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將油紙包著的肉包塞進丫兒懷里，青布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一片灰塵。院內五尊鐵塔似的影子投在地上，半截土院墻上有被驚起的雞鴨在聒噪。
黑臉婦對上棠梨掃過來的視線不由覺得脊背發涼，但隨即扭頭看到了自己的靠山們，立刻有了底氣，惡狠狠瞪了回去，滿臉是驕橫之色。
“你就是害我娘摔斷了腿的人？”一個面色和躺著的婦人一樣黑的大漢走出一步，打量著棠梨，語氣兇狠。
他身形是這五個漢子里最高最粗壯的，初春時節，人在不干活時還穿棉襖呢，他已經穿著無袖的麻布褂子，露出的胳膊都是腱子肉。
“怎樣？”棠梨微抬眼角，語氣聽不出情緒。
“賠錢貨在這啊！”一個男人啐掉嘴里的草根。他身旁其余三個漢子齊齊往前半步，驚起滿地雞毛。
棠梨認得說話的人，正是劉老五。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賠錢！六柱，你來算算她得賠咱家多少銀子？”劉老五朝一位斜倚著棗樹，身穿灰鼠皮坎肩的瘦長身影道。那人小眼、一張尖細臉形似老鼠，渾濁的眼珠子活像滾在油碗里的泥鰍，順著棠梨纖細的腰線來回逡巡。
那眼神讓棠梨感覺惡心，她不由得蹙眉。
“我娘這么大年紀了，摔斷腿治好沒那么容易，醫藥費起碼得一兩銀子。
這腿摔傷了不能干活，眼下馬上要春耕，耽誤的農事起碼也得一兩銀子。
再加上我娘原本身體康健，這一傷，損害了身子骨，說不定還會影響壽歲，這個損失可就大了，賠個二兩銀子不多吧。
還有營養費什么的，看在三叔的面子上，就算五百文好了，我算算，一起就賠咱們家四兩五百文，怎么樣，這個數目很公道吧？”
劉六柱撈起一個算盤，噼里啪啦撥著，報出一串數字。一雙老鼠眼粘在棠梨身上，不老實地溜來溜去。
圍觀的人群聽得都倒吸一口冷氣。這么多銀子！一個普通家庭累死累活一年省吃儉用也攢不下來，何況是一個孤女？太過分了！
“劉老五，你們這是訛人！這姑娘本就是落難之人，和劉家娘子孤兒寡母相互幫襯著過日子，你們見人家撈了幾條魚就眼紅成這樣，這是要逼死她們！”人群里有人看不過眼，仗義執言。
見有人出頭，很多鄉鄰也紛紛附和。
“放屁！咱們可都是一口井里吃水的鄉親，我家老婆子這么大年紀了被她害得摔斷腿，你們不說公道話就算了，還幫著一個外鄉人顛倒黑白。我看，你們才是眼紅我家日子好，昧著良心說鬼話。”劉老五朝人群啐了一口濃痰。
“哎～～吆～～”他婆娘及時地哼唧著喊起痛來。
“你家黑臉婆根本就沒摔著，我可是瞧見了的，而且這事的起因就是她眼紅，非要這姑娘教她放魚簍子，姑娘沒答應，她先去動手打了人家。姑娘都沒還手，她自己摔了一跤，當時就爬起來了啥事沒有，還在地里干了半天活呢，許多鄉親都看見了。”
人群里一個婦人大聲說道，棠梨認出她就是早上那個高個子婦人。
“李氏你再滿嘴噴糞，看我晚點不撕爛你的嘴。
莫以為你兒子會讀書，先生夸了他幾句，你就真個當自己是秀才他娘了？早著呢，我看你家那小子就不是個能考中秀才的命。”
黑臉婦揚著脖子對李氏罵道，聲音中氣十足。
李氏見她詛咒自己兒子考不中秀才，氣得臉色漲紅，正要跳腳罵回去，卻被她身邊的妯娌捂住了嘴，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什么，這才不甘心地沒有發作，只是雙眼恨恨地盯著黑臉婦。
劉老五見圍觀的人都不說話了，眼神在棠梨和劉老五家娘子身上來回掃視，“該賠的銀子已經算清楚，你們是現給，還是？”
劉大娘氣得渾身發抖，突然她想起昨天山里發生的事，便朝著屋子里喊道：“當家的，你快出來，劉老五這回欺負到咱家里來了。”
劉老五和他身邊的兩個兒子聽她這一嚎，不由得心里發虛，但想著這么多人在，又是光天化日，就算劉老三的魂魄真的回來了，也不敢出現，又都放輕松了下來。
“呦～今天劉老三怎么不顯靈了，昨天不是挺能耐嗎？”劉老五皮笑肉不笑。
劉大娘僵住，不知道這戲該怎么唱，只得看向棠梨。
棠梨沖她微微搖了搖頭，用眼神安撫她。
“賠錢，廢話少說！”劉老五對著棠梨攤開蒲扇大的手掌，掌紋里嵌著陳年泥垢。
"四兩半，是嗎？可以。"棠梨指尖撫過掌心老繭，這雙手好久沒殺人了，以前厭惡，現在心癢是怎么回事。
劉老五哈哈大笑：“是個爽快的，我就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如此，我們對你還能通融一二，知道你是個可憐人，若是當下實在拿不出這么多現銀，也可以慢慢給。不過嘛……”他摸了摸自己下巴，眼珠子一轉：
“咱丑話要說前頭，允許你先欠著，但也不能白欠，得按典當行里的利息來算。六柱，你再算算……”劉老五看向他小兒子，眼睛擠了擠。
棠梨也看向他。
被棠梨目光注視的男子喉結滾動，鼠須翹起得意的弧度："小生不才，在鎮上當鋪學過兩年賬，保證不會算錯讓姑娘吃了虧……"棠梨唇角微揚，那笑靨如三月桃汛撞碎薄冰，晃得他三魂去了七魄。
劉六柱不由得看呆了，停了話頭，湊到他爹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劉老五聽得眉頭直皺，劉六柱見他爹的模樣，又掰著指頭跟他爹盤算著什么。劉老五終于點了點頭。
“咳……咳……”劉老五清了清嗓子，看向棠梨。“這樣，我家六柱看上你了，算你走運，六柱讀過書，腦瓜子聰明，將來保準有出息，你能被他看上，準是上輩子修來的福。”
說著他搖了搖頭，一副很看不上棠梨的樣子。
黑臉婦一聽這話急了，連忙拉住劉老五的衣擺，小聲提醒：“孩他爹，那也得等她該賠的銀子到手再說。”
劉老五瞪了她一眼，又轉頭對棠梨說：“這樣吧，看在我家六兒份上，你該賠的銀子就抵彩禮了。你一個孤女，又沒嫁妝，其實值不得這么多的，只是我兒跟我求了這事。”
這話一出，眾人嘩然。
這劉六柱人長得丑，心眼又多又壞，吃喝嫖賭樣樣來，偷雞摸狗的事沒少干。
他的惡臭名聲早已傳遍四里八鄉，沒有誰家愿意把女兒嫁給他，所以他的哥哥們都成了家，就他一直說不上親事。
現在竟然用這么下作的手段逼迫一個孤女嫁給他。
很多婦人都憤憤然，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棠梨，這姑娘長得多水靈啊，要是嫁給劉六柱，那不是一朵鮮花掉入了茅坑嗎？
可是，大家懼怕劉老五家的人，想打抱不平也得掂量下自己的實力，既沒錢幫人還債，又打不過他們。便都只敢私底下切齒咒罵。
劉大娘這會兒感覺天都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