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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今昔談【一】 鯤棲南苑 140992 字 2025-05-23 03: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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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的天已經有些泛白了,伴隨著后備箱被關上的聲音,一輛汽車快速駛離了這條無人的小巷。

“還留著他做什么?”林凡坐在后座照顧著陽新,掃了一眼后備箱,接著看向在前面開車的青年,“他不會醒過來吧?”

“大人放心,琉璃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了,何況,他對我們應該還有點用處。”夏哲衍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陽新服了藥,也進入深度睡眠,不會感覺到疼痛了。這種傷勢,醫生已無法救治,就交給在下好了。等回了新宅,請五爺過來一趟就好。”他頓了頓,接著說:“大人一晚沒睡了,這會兒就好好休息吧。”

回到新宅已是早晨,按照青年的吩咐,李浩然先去看管琉璃,自己則抱著陽新,跟著林凡來到房間,而郭彭恒也早已在這里等候許久了。

見兩人進來,他趕緊迎了上去,擔憂地看向對方懷里的人,雖做足了準備,卻還是在看到那慘不忍睹的傷情后悲痛地捂住了嘴。

夏哲衍將陽新放在床上,隨后彎下腰,雙手緩慢順著青年身體的輪廓往下滑著。

全身多處骨折,四肢的肌腱被切斷,右手被凌遲到能清楚看見骨頭,舌頭被絞,雙眼被挖,以及未知的藥物中毒的跡象,還有數不清的擦傷和撕裂傷……

夏哲衍微微皺了皺眉,隨后收回了手,偏頭看向身后的兩人。

“大人和五爺放心,在下能治好他。”說罷,青年雙指并攏按在對方的眉心中間,左手則按在自己的咽喉處。

“事墓原會第十四碑,日月移虧。”

話音未落,陽新身上的傷便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如初。更令人驚詫的是,傷口全部按原樣出現在了夏哲衍的身上。

青年雙眼緊閉,半晌才睜開。那些傷痕已經幾乎消失,除了右手上的還清晰可見外,已然和平常無異。

躺在床上的陽新似乎有了反應,隨著雙眼緩緩睜開,就看到一直站在旁邊的兩人焦急地湊上前來。

“家主……五爺……”他沙啞著嗓子,連吐詞都有些費勁。剛一開口,眼淚就涌了上來,“我……我……”

“沒事了,陽新。我們都在這里。”林凡趕緊制止他,輕撫著對方的肩膀。“讓你受累了。”

“你才剛剛恢復,好好休息。”夏哲衍看了一眼青年,隨后望向轉過頭來的林凡,“在下去看一下琉璃,馬上回來……”

“他還沒死?!”像是受到了刺激,郭彭恒沒了往日的冷靜,他憤怒地扭頭看著夏哲衍,見對方沒說話,當即就站起身準備朝門口走去,卻被夏哲衍攔住了。

“五爺,陽新虛弱,這會兒也需要人照顧。”

沒有回答,林凡看著對方的背影,沉吟片刻說道:“恒,你照看一下陽新吧,我跟夏哲衍過去看看,有什么事到時候跟你講。”

青年依舊沒作聲,只是慢慢扭頭走回來,坐在床沿邊,低頭看著陽新,像是少了些許生氣。

林凡見狀,便也不好再多說什么,起身跟在夏哲衍身后,默默離開了房間。

從一樓的后門出去,兩人七繞八繞地走了約莫五分鐘,終于到了一個卷閘門前面,按下一旁的按鈕,伴隨著門緩緩升起,林凡一眼便看到了盡頭被吊起來的琉璃,以及看守在他邊上的李浩然。

聽見響聲,一直垂著頭的青年動了動,在看見來人后,挑釁的冷笑逐漸爬上他的嘴角。

像是知道他想說什么,林凡率先開口道:“勞你費心了,陽新已經沒事了,好得很。”

只是片刻的驚訝,琉璃就已經冷靜下來,恢復了方才的笑容。

“我就知道,”他盯著林凡,嘲諷道:“你也就是靠著夏哲衍,才能撿回來一條命罷了。”

林凡并沒有因為青年的諷刺而動怒,他慢慢走到琉璃面前,睥睨著對方說道:“老實告訴我,你從哪兒得到的我們的消息,我可以讓你死痛快點。”

“哈哈哈哈哈哈!”張狂的笑聲伴隨著鐵鏈晃動的聲響,在空曠的庫房里顯得尤為刺耳,琉璃笑了半天,才開口反問道:“你不會以為你身邊的叛徒很少吧?”

仿佛被觸了逆鱗,林凡憤怒地從旁邊抽出一把長刀,朝著前方就劈了過去。

刀尖深深嵌入到耳旁的木頭中,琉璃略微掃了一眼,隨后看向對方。

“其實我很好奇,你的手……到底是不是干凈的?”

林凡沒有回答他的話,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把刀拔出來,抵著琉璃的下巴,將對方的頭抬起來。

“我決定了,要把你做成‘禮物’,好好地送還給宿瑟。”

他的眼睛里滿是隱忍的恨意與怒火,而琉璃也依舊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著。

“大人,在下有幾句話,想跟他說。”夏哲衍走到林凡身旁,抬手輕按在對方拿刀的右手上,“大人,殺他也不急著這會兒。”

又僵持了幾秒,林凡最終垂下手,將刀放回刀鞘,隨后走到李浩然為自己搬的凳子上坐下。

夏哲衍收回看向他的視線,轉過頭,剛好和琉璃的眼睛對上。

青年收起了對著林凡的冷笑,冰涼的眼神滿是敵意地盯著他。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夏哲衍剛開口,就被琉璃毫不猶豫地打斷了。

“少白費口舌,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看著對方顯然是不想配合的模樣,夏哲衍也并未在意,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那串鈴鐺,抬起手,借著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的光,仔細打量著。

不用看,他也知道琉璃此刻正憤怒又緊張的盯著自己。

“這串鈴鐺,是天彌送給你的對吧?”夏哲衍慢悠悠地說著,隨后轉身看向琉璃,“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個,天彌死的時候,你在哪里?”

如同聽到什么振聾發聵的東西,琉璃的呼吸先是一滯,繼而變得混亂起來,臉上也染上了一絲懼怕的神情。

可夏哲衍沒有搭理他,自顧自地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你知道天彌是怎么死的嗎?”

他頓了頓,觀察了琉璃在聽到這話后更加異樣的反應,最后問道。

“若是天彌和宿瑟有分歧,你會站在誰那邊?”

“閉嘴!大哥……大哥他對誰都那么體貼,公羊家上下有誰會和他有分歧!都是因為你們!都是因為玄幫!不然大哥怎么會早逝!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琉璃像只被徹底激怒的小獸,卻礙于鐵鏈的束縛而無法撲向敵人,只能呲著獠牙,捍衛自己的領地。

林凡坐在一旁,看著情緒失控的琉璃,腦子里開始搜尋相關的記憶。

天彌……他聽說過這個名字,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公羊家的大總舵,為人和善,行事作風也頗具領導者風范,是當時唯一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只是離去的太早,很多事都還沒來得及處理就過世了;天彌中立,不會讓公羊的利益受損,但也不會去謀害他人。但宿瑟就不一樣了,那是個徹頭徹尾的激進派。若不是被他執掌了大權,公羊家未必會像現在這樣和自己這般敵對。

但夏哲衍為什么會問“倆人有分歧,琉璃會站在誰那邊”這個問題呢?難道天彌的死和宿瑟有關系?是宿瑟想要權力,所以除掉了有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天彌嗎?那也不應該啊,公羊家的四個總舵是公羊家的主心骨這件事情人盡皆知,少一個都會影響他們家的總體水平,就憑這一點,宿瑟也不會這么做的。而且很明顯,自從天彌死后公羊家就有點不成氣候了,天天和陳家混跡在一起……不對,不對!青年眉毛一緊,抬眼看著前方的背影。

他怎么會知道這些事?而且好像還很清楚其中的細節,不然也不會這么問。那個時候他不還只是桃木里的調酒師嗎?何況自己也從未跟他提起過相關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會以為你身邊的叛徒很少吧?”琉璃的話突然在這個時候響在他的耳旁,讓他有點難以置信。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便被他打消了。

不可能是他,他還從我這里有所圖。林凡搖了搖頭,抬眼看著前面兩人。

琉璃已經安靜了下來,低垂著腦袋不言不語。

夏哲衍鎮定自若地看著青年發泄完,隨后眼睛飄向一邊,看著面前的空地勾了勾唇角,閉著眼深吸了口氣,隨后饒有興趣地看著琉璃。

“感謝,我已經有答案了。”夏哲衍朝著他慢慢踱過去,“既然是這么珍貴的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丟,要是下次找不回來了可怎么辦?”他停在琉璃的身后,抬手攏起對方的長發。

本能地反抗掙扎,琉璃剛想扭頭,就感覺到對方正將那串鈴鐺重新綁在自己的頭發上。

這個手法,這個繩結……琉璃有些意外,他偏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又扭頭看向走回到自己面前的夏哲衍。

“浩然,給他解開。”夏哲衍這么說著,一直候在一旁的青年便照做了。

重獲自由的感覺卻并未讓琉璃高興,眼前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他不明白。半蹲在地上揉著手腕,青年雙眼警惕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如果你能從這個庫房里逃出去,我就放你走;”夏哲衍沖著身旁想要說話的林凡笑著搖了搖頭,接著看向琉璃,“若是你逃不走,我就殺了你,同時,我也很喜歡那串鈴鐺,”他看著琉璃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云淡風輕地笑道。

“你要是輸了,那串鈴鐺就歸我了。”

“你做夢!”琉璃兇惡的眼神恨不能將對方撕成碎片,“這東西,你想都別想。”

“或者我換個說法,”夏哲衍看著他,“鈴鐺和你的命,二選一。我想,沒什么東西,要比自己的命更值錢吧?”

“鈴鐺你是拿不到的!”琉璃抬手,一把將兩個鈴鐺從發繩上扯下,張嘴便準備吞下去。

夏哲衍眼一凌,快速朝他沖了過去,一拳打在青年的腹部,卻被對方用胳膊擋下,但還是由于受到沖擊的影響,琉璃朝后翻滾幾圈,跌坐在地上,卻依舊沒有放開捂著嘴巴的右手。

將鈴鐺整個吞下后,琉璃垂下手,冷笑著看向站在不遠處原地不動的夏哲衍,“那鈴鐺是有機關的,里面有東西,只要我吞下去,就會發生反應。到時候即便你把我剖開,也早就已經被徹底腐蝕了,”他的嘴角開始往外流著暗紅色的血,“至于我的命,”琉璃的眼里閃過一絲狠厲,舉起右手雙指并攏,“你也一樣得不到!”

話音未落,他便用力地將手指扎進心臟,隨后便歪倒在一旁的地上。鮮血從傷口中汩汩地流出,很快便浸濕了他的衣服,在身下匯聚成血泊。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凡有些吃驚,他站起身,稍微走上前去,看著不省人事的琉璃,扭頭看著走到自己身邊的青年,問道:“他這是……自殺了?”

夏哲衍收回朝前方投去的視線,看向林凡,“大人,您聽說過西域秘術嗎?”

“西域秘術?”林凡皺了皺眉,“不都是小說里編造的嗎?”

夏哲衍聽聞,笑著搖頭,“很多離奇的東西,越是脫離現實,流傳的久了,就變成志趣怪談,以至于最后讓人誤認為那不過是虛假的編撰而已。”他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但事實上,是真實存在的。”

“那你的意思是……他是假死?”林凡有些不相信,“這出血量,必死無疑的啊?”

夏哲衍沒作聲,看向一直站在墻邊百無聊賴的李浩然,“浩然,去看看,他還活著嗎?”

青年應允著,走到琉璃身邊蹲下身,低頭嗅了嗅,隨后抬頭說道:“味道上,確定是個死人了。”

林凡狐疑地看著,隨后走到李浩然身邊,雖然刺鼻的腥味讓他有些作嘔,但還是忍著惡心,蹲下身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沒有了。青年得到這樣的答案,剛想起身,就見夏哲衍遞給自己一把刀。

“您試試,看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嗎?”

林凡遲疑了片刻,隨后照做了。

“鐺!”的一聲,仿佛觸碰到鋼鐵上,讓林凡吃了一驚。

“果然,有點意思。”夏哲衍勾著唇角,笑容里透著些許欣賞的光,他看向林凡,“大人,現在您相信這不是傳說了吧?”

林凡沒立刻回答他,又舉起刀在琉璃的脖子上劃了兩下,還是一樣的——沒有留下任何傷口。青年的皮膚變得堅硬無比,這是讓林凡沒想到的。

“你知道?”他把刀遞給李浩然,偏頭看著夏哲衍。

“起死回生,金鐘罩,還有采陽補陰……真難得啊,這三樣單拎一樣出來都是不得了的,何況還被他用的這么游刃有余。”夏哲衍向林凡解釋道:“大人如果不知道這些,若是琉璃就這么‘自殺’的話,您會怎么做?”

“……人死也沒什么好做的了,停兩天埋了吧。”

“那大人還記得,剛才在下跟琉璃允諾了什么嗎?”

一語點醒夢中人。林凡驚訝地看向他,“他賭我……”

“是,賭您不會對他的‘尸身’做什么,只是將他扔出去。”夏哲衍笑笑,“他膽子也真大。”

“那怎么知道他什么時候會活過來?”林凡緊鎖眉頭,“萬一醒得早了,不就被發現了嗎?”

“不固定,但不會很快,至少也要十幾個小時。他的力氣是有限的,經過昨晚的打斗差不多用盡了,所以也不會很久。”夏哲衍頓了頓,接著說:“一個人的體內需要陰陽平衡,起死回生和金鐘罩都需要足夠多的陽氣,但不論哪種,過多過少都不行,所以他靠著采陽補陰來彌補自己的陰氣不足……不過依在下看,長相如此陰柔,想必他體內陽氣也不多。”

林凡若有所思地聽他講完,隨后問道:“那現在怎么辦?”

“讓他走,但大人放心,他一定會回來的。在下問他的三個問題,他一定會想知道答案。何況他剛醒來,是處于很虛弱的狀態,沒必要擔心。”夏哲衍抬頭看向對面,“浩然,找口棺材,放到后山去。”

“衍哥,反正他留著也沒什么用,為了以絕后患,干脆讓我飽腹吧……”李浩然看著對方朝自己投來的眼神,心虛地連聲音都逐漸小了下去。

“你差點害死家主,沒罰你,還敢跟我提要求?”

“我……我這不是小看他了嗎?”李浩然想為自己辯解,但看著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免心里發毛,只好改口,“我知道錯了啦!”

冷哼一聲,青年再次叮囑了一遍以后,跟著林凡離開了庫房。

簡單地向郭彭恒講了情況,對方也并未說些什么。林凡又說了些安撫的話,便叫著夏哲衍來自己房間一趟。

“你好像對公羊家很熟悉啊。”一進房間,林凡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抬頭對上青年帶著笑意的雙眼,他說道:“之前也從來沒聽你說過。”

“是琉璃的話讓大人在意了嗎?”夏哲衍沒有急著解釋,見對方搖搖頭,才繼續說下去,“大人知道天彌嗎?”

“略有耳聞,算是公羊家為數不多的中立派吧。怎么?你跟他很熟?”

“也不是,只是泛泛之交,沒有多長時間。”夏哲衍嘆了口氣,“其實在大人來找在下之前,天彌就已經來問過在下愿不愿意去公羊家了。只是那個時候公羊家已經亂成一團,在下不喜歡蹚渾水,所以回絕了他。后面還見過幾次面,也是那個時候,他告訴我他們四個人的能力的。”

“所以你對琉璃、對公羊心存憐憫,也是因為他?”林凡皺著眉,“別告訴我他就是你說的故交。”

“那倒不是,在下并未心存憐憫,只是受故人之托,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夏哲衍欠欠身,抬眼看向林凡,“恕在下斗膽,想問大人,打算如何處理琉璃?”

“他把陽新折磨到不成人樣,你問我怎么處理?這不是顯而易見嗎?”林凡的語氣透著些惱怒,“我要他死,就這么簡單。”

“可陽新已經脫離危險了,基本上到下午就徹底恢復了,即便這樣,大人也要琉璃性命嗎?”夏哲衍話音還未落,一個被扔過來的杯子就砸碎在自己的面前,讓他噤了聲。

“你在試探我嗎?”青年的聲音低沉而危險,見夏哲衍搖搖頭,他才接著說下去,“我不僅要他死,還要讓他死的很難受,你應該能做到吧?”

“……那大人不妨讓在下廢掉他的武功,然后把他……”

“好啊,”林凡不等青年說完,便打斷了他,“廢掉他,然后……他不是采陽補陰嗎?把他關到游樂繪去,我想應該會有很多人買單的,你覺得呢?”林凡拉開椅子,靠在椅背上看著夏哲衍,臉上掛著殘忍的笑。

“大人既然已經決定了的話,那在下照做便是。”夏哲衍沒再多說什么,彎腰拾起地上的碎渣,隨后清理了一番地面,見林凡的表情稍微和緩一點后,便開口道:“大人,那另外一個,您決定怎么處理呢?”

“你說宿瑟?”林凡掃了他一眼,“等他的四弟在游樂繪接客的消息傳到他耳朵里的時候,他自然就知道了,用不著通知他。”

“好的。那在下就先出去了,另外……琉璃那邊在下安排了李浩然一直看守著,等到了晚上,在下再來請大人過去?”

“不需要,你去辦妥了就行。”林凡轉著椅子,背對著他看向窗外,“我不想再看見他活著站在我眼前,希望你下次再跟我提起他的時候,他是個徹徹底底的死人。”

“……明白。”

月上西天,已是半夜三更,正是大多數人沉眠的時間。偶爾有不知從哪棵樹上傳來的鳥鳴聲,低沉嘶啞,扯破這靜謐的叢林。

雖說林中漆黑如墨,但靠著從枝丫間傾瀉下來的月光,仍舊能依稀看見一口棺材,停放在崎嶇的小路旁。

一條蠕動的蛆蟲不知從哪兒爬上這口沒有蓋棺的棺材,探頭探腦地沿著棺材的內壁,順著邊緣向里面爬行。似是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它爬過有著些許褶皺的路面,最終來到了溫暖又柔軟的皮膚上。

也許是討厭光亮,它朝著前方漆黑的陰暗處爬去,卻在下一秒,被兩根突然活動的手指緊緊掐死在了指腹中間。

棺材里面開始有了動靜。一只手慢慢抬起來,搭在棺材邊,將手指間的雜物拍打干凈,隨后,便能看見一個人影費力地從棺材里坐了起來。

琉璃吃力地攀著棺材的邊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里面翻出來,跌落在地上。喉嚨和胃里仿佛抑制不住地反芻,他捂著嘴,直到兩枚黏著血跡的鈴鐺重新被吐出來,才大口喘著氣起身,踉蹌著準備往前走去。

走了沒兩步,他才發覺前方不遠處的人影,在看清了來人的樣貌后,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回頭望去,李浩然慵懶地靠在后方的一棵樹上,伸著懶腰打哈欠。

現在這種黔驢技窮的情況下還被前后夾擊,琉璃緊張地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夏哲衍,沉吟片刻,剛準備開口,卻被對方搶了先。

“別擔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你出了那個庫房,我自然會放你走。”夏哲衍側了側身,讓琉璃看見了停在路口那輛他自己的車。

“那你來做什么?”青年顯然對他的話抱有懷疑態度,他的體力還未恢復,說話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只是來告訴你,雖然你逃得過今天,但玄幫家主有令,必須要你死。”夏哲衍看著琉璃臉上的表情變化,慢悠悠地說:“不過,我會想辦法,替你在大人面前說情,好能留你一條性命,以此來避免公羊家徹底土崩瓦解。”

“為什么?”琉璃有些意外,“公羊家跟你有什么關系?你為什么要幫我們?”

青年沒回答他,而是問道:“對了,你消失了快兩天,你二哥也不來找你嗎?”

“我們不像你們住在一起,更不會天天碰面,二哥他……”

“你二哥已經知道你被抓了。”夏哲衍的表情透著些嘲弄,“我讓浩然把消息放出去的,但你看,很明顯,你二哥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他走近琉璃,湊在對方耳旁悄聲說道:“還不明白嗎?宿瑟根本不在乎你。”

“你少在這里挑撥離間!”琉璃稍微退開幾步,拉開了和青年的距離,“玄幫的人,果然愛搬弄是非!”

“也罷,我的話你是不會信的。”夏哲衍并不氣惱,“但你可以去問問你三哥,他都知道些什么。”說到這兒,他的臉上爬上一絲古怪又滲人的笑,“噢,我忘了,他早就不會說話了。”

那笑容讓琉璃渾身發毛,他沒再接話,而是繞開夏哲衍,想要快步離開這個對自己不利的地方,但對方的聲音還是從后面飄來。

“小朋友,提醒你一句:撿回一條命,不容易,可千萬要小心珍惜啊。”

琉璃不敢回頭,繼續往前走。眼瞅著即將拉開車門,卻因為對方下一句話而止了動作。

“哦,還有,你剛才問我,為什么幫你。”

青年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夏哲衍。月亮在他的身上灑下了光,將他周身籠了一層朦朧,讓人看不透徹。他腳底下的影子被無限拉長,最后和搖晃的樹影合為一體。

“當然是因為——有人。”

“已經替你付過報酬了。”

就快天亮了,林凡仍舊在床上輾轉反側。最近的麻煩事越來越多,不是什么好兆頭。他這樣想著,翻了個身,剛閉上眼,就聽見房門傳來響聲,思慮片刻,他還是讓人進來了。

“剛剛在樓下的時候,在下就看到大人房間一直亮著燈,”夏哲衍站在床尾,看向斜倚在床邊的林凡,“大人昨晚就沒有休息,連著兩天,身體會吃不消的。”

“你要是真有心想讓我睡個好覺,就應該趁早把那些眼中釘給我拔掉。”林凡皺著眉,語氣和白天的時候沒差。

夏哲衍沒答話,沉吟片刻,突然開口說道:“今晚在下路過后面的叢林,發現那棵很高的古樹倒了。”

“你是閑著沒事干了嗎?”林凡本就煩躁,聽對方來跟自己說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更加來火,“公司和玄幫一天到晚忙得要死,最近還有這么多糟心的事,你還有閑心去關心這些?”他頓了頓,冷聲道:“一棵樹而已,倒了就倒了,跟我有什么關系。”他回過頭看著床邊放的臺燈,不再看夏哲衍。

房間里沒人說話,安安靜靜地,讓林凡也逐漸冷靜下來。他似乎是意識到什么,有些詫異地轉頭,對上夏哲衍帶著笑意的眼睛。

“大人聰明,一點就透。”

許是對方這種似乎什么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態度讓林凡有些憋屈,他不禁開口嚷嚷道:“夏哲衍,我鄭重地最后告誡你一遍:麻煩你以后別跟我玩文字游戲。你知道每天我出了新宅就要開始跟外面的那些人勾心斗角、說話聽音過的有多累嗎?我才23歲!我頭發就掉這么多了!”青年抬手捋了一把額前的發,攤開手便能看見指縫間夾著的四五根頭發。林凡氣急敗壞地手一擲,將頭發扔到地上,沒好氣地看著依舊站在原地的人。

夏哲衍先是一愣神,隨后似乎是強忍笑意,壓了嘴角半天,才正經地回到正題,“大人既然同意,那在下就直言了。古話說得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大人覺得,若是公羊家真就自此衰落下去,一家獨大的玄幫還會像現在這般好過嗎?”

“警察那邊好說。”

“不光是他們……”

“上面也有人,”林凡抬了抬頭,“他們還指望著我保他們升官發財呢。”

“可再往上,就未必了。”夏哲衍眼中的神色沉下來,低聲道:“大人,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的。”他見林凡抿著唇,臉上逐漸爬上一絲猶豫的表情,知道對方是有所忌憚的,便接著說下去,“公羊家的存在,會制衡玄幫的發展,這對于那些人來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若是失去這枚用來平衡的棋子,保不齊到時候他們就會……”

“你有對策了?”青年沒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既然提出來了,想必肯定是有辦法了。

“大人,在下建議,既然不能除掉,那不妨讓公羊家的當家換一位,好控制的人呢?”

“人選?”

“琉璃。”夏哲衍笑道:“琉璃可比宿瑟要好控制得多了。”

“你處心積慮跟我說這么多,還不就是想讓我留他條命?”林凡緩緩坐直身子,靠在床頭盯著青年。

“大人,有人在很早以前,就向在下懇求過他們三人的未來了,而在下也已經允諾。已逝之人的愿望,在下不好違背,還請大人海涵。”

“天彌給你什么了,讓你能這么幫他?”林凡的唇角勾起一絲冷笑,但并未等對方回答,就繼續問道:“那宿瑟……怎么除掉?”

“大人,宿瑟的生死與否,跟玄幫怎么會有關系呢?”夏哲衍依舊笑的和往常一樣,“他死,只是因為舊事事發,被同門除掉了而已。”

“所以……天彌果然是被宿瑟殺的?”林凡有些吃驚,但見對方不置可否的笑容,既沒點頭也沒否認,便也不再追問,“你去把這件事情給我處理好……我的底線,是公羊家必須安安分分地留在千島、畫城和睦州這三個地區,不準越過畫溪江和富陽江一步。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我就把公羊家所有的人,殺、光。”

“在下多謝大人開恩,必定會將此事落實好。”夏哲衍朝林凡深鞠一躬,隨后說道:“另外,在下還有件事情不明,希望大人賜教。”

“什么事?”

“自從上次見面,九爺就留給在下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他頓了頓,接著說:“她好像……不是普通人吧?”

“你怎么關心上她了?”林凡略感狐疑,看著青年。

“在下只是覺得,九爺似乎和浩然有相似的地方。”昏黃的燈光照在夏哲衍的臉上,透著一絲模糊,“恢復力如此驚人,必然不是常人。”

“確實,姐姐和旁人不一樣。”林凡說道:“她是被改造過的。這樣說起來的話,確實是挺像的。”

“改造?”

“對。”林凡點點頭,“她本名曼荊,推算的話,應該是清朝光緒十年的人,已經將近一百四十歲了。”

“普通人不可能活這么久的。”

“是的。她是長生不老,不死之身。”見夏哲衍沒說話,林凡接著說道:“好像是……她好像是被人綁架,然后抓去做實驗,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這種外表,肯定是沒辦法正常生活下去的。后來成了殺手,人稱‘曼鬼姬’。機緣巧合與我祖父相識,便將她收歸玄幫了。”

清晨的露臺涼風習習,遠處靜謐的樹林被風吹動著發出呼呼的嘯聲。日出炫麗的光傾瀉在夏哲衍的眼睛里,照的他的雙瞳異常明亮。剛上露臺,便看見長椅上躺著的一襲紅衣,讓他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林凡剛才的話來。

“說來也可憐,身邊的親人朋友早已不在,獨自茍活于世,這就是所謂的長生不老嗎?”

他垂下眼瞼,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臉上有些許蒼涼的色彩,但轉瞬便消失不見。踱到曼鬼姬旁邊,笑道:“九爺起的好早啊,雖說您可永葆青春,但若操勞過度,只怕……”他沒再說下去,而是笑了。

“老身就知道,你想知道什么,那孩子都會告訴你。”曼鬼姬睜開眼,眼角掃視著夏哲衍,“明面恭敬,實則傲慢。老身倒想看看,你這副偽君子的樣子能維持多久。”

“在下還是那句話,九爺就算不合作,但畢竟還得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這么長時間,表面上還是得和氣一些好吧?”夏哲衍站在長凳邊,看著曼鬼姬慢慢坐起身,靠在另一旁的扶手上,一眼不眨地盯著自己。

“不管你是怎么和他們解釋的,但老身知道,你救陽新的手法,可不是什么改造能獲得的能力。”

“九爺多心了,您都可以長生不老,”他蹲在曼鬼姬面前,抬頭看向對方,“那在下為何不能醫治百病呢?”

“少跟老身打太極。”女子俯下身,湊近他,“有這個閑工夫,不如想想怎么繼續偽裝你這副模樣吧。”

“在下就是這樣,哪里來的偽裝。”夏哲衍笑得意味深長,“九爺可要明鑒啊。”

曼鬼姬血色的瞳孔里倒映著他的臉,許久,才說道:“夏哲衍,你既然這么喜歡演戲,那老身陪你演,看看你到底想演哪一出。”

“九爺放心,這臺子上若是少了人,在下一個人還真不好唱。不過在下也想提醒九爺一句,”他看著女子疑惑的眼神,笑道:“如此,并不是長久之計。九爺莫不是真的以為,這長生不老,是真實存在的吧?”

“管好你自己。老身的事情,你少打聽!”女子有些許惱怒,眉頭緊鎖。

“在下對您的事情不感興趣,只不過是提醒。若是想守著些什么,還得,”他彎下腰,附在她耳畔輕聲說道:“有命在才行。”他重新直起身,看著曼鬼姬愣住的樣子,臉上又恢復了剛才似笑非笑的表情。

“通宵對女子不好,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更新時間:2025-05-23 03: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