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暮深。
下雪了,鵝毛大雪。
雪花在叢福明大門外打著漩渦……
叢福明里屋。
煤油燈光貼在透風的墻上搖曳。
鎖住坐在里屋炕上,輕聲呻吟。
他說道:“媽,我肚子還是絞勁地疼啊!”
叢福明說道:“是不是沒吃東西餓的?”
他隨手到鍋里掏出來了兩個土豆。
說道:“姥爺剛才肚子也疼,吃了兩個土豆,不餓就不疼了,你試試?”
鎖住說道:“姥爺,我沒餓!”
叢二鳳的姐姐叢大鳳開門進屋。
說道:“鎖住,你躺下,讓大姨瞅瞅!”
鎖住躺下。
叢大鳳取下墻上的油燈。
看肚臍眼周圍,又看腋窩周圍。
說道:“二鳳啊,孩子是出疹子了,你看肚臍眼和噶糾窩,全起了小紅點!你不知道啊,二鳳,這一憋氣,咱南山村,小孩出疹子的,都開鍋啦!”
叢二鳳問道:“姐,有什么辦法能治?”
叢大鳳說道:“只要把身上紅點都表出來,表的象小米飯一樣就好啦!這就是火毒!刨點韭菜根,再到河里撈些小魚小蝦,給孩子熬水喝!這個藥方子是大峪街里大藥房老中醫于先生出的,小孩扎顧好抹鼻子啦!俺家你倆外甥、倆外甥女都喝好啦!”
叢二鳳說道:“天這么黑,地又上凍了,刨也得費勁,我去刨!”
叢大鳳說道:“你別去,你得看孩子,我去,先上我家園子刨韭菜根,等天見亮了,再到河里撈小魚、小蝦!”
叢大鳳說著走出屋去。
叢福明到外屋墻角撈了把撅頭。
說道:“大鳳,我跟你去刨韭菜根!”
叢福明跟叢大鳳走出屋去。
鎖成說道:“媽,你看我哥多‘歇力’,肚子疼點,就一個勁的哼哼,掉牙了!”
鎖住說道:“弟,你沒疼,你沒嘗到這個滋味兒,我不是‘歇力’!”
山墻的油燈火光微暗,一閃一閃的。
油要靠盡了。
叢二鳳找來油瓶,往燈里加油。
油燈開始一點一點恢復了光亮。
叢福明回屋。
抖去了身上的落雪。
手里攥了一大把韭菜根,舀了一瓢水,洗了又洗,然后,鍋里加了水,把韭菜根扔進。
灶坑點著了火,熬了起來。
叢二鳳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難過的哼著《搖籃曲》,哄著兩個孩子——
風兒輕
月兒明
樹葉落窗欞啊
風兒輕
月兒明
蛐蛐叫不停啊……
叢大鳳回屋。
拿起水瓢舀了點鍋里的韭菜水,放在嘴邊嘗了嘗,然后用水瓢盛到了碗里,,把碗遞給二鳳。
說道:“妹呀,熬好了,喂吧!”
叢二鳳接過碗,用嘴吹溫。
說道:“鎖住,來,媽喂你!”
鎖住說道:“媽,不用你喂!”
他接過碗,端起來,一口氣喝下肚去。
此時,鎖成突然手捂肚子“哼哼”起來。
也跟著喊道:“哎呀,媽媽,我怎么肚子也絞勁地疼啦!”
大鳳又盛一碗韭菜水,端給二鳳,二鳳吹了一會兒, 說道:“來鎖成,媽喂你!”
鎖成接過碗。
說道:“我也不用媽喂!”
說完,“咕咚咚”下了肚。
叢二鳳說道:“我老兒子真有兩下子,咕咚咚就下了肚,和你哥一樣!”
鎖成說道:“媽,喝完這碗湯,肚子不疼了!我突然感覺餓了,我要喝爺爺給的高粱米做的粥,我喝飽了,長大了,給媽干活,給媽挑水,給媽劈柴,媽就再不用受累了!另外,再給我拿個大蘋果,我也要吃!”
叢大鳳說道:“大姨馬上給你熬高粱米粥,你等著!”
叢福明從柜中口袋里舀出一碗高粱米,交給大鳳。
又從炕上的口袋里拿出一個蘋果交給鎖成。
大鳳在西屋鍋里熬起了高粱米粥。
雞叫三遍。
鎖成睜開雙眼問道:“媽,高粱米粥熬好了嗎?”
叢二鳳說道:“熬好了,老兒子,媽端給你!”
叢大鳳把事先放在鍋臺邊晾著的一碗高粱米粥,端給二鳳,二鳳遞給鎖成。
鎖成一手拿著蘋果,一手端著高粱米粥。
端了一會兒手抖了起來。
他有氣無力的放在枕邊。
叢二鳳問道:“老兒子,媽喂你,好不好?”
鎖成說道:“媽,老兒子累了、困了,你把高粱米粥和蘋果給老兒子留著,等老兒子睡醒了,再喝,再吃……”
鎖成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眼角還留著一滴對媽媽、對哥哥、對爺爺、對小蓉姐無限不舍與眷戀的淚珠。
叢二鳳端著裝著高粱米粥的碗,痛不欲生。
哭道:“老兒子啊,你睜開眼,把媽留給你的高粱米粥喝了,喝飽了,長大了,好幫媽干活,給媽挑水,給媽劈柴,再不用媽受累了!老兒子啊,你醒醒,醒醒,再看一眼和你相依相伴的媽媽吧!再看一眼和你血肉情深的媽媽吧!往后,媽想你了,怎么辦?咱母子只能在夢中相見啦!”
叢二鳳打開炕琴柜,找出半月前新做的小棉襖、棉褲和棉鞋,給鎖成板板正正地穿在身上。
說道:“老兒子啊,穿上媽給你做的新棉襖、棉褲和棉鞋,暖暖和和地走吧!原本留給你過年穿的,現在穿上吧,穿上了就不冷了!”
鎖住也跟著喊道:“弟啊,你肚子是后疼的,為什么先走了?天啊,老天爺不講道理啊!”
叢福明抹了一把眼淚,將鎖成抱起出屋。
大鳳哭著跟著出屋去。
。。。。。。
雪停了。
星星和月亮鉆出了云層。
房西側是叢福明的場院。
大鳳進場院中撈了兩捆谷草,抖了抖雪。
叢福明、叢大鳳向 后山坡走去。 叢二鳳哭著追出屋。
喊道:“老兒子啊,你等等媽,讓媽再送你一程!鎖成啊,你告訴媽,媽今后怎么活啊……”
后山坡上,弱小身軀的鎖成,躺在火堆上,兩捆谷草照天燒,濃煙滾滾,奔向漆黑的夜空,無情地遮住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弟弟永遠地離開了我和媽媽!
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再也沒人和我唱《送郎歌》了!
叢福明院外街道小河。
鎖住在冰面上打‘垛螺’。
遠處駛來一頭牛爬犁。
爬犁上坐著爺爺向興林和姐姐小蓉子。
鎖住抓起‘垛螺’,回身跑回家,急匆匆告訴二鳳, 說道:“媽,爺爺和小蓉姐來了!”
二鳳正在炕上做被,趕忙放下針線,走出屋去。
爬犁趕到近前。
向興林喊了一聲:“吁——” 爬犁停下。
爬犁上裝著劈成四半的白條豬,還有一捆鞭炮。
鎖住一下撲在向興林懷里。
哭著說道:“爺爺,鎖成走啦!”
說完,大哭起來。
小蓉子和叢二鳳也抱在一起大哭起來。
向興林驚聞噩耗,仰面蒼天,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喊道:“晴天霹靂!鎖成啊,爺爺再見你只能在夢里了……”
叢福明趕著馬爬犁,穿著羊皮襖、背著獵槍,戴著狗皮帽,從山溝里回來。
爬犁上裝著三只大狍子、三只凍野兔和三只野雞。
他喊住馬爬犁:“吁——” 上前一把抓住向興林的手,老淚縱橫。
說道:“親家啊,鎖成走了,就半宿的工勁,就沒了,太揪心啦!”
鎖住跺著雙腳。
哭道:“爺,我沒伴了,怎么辦吶?”
叢二鳳停住哭聲。
說道:“他爺,你把豬殺了,拉我這干么?我搬家走沒拉,就是給你留的,你拉這來了,明年油水怎么辦?”
向興林說道:“我用不著,我在你三個大姑姐家輪流著吃飯,用不著什么油水,可你沒有油水怎么辦?”
叢福明一聽,趕忙把自己爬犁上的三只大狍子卸下來,裝向興林的爬犁上。
又把豬肉卸下來。
說道:“親家,你把狍子拉走,我把豬肉留下!”
向興林說道:“親家,大峪地面,沒有不知道你的,上山打獵,槍法第一!二鳳啊,咱挺好個家,讓鼓山那個損犢子整‘散掛’了,散的家破人亡啊……”
他想起昨天送蘋果時,鎖成摟著他,說道‘爺爺,你怎么才來啊,我多想你啊……’
想到這,又大哭起來。
小蓉子趕忙上去勸道:“姥爺,事情已經這樣了,哭還能哭活啊?還傷身體!”
叢二鳳勸道:“他爺啊,別哭了,哭壞了身子怎么辦?我比誰都傷心、難過,可咱活著的還得活啊!日子還得往前過啊!鎖成在那邊,也能盼咱好好地過啊!”
向興林說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啊!”
他停住了哭聲,擦干了眼淚。
說道:“二鳳啊,我就剩這一個孫子啦,今后,他的一切的花銷、穿衣、吃飯、上學的書費、學費等等,都由我管,你不用操心啦!”
他說完,把捆在爬犁上的鞭炮拿下來,交到二鳳手里。
說道:“這捆鞭炮,留給鎖住過年放!”
他又對鎖住說道:“大孫子啊,再過幾天過年你就五歲啦!爺爺現在就祝你新的一年里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叢二鳳說道:“天下黑影了,我就不留你倆了,蓉子,往后常來玩,鎖住動不動就叨咕你!”
小蓉子說道:“放心吧,舅媽,我會來的!”
向興林抱起鎖住。
說道:“鎖住,讓爺爺好好親親你!”
向興林使勁地一下一下親著鎖住的臉蛋……
夜幕降臨。
牛爬犁遠去。
爺爺和小蓉姐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