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狐惑
暮春的霧靄濃稠如未熬化的米漿，裹挾著甜得發腥的花香往鼻腔里鉆。林風指節緊扣著蘇瑤的手腕，汗濕的掌心讓少女的肌膚泛起潮紅。玄火狼焦黑的尾毛還塞在衣襟里，邊緣參差不齊的毛茬隔著布料硌著心口，像塊燒剩的炭，雖不再灼人，卻總在呼吸間牽扯出鈍痛——三日前那團護著他們躍出巖漿的赤焰，終究還是在天劫雷火里碎成了齏粉。
夜璃的白狐尾在前方忽明忽暗，九道毛絨絨的光影晃成模糊的雪色弧線，倏然沒入濃霧。林風瞳孔驟縮，視野里轟然綻開漫天桃色——不是尋常春日的軟粉，而是帶著焦痕的絳紅，花瓣墜在青石板上的瞬間騰起幽藍火苗，滋滋聲里騰起細不可聞的哀鳴，像被掐斷的哭號。
“小郎君——”夜璃的嗓音裹著蜜里調油的笑，從糾纏的桃枝間漏出來，“你家小姑娘的魂兒，可在奴家這桃花釀里泡著呢。想嘗甜頭，先拿龍血來換呀。”
蘇瑤的手腕突然從掌心滑脫。林風指尖掃過她袖口繡的銀蕨草，那抹月白色迅速沒入花海深處，裙裾掠過青焰時爆出細碎的星芒，像有人把銀河揉碎了撒在她腳邊。他拔腿要追，卻被盤根錯節的桃樹擋住去路——那些皸裂的樹干上凸起青紫色脈絡，樹皮剝落處露出半張人臉，眼角眉梢都是青云宗弟子的模樣，嘴唇咧開時露出齒輪咬合的金屬齒，咯吱咯吱轉著吐出寒氣：“甲亥容器，歸位受戮。”
“蘇瑤！”林風右拳砸向樹干，小臂上剛泛起的青鱗瞬間碎成熒光——觸感不對，這樹皮太光滑，像涂了層冷凝的蠟油。他猛然想起夜璃初現形時說的話：“幻境如鏡，信者失真。”于是蹲下身，指尖輕觸腳邊躍動的青焰，火苗舔過皮膚時竟帶著雪水般的涼意，連褲腳的棉麻都未灼出焦痕。
再抬眼時，百米外的蘇瑤停住腳步。她轉身時，發間銀蕨草簪子滲出暗紅，如鐵銹溶于晨露，順著發絲滴在鎖骨下方——那里有片蝴蝶形狀的刺青，此刻正發出微弱的熒光，與夜璃袖中滑落的羅盤紋路驚人相似。
“是記憶碎片......”林風舌尖咬破的瞬間，龍血混著鐵銹味涌進喉嚨。青龍玉玨在胸口發燙，投在地面的虛影竟凝成龍鱗形狀，順著紋路望去，花海盡頭懸浮著直徑丈許的水晶球，里面流轉著褪色的光影：穿星靈族長裙的女子抱著啼哭的嬰兒，背后殘缺的光翼掃過燃燒的圣殿穹頂，墜落的星辰在她發間凝成銀蕨草的形狀。
機械齒輪轉動聲從桃樹內部傳來。林風揮臂間，逆鱗斬的劍意順著龍血在經脈里炸開，青光過處，桃花紛紛化作齏粉，露出里面裹著劍修道袍的機械傀儡——關節處的蒸汽閥門正噴出白霧，腰間懸著的魂瓶里晃著幽藍鬼火，瓶口封著的竟是青云宗的乙木符。
“傀儡師與血魔的雜種把戲。”林風拽著蘇瑤躲進斷裂的樹干后，觸到她后頸異常的溫度——少女眼神空茫，瞳孔里的光暗雙色被一層薄霧蒙住，分明是陷進了記憶囚籠。機械蜘蛛的復眼在三丈外亮起紅光，八只齒輪腿刮擦地面的聲響里，他忽然注意到蘇瑤鎖骨處的刺青在微光中流動，竟與夜璃羅盤上的星軌分毫不差。
“蘇瑤，看著我！”林風將掌心龍血按在她眼皮上，指尖觸到濕潤的淚痕。懷中玉玨突然發出龍吟，少女睫毛劇烈顫動，睜開眼時，瞳孔里爆發出的光芒如開天辟地的裂隙，光與暗的洪流席卷而過，周圍的桃樹瞬間扭曲成黑白色——遠處的機械傀儡舉著銹劍刺向空氣，而他們眼中的“敵人”，分明是穿著道袍的同門師兄弟。
“第三尾‘癡’幻術......竟被光暗之子破了。”夜璃現身時，身后九尾已折去一尾，剩下的灰尾根部焦黑如碳，每晃一下就有絨毛簌簌飄落，“上回見著這么有意思的組合，還是在星靈族滅族那年呢。”
蘇瑤晃了晃頭，指尖的龍血化作光點消散：“我的幼年記憶......你用它們做幻境錨點？”她盯著夜璃袖中露出的羅盤角，聲音突然發顫，“那個抱著我的女人......”
“噓——”夜璃豎起食指，灰尾掃過林風手背，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秘密要慢慢品才有意思。瞧，你們的客房到了。”
迷霧散盡處，懸浮的哥特式城堡緩緩轉動，青銅塔尖的九尾狐圖騰銹跡斑斑，門楣上用惡魔語刻著“謊言之匣”。夜璃指尖青焰躍上門環，吱呀聲中涌出沉水香與機油混合的古怪氣息，門內深處傳來齒輪咬合的輕響，竟與林風在青龍遺跡里聽過的機關聲如出一轍。
蘇瑤的手突然攥緊他的小指，光暗雙色在掌心凝成流轉的太極圖。林風摸到她指尖的顫抖，順著夜璃轉身時露出的袖口看去，羅盤背面刻著的星靈族銘文，竟與母親鐵皮匣底的印記完全重合。灰狐尾掃過他腳踝時，那縷檀香突然變得清晰——是蘇瑤身上常有的皂角香，混著一絲屬于亡者的冷寂。
“進去吧，小情侶。”夜璃回頭時，斷尾處滲出幾滴血珠，落在石板上竟凝成冰晶，“客房在三樓左手邊，別碰走廊第七盞燈——里面關著個愛咬人的血魔雜種。至于你們欠我的龍血......”她舔了舔唇，露出尖利犬齒，“等你們看完城堡里的‘收藏’，說不定會主動求我取呢。”
林風按住胸口微燙的鱗片，那里還留著蘇瑤方才滴落的淚珠。大門在身后合攏的瞬間，他聽見頭頂傳來翅膀撲棱聲——抬眼望去，穹頂壁畫上的星靈族女神轉過臉來，空洞的眼窩里爬出機械甲蟲，翅膀開合間露出內側的銘文：當光暗之子踏上謊言之階，被囚的星辰將重新運轉。
“怕嗎？”蘇瑤的聲音貼著耳際響起，帶著幻境里殘留的星芒余溫。
林風低頭看她，發現少女發間銀蕨草簪子不知何時變成了血紅色，尖端掛著夜璃的灰狐毛。他抽出腰間斷劍，劍脊上“甲亥”二字在微光中泛起銹色：“玄火狼用命護我們到這兒，母親用二十年藏起的秘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走廊兩側玻璃柜里的機械義肢、血魔骨器，以及某個柜子里蜷縮著的、長著光精靈翅膀的機械人偶，“就算這城堡里每塊磚都泡過血，我也得把真相挖出來。”
蘇瑤沒說話，只是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前方轉角處，第七盞壁燈突然爆出藍光，陰影里傳來指甲抓撓玻璃的聲響。夜璃的笑聲從頭頂傳來，混著齒輪轉動的咔嗒聲：“三樓走廊盡頭的書房，書架第三層藏著星靈族的《永夜抄》......不過奉勸兩位，睡前千萬別數自己的影子——這城堡里的鏡子，可比奴家的幻術更會騙人哦。”
林風抬頭，看見樓梯扶手上爬滿熒光藤蔓，葉片形狀竟與蘇瑤的刺青別無二致。當他們踏上第一級臺階時，身后的大門突然傳來鎖鏈滑動聲，而蘇瑤鎖骨處的蝴蝶刺青，此刻正發出微弱的、心跳般的光芒。
夜璃倚在城堡門框旁，看著兩人上樓的背影，灰狐尾輕輕掃過地面。她指尖凝聚出一團青焰，映照出掌心淡淡的裂紋——那是使用第三尾幻術過度的痕跡。“光暗之子......”她低聲呢喃，嘴角勾起一抹復雜的笑意，“但愿你們能撐到最后。”
城堡外，迷霧再次翻涌，將整座建筑籠罩其中。遠處的山林里，一只機械烏鴉振翅而起，金屬喙中叼著一片灰狐毛，朝著青云宗的方向飛去。而在城堡深處，某個房間的鏡子里，倒映出蘇瑤幼年記憶中的光精靈女子，她的光翼正在緩緩修復，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林風不知道，他們即將面對的，不僅是夜璃的幻術考驗，更是關于自己身世、關于整個大陸命運的巨大謎團。但此刻，他只需要知道，蘇瑤就在身邊，而他們，終將一起揭開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