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后，我回到熟悉的字臺前。剪秋熟練地替我磨墨，我提筆許久，慢慢緩下自己有些緊張的情緒。半晌才落筆，在紙上落下一個“靜”字。
剪秋侍立在側。有幾次我明明看見她似乎想說什么，又覷著我的神色不敢開口。
我寫了幾張字，后面又都丟了，只留下最初的那個“靜”字。站的累了，我放下筆凈手，這才看著剪秋笑道：“想問什么便問吧，看你這樣子，別憋悶壞了。”
剪秋點頭笑道：“是。其實奴婢只是想問，娘娘剛剛何不直接提出讓皇上給熹貴妃換個太醫診治試試。皇上剛也提了，熹貴妃傷了根本，娘娘若說多請幾個太醫來看看，也合情合理呢。咱們也不必賣小廈子這個人情。”
我接過剪秋遞給我的茶盞，聞了聞茶香，輕笑道：“你啊，在宮里這么多年，還沒看清咱們這位皇上嗎？”我撇了撇面上的茶葉，繼續道：“皇上此人最是多疑。若是你拱手奉上的真相他倒未必全然肯信，但若是他經過重重阻礙自己去查，不管查出來的事有多不合情理，他總最是深信不疑。還記得昔年甄家如何倒臺嗎？本宮可從未示意瓜爾佳氏去上告甄遠道謀反，不過以詩集一事引起皇上疑心。其實甄遠道是否有謀逆之意你我都清楚，但皇上不信他的忠心，偏信他自己的猜疑，這才把甄遠道抄家流放。”我飲了一口熱茶，直覺得心肺都暖了起來。見剪秋仍面帶疑惑看著我，我繼續耐心解釋道：“本宮提起甄嬛孕中多思，連華妃的事都敢扯出來攀咬本宮，話說到這，這尺度已經是夠了，皇上只要還記得華妃的死，便會對甄嬛多幾分猜忌。你也知道華妃不能生育的事可是皇上首肯的，也是他心里最大的忌諱，旁人提都提不得，甄嬛卻把這事栽在我頭上，皇上自然反感，對甄嬛的話也懷疑了三分。本宮想要的不過就是皇上的這點子疑心，只要他不全然相信甄嬛，此事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我與甄嬛各打五十，對本宮來說這就足夠了。既然目的已經達成，若是再提起更換太醫為熹貴妃診治，皇上難免又覺得是本宮一而再再而三找機會坑害熹貴妃，難保連本宮所說華妃一事都不肯再信。所以……”“所以娘娘才會讓小廈子找機會再提這件事？”剪秋接口道。我點頭，“不錯，小廈子畢竟是皇上身邊的人，跟著皇上這兩天，總有他發揮作用的時候。這件事甄嬛一定會反對，到時候皇上更疑心她幾分，本宮的困境自然就解了。咱們啊，等著就是了。”我安撫地拍了拍剪秋的手，“本宮和你一樣想扳倒甄嬛，但此事急不得。如今甄嬛在后宮里多有助力，妃嬪也好，奴才也好，這滿宮里哪里還有她不能插手的地兒。就算本宮是皇后，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孤立無援，不得不讓她三分。本宮勢弱，便要先養精蓄銳，最好的便是借刀殺人。沒有比皇上自己的疑心更適合削弱甄嬛的勢力的了，剪秋，咱們不急。”
剪秋點點頭，“是，娘娘睿智。”
我靜靜飲茶，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春日一過便要入夏，京城里的涼意很快便會全數退去。若是這盤棋此次走不到死路......我抿唇輕笑，我倒是很期待接下來的這個夏天呢。只是不知道甄嬛會如何應對。但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再讓自己掉進前世的悲劇里。
我發誓。
因著我與甄嬛兩個紫禁城身份最為顯赫的女人都困在自己宮里，后宮這些日子顯得尤其安靜。只是剪秋和江福海日日打聽回來的消息里，漸漸便摻雜了些同前世不同的事，頗有幾分山雨欲來的姿態。
這天我正在寫字，江福海匆忙趕了回來，說有要事稟報。我凈手安坐，聽得他的話卻頗為意外。“你說皇上下旨將朧月送到熹貴妃宮里撫養了？”皇上此舉，豈非連熹貴妃的遮羞布都不留了，明著告訴后宮熹貴妃就是曾經的廢妃甄氏嗎。何況朧月被送走，敬貴妃肯定是要傷心壞了，她和甄嬛一向要好皇上又不是不知，怎會突然這般做？可江福海俯首道：“這事是板上釘釘了，奴才聽聞朧月公主一早就被送去永壽宮了，到了那邊一直哭鬧不止，熹貴妃如何安撫也不頂用，但皇上也未曾安撫，只說熹貴妃的孩子還是熹貴妃自己養著的好。敬貴妃沒有皇上的旨意進不去永壽宮，因為這事去找過皇上，但小廈子傳出消息，說敬貴妃被皇上狠狠斥責了一番，走的時候臉色都白了，剛回宮就病倒了。”
我心念流轉，朧月此刻被送還給熹貴妃撫養，對熹貴妃來說絕對不是什么好事。我問江福海：“小廈子有沒有說皇上此舉到底是因為什么？”江福海道：“小廈子說，這幾天為了查熹貴妃滑胎的事，朧月一直留在養心殿后殿。皇上不僅問了朧月公主，還問了朧月公主身邊服侍的人。小廈子大略聽得是朧月公主身邊的丫頭給皇上說了些什么，皇上生了大氣，回頭就下了旨意。”朧月的丫頭？我倒是奇了，什么話能讓皇上如此生氣。而剪秋卻不由接口道：“娘娘，這件事或許奴婢知道內里。”“哦？”我看向剪秋，示意她說下去。剪秋低頭道：“敬貴妃的咸福宮不如永壽宮妥當，里面也有些咱們的小丫頭在。丫頭們從前也曾傳回來消息，說敬貴妃時常教導朧月公主，無論發生什么事，務必要幫著熹貴妃。奴婢從前也只是當閑話聽，滿宮里都知道敬貴妃和熹貴妃因為朧月公主早就成了一派，會這樣教公主也是尋常事。只是若這話是被皇上知曉了，恐怕……”
原來是這樣，我瞬時清醒。皇上此人最是多疑，年紀越長越是如此，朧月雖是公主，但也是皇家子嗣，天家最忌諱便是以親疏理，這樣的教導若被皇上聽去，不僅朧月此次的證詞存疑，甚至可以是甄嬛結黨營私的鐵證。難怪皇上這樣匆忙把朧月送回了永壽宮，這是勢必要破除兩人的聯盟了。
我詢問江福海道：“小廈子有沒有把本宮要他說的話說給皇上聽？”
江福海點頭道：“小廈子說娘娘的交待他已一點一點滲透給了皇上。皇上前些日子曾去過永壽宮，和熹貴妃提出多加幾位太醫共同為她調養身體的事，但熹貴妃拒絕了。皇上似乎這幾天也因為此事不太高興，沒再提過永壽宮呢。”
我不由冷笑一聲，果然有貓膩。
上一世死后，我有許多次聽見甄嬛為這個死去的孩子念經，還和崔槿汐不止一次說過她對不起這個孩子。我曾經以為是她狠心殺死了這個孩子來陷害我才會如此良心不安，但重生那天，我看著為她診斷的溫實初，腦子不由得流轉過一個念頭。
如果，這個孩子本來就保不住呢？
溫實初不是不敢這樣做的人。笑話，他都敢和嬪妃私通，拿自己的孩子冒認為公主了，他還有什么不敢的？不過是把一個必死的孩子多留一段時間找準機會構陷皇后而已，對一個醫術高明的太醫來說，這事實在太簡單了。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吩咐剪秋，讓小廈子找機會和皇上有意無意提出，熹貴妃身子一向康健，胎像又十分穩固，怎會摔了一跤便如此嚴重損傷了根本，不如多請幾位太醫為熹貴妃調理身子，順便看看小產之事有無不妥。甄嬛心虛，她會拒絕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即便如溫實初所言所有太醫都可驗證熹貴妃腹部有受過撞擊的痕跡，但若是熹貴妃用了別的手段滑胎不可能完全診不出來，她絕對不敢冒這個險。再加上我主動和皇上說起甄嬛有意自己撞向桌子，即便皇上仍未對我十分相信，但起碼對熹貴妃也種下了疑心。本來必輸的局面……現在看來，倒也有了新的轉機。
我看向剪秋和江福海，淡淡道：“行了，本宮知道了。你們倆這些日子不必再出去了，好好休息幾日吧。還有幾天就是半月期滿，是福是禍，屆時便知了。”
只是心底，我忍不住想到——皇上啊皇上，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才是。
半月期滿那日，蘇培盛親自來宣了口諭。
“皇上口諭，皇后烏拉那拉氏，照管嬪妃、看護龍胎不力，禁足思過半月。現半月之期已滿，即日起景仁宮一切待遇恢復如舊，望皇后恪盡中宮本分，善理六宮瑣事，欽此。”
我依律謝恩，“臣妾遵旨。”
蘇培盛看著我的眼神雖恭敬卻難免帶著幾分疑惑。他不過離開了幾日，如今回來卻沒想到是我先解了禁足，而甄嬛卻還被關著，他自然不明白我如何從絕境中翻盤。
我看向他，絲毫不掩飾眼中的得意，“有勞了，蘇公公。”
蘇培盛慌忙弓著身子道：“奴才不敢。娘娘，皇上說了，既然您已解禁，即日起六宮事宜還是交由您來處置，端皇貴妃協理。”
竟連敬貴妃的協理六宮之權都丟了。我點頭，“本宮省得。蘇公公慢走，本宮就不送了。”
“是，奴才告退。”
蘇培盛遠去的身影難掩衰老帶來的頹唐，那是多少金銀富貴都無法修補回來的。其實我明白，從崔槿汐被正式賜給他做妻子以后他就不得不被綁上甄嬛那條船，就算我被陷害之事與他無關，但我與甄嬛早已不死不休，所以他也必須站在我的對立面。只是……人既然有了軟肋，而且這樣明晃晃示于人前，自然就有被對付的辦法。就像這次，哪怕永壽宮防的如鐵桶一般，但那不過是圍繞著熹貴妃的，崔槿汐再如何得力不過是個宮女，想要給她下藥害她重病幾日根本不是什么難事。而蘇培盛對她那樣有心，自然顧不得許多，何況當時有朧月的指證，他怕是也以為我已被打得不能翻身，他當然會放心地告假幾日，回去照顧重病的槿汐，把皇上的事交托給一直跟著他的小廈子。
而我也只是需要這短短的幾日而已，后宮的波譎云詭，幾日之間便是風云變色，又有誰能一直笑到最后呢？只是這一局，如今看來竟是甄嬛傷敵不成，自損八百了。
我看向緩緩打開的景仁宮大門，露出屬于皇后的雍容姿態。無論如何，這一局我已扳回先機，他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絕不會就此束手待斃。
甄嬛，我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