抱頭痛哭的母親和弟妹，兩個半大小伙子的眼眶也徹底紅了。
鐵牛死死地咬著牙關，牙齦都咬出了血絲，卻依舊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只是那微微顫抖的身體暴露了他內心的激蕩。
石頭則猛地轉過身，狠狠一拳砸在旁邊那腐朽欲倒的木頭柱子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以及他自己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張大山站在一片悲傷的汪洋之中，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撕扯著，痛得幾乎要碎裂。
是他。
是他這個一家之主，將他們帶到了這步田地。
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抗爭能力，低估了人性的冷酷無情。
是他讓他們承受了這一切本不該承受的苦難。
強烈的自責和愧疚，如同毒蛇般瘋狂啃噬著他的內心。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間的動搖：是不是……真的錯了。
是不是……當初就該像原主那般，繼續忍耐下去。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連一個遮風避雨的牲口棚都不如……
不。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他狠狠地掐滅了。
不能退縮。
絕不能。
若是此刻退縮了，那先前所做的一切抗爭，所承受的一切屈辱，就都成了笑話。
他們將再次回到那個被吸血、被壓榨、永無出頭之日的泥潭。
那才是真正的、永恒的絕望。
眼前的困境雖然可怕，但至少，他們擺脫了束縛。
他們擁有了改變命運的可能性。
只要他還活著，只要《天工開物》還在他腦海里，就一定還有希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痛苦和動搖，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癱坐在地上、幾乎哭暈過去的妻子身邊。
他沒有去拉她起來，也沒有說那些“莫哭了”、“日子會好起來的”之類的空泛之言。
他知道，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那只粗糙黝黑、卻異常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有些笨拙地，揩去妻子臉頰上混合著淚水和污泥的痕跡。
然后，他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又帶著無比鄭重的語氣，緩緩地開口，聲音有些沙?。?/p>
“孩兒他娘?！?/p>
王氏的哭聲漸漸小了一些，抬起一雙被淚水浸泡得紅腫不堪的眼睛，茫然地望著他。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剛成親那會兒?！?/p>
張大山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絲遙遠的追憶。
王氏愣了一下，不知當家的為何突然提起舊事。
“那時候，家里也窮得很。”
張大山繼續說道，“爹娘……待咱們也……也一般。咱們住的那間泥屋，比這里好不了多少。大冬天的，連床像樣的被褥都沒有。”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好大，把路都封了。家里眼看就要斷糧，我……我沒本事，尋不到吃的。你抱著剛出生的鐵牛，餓得……”
他說不下去了，聲音有些哽咽。
王氏的眼神也變得恍惚起來，仿佛也想起了那段刻骨銘心的艱難歲月，淚水又無聲地滑落。
“那時候，你也像現在這般哭?！?/p>
張大山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存，“我記得，我對你說過，等往后日子好過了，一定讓你頓頓吃上白面饃饃，冬天能穿上厚實的新棉襖?！?/p>
“可是……我食言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自責，“跟著我，讓你受苦了。孩子們，也跟著我受了天大的苦?！?/p>
“當家的……”
王氏看著他眼中的痛苦，心中也是一痛，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搖了搖頭，哽咽道：“不怪你……這都是命啊……”
“不?！?/p>
張大山猛地打斷她，眼神再次變得銳利而堅定，“這不是命?！?/p>
“以前，我認命。我以為，生在這樣的家里，攤上那樣的爹娘，就只能這般窩窩囊囊地活一輩子。”
“但是現在，我不認了?！?/p>
“我張大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老天爺不讓我死，就是想讓我帶著你們，換個活法?！?/p>
他緊緊握住妻子的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也看著圍過來的、止住了哭泣卻依舊滿眼恐懼的孩子們，一字一句，如同立誓：
“信我?！?/p>
“我跟你們保證，咱們不會一直住在這個鬼地方?！?/p>
“不會一直挨餓受凍?！?/p>
“我的腦子里，有法子。有能讓咱們過上好日子的法子?！?/p>
“給爹一點時日。只要一點時日。”
“我會讓你們看到指望?！?/p>
“我會讓那些瞧不起咱們、欺負咱們的人，都付出代價?！?/p>
“我保證?！?/p>
這一次，他的承諾，比之前在老宅門口時更加具體，更加充滿了力量和……一種令人信服的底氣。
王氏和孩子們看著他眼中那仿佛能燃燒一切的火焰，聽著他那斬釘截鐵、充滿自信的話語，心中的悲傷和絕望，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不少。
雖然他們還是不明白，爹（當家的）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
但那份強大的信念，卻不由自主地感染了他們。
或許……真的可以呢。
或許……這個變得不一樣的爹（當家的），真的能創造出奇跡呢。
王氏止住了眼淚，看著自己的男人，重重地點了點頭。
孩子們也漸漸停止了哭泣，用一種依賴而信任的目光，望著他們的父親。
張大山心中微松。
家人的信心，是他能夠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他站起身，環顧了一下這個破敗的牛棚，雖然依舊臟亂不堪，但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他指著墻角一處稍微干凈些、也相對避風的地方，說道：“好了，都莫哭了。咱們先把那塊地兒拾掇出來，尋些干草鋪上，今晚就在那里將就一宿?！?/p>
他沒有立刻去想什么宏偉的計劃，而是從最基本、最實際的事情做起。
先活下來。
活下來，才有往后的一切。
他走到那只裝著半缸雜糧的陶缸前，看著里面少得可憐的糧食，眉頭緊鎖。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吃食。
必須盡快找到吃的。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村民背簍里的野菜，又想起腦海中關于植物辨識的知識。
或許……
他轉頭對王氏說道：“孩兒他娘，你領著孩子們先收拾著。鐵牛，石頭，你們倆跟我出來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