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水間的瘋狂,讓黎朔回想起來有點后怕。他雖然不算循規蹈矩的人,但也從來不做太出格的事,可只要一和趙錦辛在一起,好像什么大膽的行為,他都會克制不住地去嘗試。
只是他敢和趙錦辛在公共場合親熱,卻不敢輕易交心,人與人之間,怎么會這么諷刺?不過,這就是倆人目前最好的狀態了吧,畢竟那天,趙錦辛也默認了他們的床伴關系。
這幾天,黎朔一直刻意回避去想那天的談話,現在大腦徹底冷靜下來后,再回憶,當時他受到了他爸意外的沖擊,整個人都不在狀態,他原本可以把話說得更委婉,而不是好像在暗示趙錦辛“要挾”他,也難怪趙錦辛會生氣。但至少他的提議是對的,他現在無法信任趙錦辛,趙錦辛對他,多半也就是“還沒玩兒夠”,所以才對他提出的“重建信任”避而不答。
他喜歡把話說清楚,把事做明白,上床就只上床,就別費心談感情了,倆人都不用負責任,挺好。至于他撒網一般鋪出去的感情,他早晚可以一點一點地收回來,哪怕會網住一堆殘沙爛泥。
他爸住院的那一個星期,趙錦辛來了兩次,出院那天還想來幫忙,被黎朔拒絕了。他怕趙錦辛出現得太頻繁,他父母會多想,盡管他覺得他爸那么聰明,說不定早看出了什么,但正因為他爸聰明,所以只要他不說,也沒人會質問他。
光叔和管家正在收拾東西,他則去醫院辦理出院手續。
拿上手續,又匆忙地趕回病房。
黎朔走進電梯,看著電梯門緩緩關閉,突然,一道聲音插了進來:“請等等。”
那聲音不高,語調平緩而沉穩,沒有一絲一毫的急躁,還帶著一點獨特的南方口音,斯文綿長,非常好聽,而且,讓黎朔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步跨了上去,用手臂擋住了電梯門。
電梯門對開,一張俊朗的臉出現在黎朔面前。
倆人同時僵住了。
記憶就像一個塵封多年的盒子被轟然開啟,伴隨著灰土撲面而來,迷糊了眼睛。
黎朔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在發顫,不太確定地說:“……飛葉?”
毫無預兆出現在眼前的,是韓飛葉。
那是一個聲如其人的男人,這么多年了,似乎都沒有太多變化,身形單薄,臉龐蒼白,眼睛明亮,氣質總是清清冷冷的,沉靜如水,雖然比起二十出頭時,少了幾分靈氣,多了一些地氣,但那種獨特的清明的氣質,還是讓人過目難忘。
韓飛葉張了張嘴,怔了足足幾秒,才輕聲道:“小朔。”
電梯門還要再一次關上,黎朔不顧形象地直接從縫隙里快速鉆了出去,差點撞到韓飛葉身上,韓飛葉下意識地往后閃了一步。
黎朔又尷尬又緊張,哪怕他已經三十四了,哪怕見慣了大場面都可以做到處變不驚,可再次相逢,他就好像第一次見到韓飛葉那天一般,在這個男人面前像個毛頭小子。
倆人沉默幾秒,都雙雙冷靜了下來。
黎朔笑了笑:“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
韓飛葉也笑了,眼神很溫和:“是啊,你是來……”
“我父親住院,不過今天出院了,已經沒事了,你呢?”
“我母親摔了一跤,骨裂了,也沒什么大事。”
倆人再一次陷入無聲狀態。
曾經親密無間,如今落得相顧無言,真叫人心里泛酸。
“程盛……”倆人異口同聲說道。
韓飛葉“撲哧”一聲笑了,黎朔也跟著笑了。
黎朔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平日的瀟灑從容:“我聽程盛說他見過你。我今天要陪我爸出院,回家還要開個party,如果你改天有時間的話,可以讓我請你吃個飯嗎?”
韓飛葉笑道:“好啊。我的手機號是20267……”
“……785?”
韓飛葉怔了怔:“你還記得。”
“原來你一直沒換,其實我的號碼也沒換。”黎朔感覺心情沉悶。這個號碼他怎么可能忘記,他曾經打過無數遍,分手后也曾經想要打過,但最終都忍住了。一開始是自尊心作祟,后來理解了韓飛葉,覺得無顏見他,再后來,時間把什么都沖淡了。
韓飛葉淡淡一笑:“那就……改天再聯系吧。”
黎朔點頭。
韓飛葉朝電梯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輕聲道:“小朔,你過得好嗎?”
“……好。”黎朔靜靜地看著他,“你呢?”
韓飛葉笑了:“我也好。”他轉身進了電梯。
倆人就那樣對視著,仿佛要透過皮囊望進對方的內里一般,直至電梯門徹底關閉。
黎朔閉上了眼睛,捶了兩下額頭,然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韓飛葉,韓飛葉,韓飛葉。
他們居然會偶遇……
如果問他黎朔,這輩子最喜歡的一個男人是誰,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韓飛葉”這三個字。他曾經認為倆人的靈魂高度契合,做好了與其共度一生的準備,可是后來……
韓飛葉不僅用那種不驕不躁、不疾不徐的性格感染了他,更影響了他的審美,讓他往后喜愛過的每一個人,都多少有些韓飛葉的影子。
只有趙錦辛不一樣。
黎朔的腦海里突然躥出了趙錦辛的臉,他嚇了一跳。
他為什么會在這種時候想起趙錦辛?
手機突然響起,緩解了他莫名的不痛快,接了電話,原來是他媽催他,他應和了幾句,說馬上就上去。
回到病房,黎先生還堅持大家要在病房里拍一張照,笑稱以后再也不來了。
黎朔滿腹心事,笑得格外僵硬。
幾天之后,國際快遞將轉讓股權的合同寄到了黎朔手里。
黎朔把合同看了三遍,不是擔心里面有什么貓膩,而是在用那白紙黑字說服自己,從心里接受這個自己做出的決定。
然后,他鄭重簽了字。那一刻,他真有種被剝了一層皮的錯覺,親手賣掉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事業,那種失意,沒有經歷過的人難以理解。
解決完這份合同,剩下的還有和恩南的合同,快件里把公司的公章也一起寄來了,他可以在這里把合同簽了。
可要簽合同,他就必須讓趙氏父子知道他和事務所現在的情況,他私下不想和趙錦辛說這件事,一是他說過,邵群對他做的事,他永不在趙錦辛面前提;二是提起這個,倆人不免難堪。
可合作方有知情權,于情于理,他不能因為私事隱瞞。
無奈,他還是拿上合同,去了恩南集團。
趙錦辛見到他很高興,把他拉進辦公室先好好親了一頓,才問道:“打算今天簽合同?”
黎朔推開了他:“但在簽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讓你和叔叔知道,之后你們再決定還要不要繼續和事務所合作。”
趙錦辛見黎朔這么嚴肅,微蹙起了眉:“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合作?合同都已經走完了。”
黎朔整了整領帶,掩飾自己有些躁動的情緒,他正色道:“鑒于一個你我都知道的理由,我把事務所的股份賣掉了,只保留了一些原始股,以后不再參與事務所的運營。”
趙錦辛的表情也沉淀了下來,安靜地看著黎朔,等他繼續說。
“你們可以尋找更好的合作方,但如果仍然愿意和我的事務所合作,我將以顧問的身份專門統籌恩南的項目,我保證我們的業務水平和提供的服務不會有一點下降。”
趙錦辛雙手抱胸,微微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輕聲道:“對不起。”
黎朔攤了攤手,一點都不想回應,趙錦辛的道歉他已經收到了,救了他爸一命,什么都扯平了,而真正需要向他道歉的人,顯然不在這里,他道:“你和叔叔商量一下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尊重你們的決定,我也可以給你們推薦我朋友的事務所。”
“我從來沒想過要影響你的事業。”趙錦辛抿了抿唇,“你插足我哥和李程秀的感情,我只是想幫我哥……”
“他是這么跟你說的?”黎朔忍不住打斷趙錦辛,音調也不自覺地拔高了。
“難道不是嗎?”
黎朔咬牙切齒:“他……”他倒吸一口氣,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算了,我說好了不提,就不提,我們不討論這個了。”
“還是提吧,不把話說開,你心里不難受嗎?”
“說開了有什么用?”黎朔捏著文件袋,手有些發抖,這里面裝著他親自草擬的、親筆簽名的,出讓自己心血的合同,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人的親表哥,“說開了我心里就不難受了?說開了能改變什么嗎?”
趙錦辛坐在了黎朔旁邊,看著他的目光沉靜如水:“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怨氣,把它們發泄出來吧,是我主動要提,不算你食言。”
黎朔攥緊了拳頭,扭過了臉去:“不用了。”
“我哥說你在他和李程秀很好的時候就打李程秀的主意,趁著他們感情危機的時候插足,他在騙我嗎?”趙錦辛顯然不肯罷休。
黎朔臉色陰沉,他勉強從嘴里吐出兩個字:“沒有。”
“所以你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本質上也沒什么差別。”
“強詞奪理!”黎朔騰地站了起來,火氣難以控制地飆升,“你知道你偉大的表哥是個怎么樣的畜生嗎,你知道他怎么對程秀嗎?我不是在橫刀奪愛,我是在挽救一個好人遠離侮辱和傷害!”
趙錦辛嘆道:“我哥脾氣差,還霸道、沖動,但他從來沒那樣喜歡過一個人,李程秀也是,他喜歡你嗎?他喜歡的是我哥。人家兩個人互相折騰,你摻和什么呢?”
“你又懂什么?”黎朔拿起文件袋,“如果你談不了正事,我就先走了。”受事務所的事影響,他處于情緒的低谷期,已經很失控了,再待下去,再看著趙錦辛的臉哪怕多一秒,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氣了。
趙錦辛追了上去,大手按住黎朔剛剛拉開的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黎朔深吸一口氣,轉過了身來,平靜地說:“錦辛,我今天不是來吵架的,我也不想和你吵,我們立場不同,爭論對錯完全沒有意義。”
趙錦辛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我沒要和你爭論對錯,我只想讓你發泄一下,我哥是個渾蛋,這個我知道,但我沒法按著他頭給你道歉,所以我替他道歉,對不起,我為你的事業道歉,我為隱瞞我的身份道歉,但我絕不為破壞你和李程秀的感情道歉,因為這件事里你也不磊落。”趙錦辛用手指點住黎朔的嘴唇,阻止他的反駁,他曖昧地說,“而且啊,我已經說過了,從我第一眼見到你開始,我做的一切就不單是為了我哥,哪怕你是天皇老子的人,我也會把你變成我的。”
黎朔感到手心發熱,胸腔里醞釀著的憤怒一下子消散了不少。他推開了趙錦辛:“我發泄完了,別再提了。”
趙錦辛一把摟住他的腰,低笑道:“你發泄完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黎朔一陣頭皮發麻:“你腦子里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前天倆人做了半個晚上,他到現在腰還有點酸,這樣的“強度”他可吃不消,畢竟他們相差了十一歲。而且,他不喜歡什么事都用這個解決,化解矛盾最好的方式是溝通,可惜倆人也沒什么可溝通的。
“我既沒耽誤工作,也沒耽誤生活,有什么不好嗎?”趙錦辛咬著他的嘴唇輕輕拉扯著。
“不行,我今天還有事。”黎朔推拒著趙錦辛。
趙錦辛也不來硬的,就是困著黎朔不讓走,然后上下其手,撩得黎朔直上火。
這時,煞風景的手機聲響了起來。
“我真的有事。”黎朔用力推開了趙錦辛,看都沒看來電顯示就接了電話,“喂?”
“小朔。”
黎朔怔了怔,從表情到語氣都變了,變得小心翼翼:“飛葉。”
趙錦辛瞇起了眼睛。
電話那頭傳來幾聲好聽的輕笑:“我在等你打電話給我,后來想了想,都這個年紀了,還玩兒這套干嗎,所以我打給你了。”
黎朔也笑了:“我這幾天在忙一件很重要的事,本來想忙完就聯系你的,真的。”
“嗯,我知道,你從來不對我撒謊。”韓非葉道,“那……”
“今天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好啊,去哪兒?”
黎朔想了想:“老地方?”
電話那頭頓了頓:“好,老地方。”
掛了電話,黎朔對上了趙錦辛似笑非笑的眼睛,他道:“那我先走了,你和叔叔商量完了給我回復吧。”
趙錦辛一把將他按在了門上,將人困在兩臂之間,笑著說:“寶貝,是去約會嗎?”
黎朔斟酌了一下,覺得說真話總歸不太好,說假話他不愿意,于是折中了一下:“去見一個老朋友。”
“有‘老地方’的老朋友?”趙錦辛微瞇起眼睛,“不會是前男友吧。”
黎朔看著趙錦辛的眼睛,不閃不避地說:“是。”
趙錦辛“嘖”了一聲:“你連哄我一下都省了?”
“我不喜歡撒謊,也沒必要。”
趙錦辛用胸膛頂著黎朔的胸膛,倆人幾乎面貼面,呼吸都噴薄在對方的臉上,他眼里閃爍著危險的光芒:“我要是不讓你去呢?”
黎朔不自覺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你有什么理由不讓我去?”他不知道趙錦辛會給出怎樣的理由,他覺得自己在期待某個理由,但又說不清在期待什么。
而趙錦辛只是盯著他的眼睛,半晌,微笑道:“我好像真的沒有理由不讓你去,畢竟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還曾經是個‘騙子’。”
黎朔皺起了眉,沒有說話。
趙錦辛的手突然罩在黎朔頭頂,那手很大,空手拿個籃球也不成問題,他粗魯地把黎朔的腦袋往一邊按去,然后嘴唇貼上了那修長的脖子。
黎朔愣了一下,就覺得趙錦辛在用力地吸他的脖子,力氣大得簡直像是在咬。
“趙錦辛!”黎朔反應過來他想干嗎后,猛地推開了他。
趙錦辛倒退了幾步,舔了舔嘴角,邪笑著看著黎朔,聲音很溫柔:“去吧。”
黎朔摸了摸脖子,惱怒地瞪著趙錦辛:“你能不能成熟點?”
趙錦辛咧嘴笑道:“怎么個成熟法?黎叔叔教教我?”那一口森白的牙,真像某種食肉動物。
黎朔很想質問趙錦辛,當初在醫院默認床伴關系的不是你嗎,這又玩兒的是哪一出?可他不想自取其辱。他自認識人無數,偏偏看不透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兒,越是看不透,他越不想交心,何況還被騙過。
黎朔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好自為之吧。”他轉身開門走了。
趙錦辛雙手掐在腰側,面無表情地盯了緊閉的門扉半晌,才嘲弄地自語道:“‘好自為之’?誰他媽在乎。”
回到車上,黎朔透過后視鏡看了看脖子,一個碩大的、紅褐色的吻痕盤附在皮膚上,只有圍巾能遮住了,可這種天氣戴圍巾更可疑。
他甚至想著要不要用化妝品遮一下。
可遮來做什么呢?為什么要遮呢?黎朔突然想。
他和韓飛葉已經分手十二年了。
十二年啊。
再見到韓飛葉,他很激動、很高興,回憶起學生時期那青澀又純粹的感情,簡直像灌了一口蜜。
可冷靜下來想一想,他們畢竟已經十二年沒見了。也許韓飛葉已經有了別的歸屬,而他也……
他也……
黎朔從鏡子里看著吻痕,陷入了思考。
他和趙錦辛,也算不得什么,上床罷了。但那也不代表,他和韓飛葉就會有什么,他不能否認,心里存在著一點期待,可他也分不清,那期待究竟是對年少時的追憶,還是現在的韓飛葉,也讓他動心。
總之,去見見就知道了。
黎朔放下了被他拼命往上拎的領子,不再欲蓋彌彰,驅車趕去“老地方”——他和韓飛葉經常約會的咖啡館。
那咖啡館就在大學附近,年齡恐怕比他還大,被并入了學校的“歷史”之一,出出進進的不是學生,就是學校的教職人員。
自從畢業后,黎朔再沒有來過,就像他和韓飛葉的感情一樣,十二年無人問津。
黎朔走進咖啡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墻角的書架下的韓飛葉。
今天他穿了一身休閑裝,雙肘墊在桌上,正低垂著脖子看書,一眼望去,和周遭的學生并無太大的差別。
黎朔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記憶和現實的重影,他數不清有多少次,韓飛葉這樣邊看書邊等著他,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靜謐而溫柔,好看得就像一幅油畫,只等他走過去,然后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說:“又遲到了。”
韓飛葉的笑容穿透了時光的濃霧,再一次展現在他面前。
黎朔心中一酸,看著那張已經不再少年的臉,忍不住感慨光陰如梭,不知道韓飛葉看著他,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受,有共同的回憶可追溯,便是故人。
黎朔露出溫柔的笑容:“讓你久等了。”
“我也剛到,坐吧。”韓飛葉環視四周,“這里竟然沒怎么變,都這么多年了。”
“是啊,但是書可更新換代了不少。”黎朔笑著搖了搖頭,“還有人。”
“十二年了,時間過得太快了。”韓飛葉靜靜地看著黎朔,“你變了不少,這么穩重、這么瀟灑,不過,還是一樣很溫柔。”
黎朔淺笑道:“你倒好像沒怎么變。”韓飛葉比他大一歲,但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有著遠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外表看著是文弱書生,卻是非常有魄力、有主見、有膽識的一個人,這種水一般至柔至剛的氣質,隨著年齡的發酵,愈發濃郁了。
“我嘛……”韓飛葉突然注意到了黎朔脖子上的吻痕,他愣了一下。
黎朔盡管早有準備,可還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脖子,歉意道:“不好意思,太胡鬧了,真不想這個樣子出門。”
韓飛葉笑了笑:“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愛胡鬧的人。”
“是男朋友?還是……”
黎朔突然如鯁在喉,心里莫名地有些堵得慌,他低聲道:“不是男朋友。”
韓飛葉點點頭,也沒再追問,低垂的眉眼讓人難以分辨他的情緒。
Gay圈里這種事稀松平常,何況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現在在哪兒工作?”黎朔岔開了話題。
“我去年跳槽去了一家搞AI的科技公司,做財務總監。”說到事業,他又精神了一些,“我們B輪融資到了2.2個億,計劃兩年內做上市。”
“恭喜你。”黎朔笑道,“今天不該約在咖啡館,我們應該喝點酒。”
“在這里就很好。”韓飛葉舉起了咖啡杯,“重要的是人和心意,喝什么都是一樣的。”
黎朔也舉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并真誠地說:“飛葉,真的恭喜你。”
韓飛葉抿了一口咖啡,笑容突然變得有些僵硬:“我們公司的產品是醫療AI方向,去年在投資人的資助下,公司捐出了一批價值500萬的設備,給……非洲。”
黎朔怔了一下。
“捐贈儀式辦得很大,我們老板去了,我也跟著去了。”韓飛葉深吸了一口氣,“過了那么多年,我還是去了非洲,并且為那里的人提供了一點點幫助,只是晚了太久。于是那段時間,我就老是想起你。”
“飛葉……”黎朔心里難受起來,“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我當年太不懂事了,沒有體諒你的難處。”他從小家境優越,一輩子沒為錢發過愁,那個時候的他太年輕,理解不了韓飛葉的選擇,往后的日子里,他都在后悔。
韓飛葉的眼圈有些泛紅:“我也想向你道歉,我當時……你知道,我父母是偷渡來美國的,我真的拒絕不了當年那五萬美金的年薪,可是我違背了我們的承諾。”
“飛葉,”黎朔沉聲道,“對不起。”時隔十二年,他終于能當著韓飛葉的面,完整地、誠懇地道一句歉。
韓飛葉換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輕聲道:“小朔,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是那時我們都太年輕了。當時我想的是,你如果愛我,為什么不能為我留下,你想的是,我如果愛你,為什么不能跟你走。其實跟你在一起,我從來沒停止過自卑,走到分道揚鑣,也是早晚的。”
“飛葉,你沒有任何理由自卑。”黎朔凝視著他,“你很完美。”他還記得初見時,那個穿著白襯衫,清俊沉靜的東方青年,在一群人高馬大的黑白人種扎堆的地方,如空谷幽蘭,遺世獨立,又如林間小鹿,懵懂羸弱,幾乎一眼就讓他怦然心動。
韓飛葉淡淡一笑:“小朔,你才是真的完美,你永遠都不知道,你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大概比你自己想象的,還要好上很多倍。”
黎朔也笑了:“謝謝。”
“你呀,年輕的時候長得帥,現在而立之年,還越來越有味道了,我是不行了,這些年一心撲在工作上,都被催熟成大叔了。”韓飛葉自嘲道。
“看來你真是太忙了,都沒空多照照鏡子。”黎朔認真地看著他,“咱們都是世俗人,你卻沒多少世俗的味道,就跟當年一樣。”
韓飛葉“撲哧”一笑:“你還是這么會說話。不行了,時間過得太快了,轉眼明年就是我本命年了。”
黎朔愣了愣:“你……也屬羊。”
“是啊,你忘了嗎,我比你大一歲啊。”
“沒忘。”只是剛想起來。黎朔搓了搓頭發,莫名地有些心煩意亂。
兩個屬羊的,一個小他十一歲,前天才和他徹夜纏綿;一個大他一歲,正坐在他面前,和他緬懷著最青春年少的歲月里那一籮筐的回憶。
難道,那個所謂的大師,說的是真的?
黎朔趕緊喝了口咖啡,打斷自己的思路,生怕被洗腦。
“這些年,我一直……”
韓飛葉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了,黎朔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竟然是趙錦辛赤裸的胸肌!
黎朔一把拿起了手機,韓飛葉尷尬地扭過了頭去。
黎朔在心里暗罵趙錦辛,什么時候換的?他接通電話,沒好氣地說:“喂?”
“黎叔叔。”趙錦辛的聲音聽著可憐兮兮的。
“怎么了?”
“我家……”
黎朔有點緊張,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停電了。”
黎朔沉默了一下:“我還有事,先……”
“我怕黑。”
黎朔嘆了口氣:“你多大的人了?”
“大人就不能怕黑嗎?”趙錦辛悶悶地說,“黎叔叔,你來陪我好嗎?”
黎朔覺得趙錦辛完全在扯淡,但又不好一下子排除趙錦辛是真的怕黑的可能,盡管他被騙了不止一次。
韓飛葉道:“你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今天也就是隨便聊。”
黎朔想著韓飛葉看到了那來電顯示的照片,他可能真的需要暫時閃人,緩一緩剛才的尷尬。他對著電話道:“你等等再說。”掛了電話,他不好意思地說:“飛葉,實在抱歉,我們再聯系好嗎?”
韓飛葉淡笑著點點頭。
黎朔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就像當年一樣:“看到你過得很好,我非常、非常開心。”
韓飛葉明眸閃動,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我也是。”
黎朔站起身,朝他行了個紳士禮,轉身走了。
韓飛葉的眼睛追著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
黎朔上車之后,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趙錦辛幾乎是瞬間就接起了電話:“黎叔叔,你回來了嗎?”
“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在耍賴呢?”
“不是。”趙錦辛期期艾艾地說,“我是真的怕黑,晚上沒人陪我,我都要開一盞燈睡覺的。”
黎朔確實聽過很多人有這樣的習慣,一時吃不準趙錦辛是不是認真的,若是真的,那現在趙錦辛應該在害怕吧。他無奈道:“那你等等我,我現在就過去,家里有應急燈或者蠟燭嗎?”
“有。”趙錦辛小聲說,“但是光源太小了,看著更可怕。”
黎朔有點相信趙錦辛是真的怕黑了,便安撫道:“你別怕,我很快就到了。”他邊開車邊想,趙錦辛解決那三個劫匪的時候又威武又彪悍,怎么卻老是有像小孩子的一面,當然,在床上又有淫魔附體的一面,這樣多面又善變的趙錦辛,既危險,又有別樣的性感和可愛。他交往過的人里,沒有誰比趙錦辛更能讓人從身到心的愉悅,又時不時要嘗嘗心驚肉跳的刺激,著實讓人上癮。
黎朔忍不住幻想了趙錦辛裹著被子躲在漆黑一片的屋里,等著自己去安慰的畫面,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揚。
黎朔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趙錦辛家,整棟樓確實是漆黑的,看來停電不假。
這幢豪華公寓有發電機提供應急電源,所以電梯還能用,黎朔上了樓,剛敲了兩下門,門就旋風一般打開,一個人高馬大的影子從黑暗中撲到了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黎朔心里泛起一陣憐惜,他輕拍著趙錦辛的背,柔聲道:“好了好了,不怕了,黎叔叔來了。”
趙錦辛輕輕舔了舔他自己種下的吻痕,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好慢啊。”
“還慢啊,我差點就闖紅燈了。”
趙錦辛也不放手,就那么抱著黎朔,后退著挪進了屋。
這棟公寓是躍層結構,單層面積就超過兩百平,客廳非常大,如今漆黑一片,從寬敞的落地窗往外看去,周圍沒有更高的建筑,只有烏云壓月的墨藍色夜空,看上去是有些可怕。
黎朔用力搓了搓趙錦辛的頭發:“好了吧?我都來了,不怕了。”
趙錦辛這才抬起頭來,哀怨地看著黎朔:“你約會開心嗎?”
“見到故人過得很好,為什么不開心?”黎朔不太想和趙錦辛聊跟韓飛葉有關的事,他突然想起來什么,“你什么時候把我的來電顯示圖片換了的?太胡鬧了,萬一被我爸媽看到怎么辦?”
趙錦辛聳聳肩,一點都不怵:“我想讓你時刻都想著我。”
黎朔當著他的面把那張來電顯示給刪了:“下次不許亂來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這個也是,我是認真的,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
趙錦辛勾著他的脖子:“怎么,影響你和前男友的感情了?”他特意加重了“前”的讀音。
“這跟我去見誰沒有關系,頂著這種東西去見誰都沒禮貌。”
“那你也來嘛,咱們就算扯平了。”趙錦辛歪著脖子湊了上去。
黎朔推開他的腦袋:“我才沒那么幼稚。”他看到桌上的應急燈,打開了,“這不是挺亮的嗎?”
“不夠,我要你陪我。”
黎朔無奈道:“吃飯了嗎?”
“沒有。”
“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吧。”黎朔提著應急燈進了廚房,從冰箱里拿出幾樣菜。
趙錦辛從背后抱住他,腦袋貼著他的脖子,像個大型樹袋熊。
黎朔哭笑不得:“你就打算這樣讓我做飯?”
“你做嘛,我就抱抱你。”趙錦辛看上去確實沒有撒手的意思。
黎朔只好任由趙錦辛這樣掛在他身上,借著應急燈的光,利落地洗菜、切菜。
趙錦辛沉默了半晌:“你前男友是個什么樣的人?”
黎朔頓了頓:“是個非常好的人。”
“有多好?怎么個好法?”
“嗯……很成熟,很聰明,很刻苦,思維敏銳又細致,性格溫柔又謙和,我跟他在一起三年,從沒見他背后說過別人不好。”
“哦,這么好啊。”趙錦辛語氣帶了點嘲弄,“那怎么會變成你的前男友呢?”
黎朔對趙錦辛話里話外的諷刺感到有些不舒服,但也沒說什么:“我大學畢業后去非洲援教,他沒有去,所以就分開了。”
“就是他啊,答應你去又為了工作反悔的。”
黎朔停下了手:“我上次已經說過了,他有他的苦衷。”
“他再有苦衷,不也是出爾反爾嗎?”
“他家境不好,好不容易找到好工作,我當時只考慮自己了,我不在乎錢,就以為其他人也不必在乎,太自私了。”
趙錦辛輕笑一聲:“他要是真的在乎錢,就更不該跟你分手,只要跟你在一起,這輩子還會缺錢嗎?說白了,他根本不信任你。”
黎朔“咣啷”一聲放下了刀,聲音沉了下來:“錦辛,這是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不需要、也不喜歡你來隨便分析,你懂什么呢?即便他真的是不信任我,那也是我當年太不成熟,沒有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趙錦辛不自覺地松開了手,拔高了音量道:“這么說你們分手,全都是你的錯,你一定充滿了愧疚吧?現在是不是打算重燃一下當年的激情?”
黎朔轉過身來,盯著趙錦辛的眼睛,認真地說:“感情過去就過去了,再遺憾再難過也過去了,我沒有打算重燃什么激情。”他對韓飛葉的喜愛,完全融進了對青春年少歲月的緬懷里,那段歲月再美好、再值得回味,終究也是只能回味罷了。他一直喜歡韓飛葉,是對那個人的品行、人格、靈魂的欣賞,但他早已經不愛了。
趙錦辛挑眉:“真的?”
“真的。”
“那如果他還喜歡你呢?想和你重修舊好呢?”
黎朔怔了怔,他一直沒有去想這個可能,畢竟顯得自己太自作多情。
趙錦辛瞇起眼睛:“你拒絕得了嗎?”
“我……”黎朔頓了頓,謹慎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過了十二年,我們的思想、觀念、原則是不是還契合。”
“要是契合呢?你還可能喜歡上他嗎?”
黎朔直勾勾地盯著趙錦辛的眼睛:“我沒辦法預知以后的事,你跟我討論這個有什么意義?我們之間應該有界限吧?”他已經被趙錦辛咄咄逼人的問題問煩了,他憑什么要回答?他從來不會去問趙錦辛跟多少人上過床,趙錦辛以什么立場發出這種查崗一般的質問。
“界限。”趙錦辛就像在咀嚼這兩個字一樣,嗤笑道,“當然了。所以我今天是越界了嗎?”
黎朔垂下了眼簾:“是,下不為例。”
趙錦辛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他笑了笑:“黎叔叔真無情啊,我突然知道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前男友了。”
這句話算是踩中黎朔的尾巴了,被自己親爹調侃幾句,他忍了,被一個小了快一旬的男孩兒調侃他感情連連失敗,面上始終有些掛不住,他皺起眉:“我對每一個人都有情、都認真相待,走不到一起是緣分不到,你說這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說錯了嗎,你總是一副大情圣的派頭,其實比誰都薄情。比如李程秀,我哥為了李程秀作得翻天覆地,你呢?你真的傷心過嗎?”趙錦辛克制不住地想要刺激黎朔,他明知道這些話一句都不該說,可他就是封不住自己的嘴。
黎朔微怒道:“難道一定要蠢態百出才叫深情?可笑不可笑?我不是你這樣的小孩子了。薄情?我薄情?那玩兒遍北美gay圈聲名在外的你算什么?多情大愛?”
趙錦辛臉色微變,冷冷一笑:“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重要嗎?”黎朔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行了,這場爭執完全莫名其妙。你的過去屬于你,我的過去屬于我,我們彼此不該過問,也沒有立場指責,這就叫界限。”
趙錦辛雙手抱胸:“我年輕,我沒有結婚,我不做承諾,所以我跟人你情我愿地上床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問題!”黎朔突然火氣上涌,“沒有、任何問題,那是你的自由。所以我有多少前任,我深情還是薄情,我跟誰約會,我未來會和誰在一起,也他媽是我的自由,現在可以停止這個沒有意義的話題了嗎?”黎朔覺得跟趙錦辛爭論這種問題的自己蠢透了,今天的趙錦辛也跟吃了火藥一樣,他都鬧不明白倆人怎么了。
他明明是最克制的那種人,卻老是被趙錦辛弄得火冒三丈。
趙錦辛低下頭,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兩聲:“好吧,我錯了,我越界了,黎叔叔不要生我氣了。”
黎朔能聽得出趙錦辛語氣里的諷刺,那道歉也讓他倍感不快,他打開水龍頭,沖了沖手:“今天我們不適合相處和交流,我先回去了。”
趙錦辛一把摟住他的腰:“我不讓你走。”
黎朔皺眉道:“放開,我是認真的。”
趙錦辛沉默了片刻:“我怕黑。”
黎朔頓時渾身跟泄了氣一樣,充滿了無力感。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趙錦辛用言語刺激他,再跟什么都沒發生似的撒嬌和好,他有時候也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性格過于寬容,才會讓趙錦辛屢試不爽。他嘆了口氣:“錦辛,希望你以后能做到彼此尊重,不要再質問我的生活和感情,我是認真的,你如果做不到……”他想說分開,卻不知為什么,說不出口。倆人也不算真的在一起吧,可至少、至少在以前,他們是有過很好的時光的。想到要和趙錦辛分開,他心口就堵得厲害。
趙錦辛到底在想什么呢?同意了他們床伴的關系,又表現得好似醋意大發,饒是黎朔這樣經過很多感情磨礪的,也一時根本看不透。他想再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要不要把話敞開了說清楚,即便有可能自取其辱,也總比這樣浪費時間來得好。
和趙錦辛的關系,第一次讓他有了博弈的感覺,因為過去的每一段,他都是主導,也許他在潛意識里沉迷這樣刺激又新鮮的對局,可也忌憚這從未有過的感受。無論如何,他要像控制自己的每一段感情一般,控制好和趙錦辛的關系,他用理性指揮自己人生的方向,絕不應該在感情上出岔子。
趙錦辛用溫熱的嘴唇親了親他的臉頰,輕柔的聲音里透著幾分寒涼:“好,和你嘛,還是只在床上交流比較好。”
黎朔瞇了瞇眼睛,強壓下心頭的不快。
他們本就是床伴,趙錦辛說的,一個字都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