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捕獲的野雞和兔子,讓張家這間陰冷破敗的牛棚里,難得地飄散出誘人的肉香。
一頓雖然簡單、卻有滋有味的燉肉湯,讓久不知肉味的孩子們吃得小臉紅撲撲,肚皮滾圓。
就連張大山和王氏,也感覺干癟的身體里,重新注入了一絲暖流和力氣。
這短暫的溫飽和滿足,如同冬日里的一縷暖陽,暫時驅散了籠罩在一家人心頭的絕望陰霾。
但張大山心里清楚,這終究只是權宜之計。
陷阱捕獵,運氣成分太大,絕不可能成為長久的依靠。
野菜野果,更是只能在特定季節、特定地點才能尋得,且難以果腹。
想要真正地活下去,想要讓一家十口人不再挨餓受凍。
最終,還是要回到土地上來。
那五畝,在分家時被老宅如同丟棄垃圾一般、硬塞給他們的劣等旱田。
無論它多么貧瘠,多么難墾。
從今往后,便是他們張大山這一房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了。
必須盡快將其開墾出來。
哪怕只能撒上幾把耐旱的粟米種子,也比讓它繼續荒著強。
至少,那代表著一份屬于自己的、關于收成的渺茫希望。
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一早。
張大山便找出了分家時帶出來的那幾件“傳家寶”——兩把豁了口的破鋤頭,一把銹跡斑斑、幾乎快要散架的鐮刀。
他用撿來的礪石,仔細地將鋤頭和鐮刀稍微打磨了一下。
雖然依舊改變不了它們破舊的本質,但至少能讓刃口稍微鋒利一些。
然后,他招呼上家里最大的兩個勞動力,鐵牛和石頭。
“走。跟爹去地里看看。”
父子三人,扛著這幾件連乞丐看了都可能嫌棄的破爛工具,沉默而又腳步沉重地,走向了村子最西邊,那片屬于他們的“新”土地。
當真正站在這片土地上,仔細打量時。
饒是張大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心還是忍不住往下一沉,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竄上來。
難怪老宅那邊會如此“大方”地將這五畝地分給他們。
這哪里是田地。
這分明就是一片被廢棄了不知多少年的亂石崗。
甚至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糟糕。
地表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干燥得像沙子一樣的黃土。
風一吹,就揚起一陣嗆人的塵埃。
扒開這層薄土,下面幾乎全是密密麻麻、顏色青灰的石塊。
小的如同拳頭,大的甚至有小半個磨盤那么大。
它們形狀各異,棱角尖銳,如同猙獰的牙齒般鑲嵌在土地里,牢牢地占據著每一寸空間。
只有在石塊與石塊之間那狹小的縫隙里,才頑強地生長著一些枯黃的、根系異常發達的雜草。
可以想象,這樣的土地,幾乎存不住任何水分。
陽光一曬就干裂,雨水落下也只會順著石縫流走。
至于肥力……恐怕連最低等的草木灰都吝于在此停留。
“爹……這……這地……”
鐵牛看著眼前這景象,一向憨厚的他,也忍不住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他從小跟著大人下地干活,什么樣的賴地沒見過?
可像眼前這樣,幾乎看不到多少正經泥土、全是石頭的“地”,他還真是頭一次見。
“這哪里是地。這分明就是個石頭窩。”
石頭更是年輕氣盛,直接一腳踢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結果反而震得自己腳趾生疼,齜牙咧嘴。
“就這破地方,能種出糧食來?鬼才信。”
他憤憤不平地抱怨道,“爺奶他們也太狠心了,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啊。”
張大山沒有說話。
他彎下腰,撿起一塊較大的石頭,試了試分量,沉甸甸的。
他又用鋤頭,使勁往石塊旁邊的土地刨了幾下。
“鐺……鐺……”
鋤頭刃口與地下隱藏的石子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
地面上,只留下幾道淺淺的白印。
他的手臂,被反震力震得一陣陣發麻。
他的心,也隨著這幾下無效的刨掘,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劣田難耕。
他終于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四個字的含義。
想要開墾這樣的土地,其難度,比他之前想象的還要大上十倍不止。
“愣著干啥。干活。”
盡管內心沉重,但張大山并沒有表現出來。
他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他若是先泄了氣,那這個家就真的垮了。
他將牙一咬,率先揮起了鋤頭。
“先把地表的這些碎石頭和雜草清理掉。”
“能搬得動的石頭,都給它搬到地頭去。”
“搬不動的,就先繞開。”
“先把能種的地方,給它拾掇出來。”
鐵牛和石頭見父親已經開始動手,也只好壓下心中的沮喪和抱怨,拿起工具,跟著干了起來。
清理雜草。
那些雜草的根系異常發達,深深扎根在石縫之中,用鐮刀根本割不斷,只能用鋤頭連根帶土地一起用力刨出來。
搬運石頭。
小的還好說,父子三人合力還能勉強搬動。
遇到那些半埋在地里的大石塊,他們使出渾身解數,也常常是紋絲不動。
嘗試翻地。
更是讓人絕望。
破鋤頭砍在板結的、夾雜著無數碎石的土地上,如同以卵擊石。
往往是人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工具也差點散架,卻只能刨開淺淺的一層。
從清晨到日暮。
父子三人幾乎沒有片刻停歇。
渴了,就去遠處的小溪喝幾口涼水。
餓了,就用懷里揣著的、僅有的幾個冷硬的野菜窩頭充饑。
他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
身上,也沾滿了泥土和汗水,被山風一吹,又冷又硬。
然而,一整天下來。
他們所能清理出來的、勉強可以稱之為“耕地”的面積。
還不足半分。
看著那微不足道的成果,再看看眼前依舊是滿目瘡痍、遍地石塊的廣闊荒地。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父子三人緊緊包圍。
“爹……照這樣下去……咱們啥時候才能把這地弄完啊……”
石頭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眼前似乎無窮無盡的石頭,聲音里充滿了沮喪。
鐵牛也沉默地坐在旁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那微微顫抖的肩膀,也暴露了他內心的動搖。
張大山看著兩個兒子失落的樣子,心中也是一陣酸楚。
他知道,不能怪孩子們泄氣。
這樣的土地,這樣的工具,這樣的困境。
換做任何人,恐怕都難以保持樂觀。
但他不能放棄。
他絕不能放棄。
放棄了,就等于向命運低頭,就等于承認了老宅那些人的“預言”。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那座依舊巍峨的青石山。
又想起了腦海中那些關于改良土壤、制造工具的知識。
他的眼神,再次變得堅定起來。
“地難耕,人不能懶。”
他站起身,拍了拍兒子們的肩膀,聲音沙啞卻異常有力。
“石頭再硬,也沒有咱們的骨頭硬。”
“土再板結,也沒有咱們的決心結實。”
“今天弄不完,咱們就明天接著弄。”
“這個月弄不完,咱們就下個月接著弄。”
“只要咱們爺幾個齊心協力,就不信降服不了這幾畝破地。”
“工具不好用,咱們就想法子修,想法子改。”
“沒有肥力,咱們就自己造肥。”
“辦法總比困難多。”
“都給俺打起精神來。”
“天還沒塌下來呢。”
他的話,如同寒冬里的一把火,雖然微弱,卻也驅散了兒子們心中部分的寒意和沮喪。
鐵牛和石頭抬起頭,看著父親眼中那不屈的光芒。
他們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啊。
爹說得對。
再難,也得干下去。
不干,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夕陽下,父子三人的身影,再次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忙碌起來。
雖然他們的動作依舊顯得那么笨拙和吃力。
雖然眼前的困難依舊如同大山般沉重。
但他們的眼神中,卻重新燃起了斗志的火焰。
開拓荒地?劣田難耕。
這注定是一場漫長而艱苦的戰斗。
但張大山相信,只要堅持下去,只要方法得當。
他們終究會征服這片土地。
也終將征服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