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月賓道:“夏日的這個份例是先帝時就有的,若貿然斷了,只怕底下人心中有怨言。惠貴人提起這一茬,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眉莊淡笑:“嬪妾想著,不如將這碗湯水折成現銀,發給大家。另有每月初一的瓜果盤子、十日一回的茶糕之類,分量都是吃不完的,也一并如此。皇后娘娘和端妃娘娘覺著如何?”
齊月賓心里失笑:沒經歷過事兒的年輕姑娘,心思到底單純,對許多人心險惡之處是不明白的。
她和宜修對視一眼,在宜修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神色。
遂正了神色看向眉莊。剛要開口,卻見宜修朝她一擺手:
“惠貴人這個提議不錯,就這樣辦吧。只是萬事開頭難,你先在你的咸福宮中試著做了,若是好的,別宮就都能照做;若是有不妥,也有敬嬪幫你看顧著。”
安頓好這件事,三人又一同看了別的賬。
從景仁宮告退后,眉莊當日就按著宜修的意思,將咸福宮宮人的綠豆湯、茶果點心、四時禮盒等折現發下去。
起初,這個改動就像泥沉水底,沒有引起什么波瀾。
宮人們照舊當差,午時沒有了將好好兒的綠豆湯倒進水槽的情景,眉莊看著舒暢了很多。
然而,過了不到一個月,咸福宮就出了一件事。
擺在外院的幾十盆菊花都生了蟲子,被發現了的時候花莖都被吃空了,那花骨朵兒正蔫蔫地耷拉著,怕是活不成了。
這些菊花都是綠菊、墨菊之類的名種,是去年她初承恩寵時皇上賜下的,也素來是她心愛之物。如今成了這樣,她心知花兒養死了事小,被皇上得知她不愛惜自己的心意,對她生出不滿才是大事。
“花房不是特意派了人來打理這些嗎?人在何處?”眉莊動了氣:“如此不長心,難道不知道這些菊花是皇上的賞賜嗎?”
立即有宮人從人堆里揪出兩個小宮女,摁在眉莊身前。
這兩個宮女眉莊都認得,雖是花房雜役,素日的賞賜也都有她們的份,不比咸福宮的正經宮人差。
“這花朵兒雖然招蟲子,打理起來費事,可被吃成這樣卻不是一兩日的功夫。你們有多久沒查看過它們了?”眉莊冷冷看著兩人。
“小主恕罪,奴婢們萬不敢誤了差事,只是……”其中一人苦著臉道:“只是今年的夏天額外熱些,奴婢們前些日中了暑,一時不察,這才出了岔子。”
她說得可憐,眉莊卻冷哼一聲。
“胡說!我昨日才聽采星提起,此前有幾個人當差時中暑,賞了藿香湯下去。那幾個人的名字里可沒有你們倆!”
說著讓人將采星的記檔拿來。
跪著的兩人不料眉莊的記性這樣好,都暗暗叫苦。
等拿了冊子來,眉莊一翻,果然沒有,又氣又傷心道:“你們竟敢明著蒙騙主子!難為我平日里對你們不薄,四時八節分下去的賞賜都是旁的宮里不能比的,你們眼里可還有我這個主子?”
兩個宮女都磕頭求饒。
眉莊正要命人處置,那個先前回話的宮女哭了起來。
“小主說對奴婢們不薄,可如今份例都裁減了,不說年節的茶果,連每日的綠豆湯都不供應了。”
“奴婢說的也不全是謊話,前幾日額外炎熱,雖沒有中暑,頭上的痱子也都長成一片,撓心撓肺地發癢,又如何能有心思去看菊花上有沒有蟲子?”
她也是膽大,說著將自己的頭皮扒開,露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疹子給沈眉莊看。
眉莊自幼養尊處優,如何看過下人們的慘狀,嚇得捂著嘴驚呼。
又疑惑道:“你方才說起茶果湯食的份例,不都折了銀子發給你們了嗎?暑熱難耐可去膳房換冰碗來吃,我瞧內殿里的宮女都吃著呢。”
花房宮女臉上有一瞬間的羞赧,抬頭看了一眼眉莊身邊站著的幾個大宮女。
“回小主,奴婢們和您身邊的人不同。我們這些做雜役、粗使的,每月的俸祿銀子都要交一半給上頭管事的。”
“從前發的瓜果湯食還能吃上一口,如今折了銀子……花房的管事知道奴婢手里有錢,就不得不交上去,如何還能去膳房吃冰碗。”
眉莊接觸宮務的時間短,尚不知道宮里對下人是這樣盤剝的,駭然道:“為何要給?我知道有那起子貪財的小人,花房管事苛待你們,你大可報給咸福宮,按著規矩處置他。”
花房宮女苦笑一聲。
“小主說得倒輕巧。我們這些人都盼著能調任到主子身邊做三等宮女,那便要小心侍奉管事。若是不交,管事的不高興,下一回主子選人時便根本不會推薦我們。”
“若是如您說的要報上去,且不說人家管事的人脈比我們強,顛倒黑白起來我們還不知有沒有命在;就算能僥幸處置了,換了旁的管事,難道不是一樣的么?”
“不孝敬管事的名聲傳出去了,以后還會有哪個管事肯推薦我們?”
說著又嘆一口氣:“其實,奴婢也曾想過,若是一直沒有調任的機會,這苦累活兒熬下去也不是不行,多攢銀子傍身,等到二十五歲就能出宮嫁人。可管事還有別的手段整治我們,挑唆著同住一屋的人都來擠兌,那日子壓根就過不下去。”
沈眉莊聽得呆住,一時間甚至明白不過來對方的意思,半晌才懂了:就算是一個小小的管事,手里也有能影響下頭人前途、甚至命運的權力。
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不交孝敬可有的是辦法讓人低頭。
她先是憤慨,想著如何整飭六宮、壓制這些不正之風;
隨后又深感無力:人人都有私心,就算有那心眼兒極好的,畢竟不多,她又要怎么去湊齊幾百個正派的管事?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她似乎今日才懂。
瓜果冰飲折現的辦法,沒出咸福宮就宣告失敗了,眉莊垂頭喪氣地報給了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