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臺邊的“教學(xué)”持續(xù)了小半個時辰。
油燈的光芒下,張氏那張因常年操勞而顯得憔悴的臉龐,此刻卻因為這份孤注一擲的希望而煥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光彩。
她知道自己不識字,更不懂什么圣賢道理,但她相信自己的兒子。
相信這個突然變得“聰明”起來的小兒子,或許真的能給她那個不成器的族侄帶來一絲轉(zhuǎn)機。
待到蘇明理將能想到的都“傾囊相授”后。
張氏才如獲至寶般,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反復(fù)叮囑蘇明理早些歇息,莫要累著。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端著那碗早已涼透的野菜糊糊。
像一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般,帶著幾分悲壯和決然,推開了蘇明志的房門。
蘇明志屋內(nèi),依舊是那副煩躁不安的景象。
書本被隨意攤在桌上,幾張寫廢的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他自己則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嘴里還不停地抱怨著。
“煩死了!煩死了!這些破書,怎么就記不住!”
看到張氏進來,他更是沒好氣:“又來做什么?不是說了別煩我嗎?”
張氏將野菜糊糊放在桌上,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明志啊,莫急,莫急。嬸娘……嬸娘剛才聽明理說起一些讀書的道理,覺得……覺得或許對你有用,特意來跟你說說。”
“明理?”
蘇明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他一個小屁孩,懂什么讀書的道理?娘,您莫不是老糊涂了,聽他胡吣?”
他壓根就沒把蘇明理放在眼里,更不相信一個七歲的娃娃能有什么高見。
張氏有些尷尬,但還是堅持道:“明志,你先聽聽看嘛。”
“明理他說,那個‘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是出自《論語》的,是說……”
她開始努力回憶蘇明理教給她的那些話,磕磕巴巴地,用她自己理解的方式轉(zhuǎn)述起來。
起初,蘇明志一臉不屑,甚至想直接將張氏趕出去。
但當(dāng)張氏將蘇明理說出的幾個他恰好有些模糊印象,卻又總是記不準(zhǔn)的典故出處,以及幾句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句子釋義,用一種雖然樸素卻意外點到要害的方式說出來時。
蘇明志臉上的表情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他從最初的輕蔑,到狐疑,再到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等等,”他打斷了張氏的話,皺著眉頭問道,“你剛才說那個‘巧言令色,鮮矣仁’,明理那小子是怎么說的?”
張氏心中一喜,知道有門兒。
她趕緊將蘇明理那番“花言巧語、假裝和善的人,很少有真正仁德的”的解釋又重復(fù)了一遍。
蘇明志聽完,陷入了沉思。
這句話,先生也曾講過。
但他總是理解得不透徹。
蘇明理這番解釋,雖然直白,卻讓他茅塞頓開。
“還有呢?”蘇明志的語氣不自覺地緩和了一些,甚至帶上了一絲催促。
張氏見狀,更是精神大振。
將蘇明理“教”她的那些內(nèi)容。
一條條,一句句,盡心竭力地轉(zhuǎn)述給蘇明志。
她或許不懂其中的微言大義,但她能感受到小兒子在說這些話時的自信和篤定。
蘇明志則像一個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將張氏說的每一句話都努力地記在心里。
蘇明志發(fā)現(xiàn),很多他平日里覺得晦澀難懂,或者模棱兩可的知識點。
經(jīng)過張氏這番“轉(zhuǎn)述”,竟然變得清晰明了起來。
那些困擾他許久的疑難,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他甚至開始覺得,這些“道理”,比族學(xué)里那個老先生講的還要透徹易懂。
當(dāng)然,蘇明志絕不會承認(rèn)這是蘇明理的功勞。
在他看來,這定是母親張氏不知從哪里聽來的。
或者自己突然“開竅”了。
蘇明理不過是恰巧也知道一兩句罷了。
但無論如何,這些“新知識”讓他原本對小考絕望的心,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他開始主動向張氏詢問更多的問題,張氏則盡力回憶蘇明理的話來解答。
一個教得磕磕絆絆,一個學(xué)得將信將疑,卻又如饑似渴。
這幅奇特的“教學(xué)”場景,在蘇明志那間昏暗的屋子里,持續(xù)到了深夜。
當(dāng)張氏拖著疲憊的身體從蘇明志屋里出來時,臉上卻帶著一絲興奮的光芒。
她看到蘇明理居然還沒睡,依舊在灶臺邊借著月光看那些廢紙,心中更是感動。
“明理,快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蘇明理乖巧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蘇明志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唉聲嘆氣,抱怨連連。
而是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將從張氏那里“學(xué)”來的那些“訣竅”和“新解”,反復(fù)琢磨,用心記憶。
他甚至開始主動翻閱那些他平日里最不耐煩看的蒙學(xué)典籍,試圖從中印證那些“道理”。
每當(dāng)遇到不解之處,他便會旁敲側(cè)擊地向張氏打探。
張氏則會悄悄地去問蘇明理,然后再轉(zhuǎn)告給他。
蘇明志的自信心,在這些“茅塞頓開”的體驗中,迅速膨脹起來。
他開始覺得,自己并非資質(zhì)愚鈍,只是之前沒有找到正確的學(xué)習(xí)方法罷了。
現(xiàn)在,有了這些“高人指點”。
在他看來是母親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反正絕對不會是蘇明理那里來的。
他定能在這次小考中一鳴驚人,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大跌眼鏡。
他甚至開始幻想,自己考出好成績后。
族學(xué)先生會如何夸獎他,族人會如何羨慕他。
蘇大山和張氏又會如何激動和自豪。
至于蘇明理,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那日漸膨脹的自信心中,蘇明理不過是一個碰巧知道些皮毛的黃口小兒,根本不值一提。
終于,族學(xué)小考的日子到了。
蘇明志懷著前所未有的自信,昂首挺胸地走進了考場。
他覺得,自己這次定能脫胎換骨,一雪前恥。
然而,當(dāng)考卷發(fā)下來,當(dāng)他真正開始提筆答題時。
現(xiàn)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那些他以為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新知識”。
在真正面對考題時,卻變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
他努力回憶著張氏轉(zhuǎn)述的那些話,卻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只是記住了表面,并未真正理解其內(nèi)涵。
有些題目,他明明通過張氏從蘇明理嘴中講過類似的。
但具體到考卷上,卻又不知該如何下筆。
他開始慌亂,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考卷上卻依舊是東拼西湊,錯漏百出。
當(dāng)小考結(jié)束的鐘聲敲響時,蘇明志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考場。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考砸了。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讓他感到絕望和不甘。
回到家中,他便將自己關(guān)進了屋里。
晚飯時分,當(dāng)蘇大山開口詢問考試情況時。
壓抑了許久的怒火和屈辱,終于如同火山般爆發(fā)了出來,悉數(shù)傾瀉到了張氏和蘇明理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