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比記憶中的更冷。
蘇小暖背著祁墨涉水而行，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水面漆黑如墨，卻能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不，那已經不是她的倒影了。水中的女子銀發金瞳，脖頸間的玉墜完全融入皮膚，在鎖骨處形成一株發光的草形紋路。
小肉團蹲在她肩頭，前爪緊緊勾著她的衣領。諦聽的靈體受損嚴重，已經無法化形，甚至連最基本的傳音都做不到，只能通過細微的顫抖傳遞不安。
“快到了......”
雪霽的聲音從后方傳來。這位蛟龍長老此刻維持著半人形態，青鱗覆蓋的右臂拖著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她指向遠處水面浮現的微光，那光芒幽藍如鬼火，隨著水波起伏不定。
“歸墟國的鮫人......”雪霽喘息著解釋，“只有他們掌握著穿越弱水核心的秘術。”
祁墨在蘇小暖背上輕輕動了動。他的呼吸幾乎察覺不到，但胸膛偶爾會傳來微弱的心跳，像是一只垂死的蝴蝶在扇動翅膀。蘇小暖側頭看他，發現他右手指尖正在無意識地抽動，那根連接兩人的銀金細線隨之閃爍，仿佛在呼應某種遙遠的召喚。
水面的藍光突然大盛。
三盞造型詭異的燈籠破水而出，懸浮在三人面前。燈籠的骨架像是某種大型魚類的脊椎，蒙皮則是半透明的鰭膜，內部燃燒著幽藍色的火焰。每盞燈籠下方都垂掛著一條鎖鏈，鎖鏈盡頭沒入水下，不知連接著什么。
“提燈人......”雪霽突然跪伏在水面，額頭幾乎觸到水面，“我們請求覲見鮫人女王。”
鎖鏈嘩啦作響。
燈籠后方，水面緩緩隆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浮出一座珊瑚材質的平臺，臺上站著七個身影——他們上半身是俊美的人類形態，下半身卻是覆蓋著珍珠光澤鱗片的魚尾。為首的鮫人手持三叉戟，戟尖挑著一盞更大的骨燈。
“雪霽。”鮫人首領的聲音像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回響，“上次你來歸墟，偷走了我族的孕海枝。”
蛟龍長老的鱗片微微炸起：“那是為了救——”
“我們知道。”一個柔和卻威嚴的女聲打斷了她。
鮫人隊伍分開，一位頭戴珊瑚王冠的女性緩緩上前。她的魚尾是罕見的銀紫色，每片鱗甲邊緣都鑲嵌著細小的珍珠，脖頸處掛著一串用人類指骨制成的項鏈。鮫人女王的目光掃過昏迷的祁墨，最終停在蘇小暖心口的銀紋上。
“雙生契的持有者。”女王抬起手，骨鏈項鏈無風自動，“你們想要什么？”
蘇小暖的喉嚨發緊。她不確定自己能否發出聲音——自從祁墨的骨劍刺入他自己的身體，她就感覺有什么東西卡在聲帶里，像是未說出口的咒語，又像是被強行截斷的悲鳴。
“救他。”
這兩個字終于掙脫束縛，帶著血腥氣滾落。水面的倒影隨之扭曲，銀發女子的影像突然伸手按在“水面”上，與現實的蘇小暖動作重合。
鮫人女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代價呢？”
雪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青色的血從指縫滲出：“按照約定......我帶來了......蛟龍逆鱗......”
她從懷中掏出一片巴掌大的青色鱗片，鱗片表面布滿蛛網般的裂痕。女王接過鱗片，指尖輕輕一捻——鱗片粉碎，化作一縷青煙鉆入她的鼻孔。
“不夠。”女王搖頭，“這只能換你們進入歸墟的資格。”
小肉團突然從蘇小暖肩頭跳下，落在珊瑚平臺上。它艱難地用前爪扒開胸口的毛發，露出那個已經變成疤痕的第三只眼位置。諦聽抬頭看向女王，發出微弱的“喵嗚”聲。
“諦聽族的靈核？”女王挑眉，“倒是稀罕......但依然不夠。”
水面突然沸騰。
蘇小暖的倒影自主行動了——銀發女子從水中站起，完全脫離水面的束縛，變成一個實體存在。她比蘇小暖高出半頭，面容更加成熟冷峻，異色瞳孔中流轉著古老的光芒。
“這個如何？”銀發女子——魔族公主的完整殘魂——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我的全部記憶，換一次'溯魂儀式'。”
鮫人們騷動起來。女王的三叉戟重重敲擊珊瑚臺，發出洪鐘般的回響：“你確定？交出記憶意味著徹底消亡。”
銀發女子轉頭看向蘇小暖，目光復雜：“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沒有征求意見，沒有道別。公主的殘魂突然化為一縷紅煙，鉆入女王手中的骨燈。火焰由藍轉紅，照亮了方圓百丈的水域。在這詭異的紅光中，蘇小暖看到無數記憶碎片從燈中溢出——
_滄溟少年時在月下為她雕刻木偶......
她被仙族俘虜時故意激怒劊子手......
藥長老顫抖的手將種子植入嬰兒心口......_
最后一段記憶最為清晰：
魔族公主跪在弱水之鏡前，親手將自己的記憶剝離，封入一枚玉墜。
“原來如此......”蘇小暖摸向鎖骨處的紋身，“你早就計劃好了一切。”
女王嘆息著舉起骨燈：“溯魂儀式需要三樣祭品——引路人的血，守護者的骨，以及......”
她突然將燈擲向祁墨。
燈焰暴漲，將祁墨完全包裹。令人驚訝的是，火焰沒有溫度，反而散發出刺骨的寒意。祁墨的身體在火中懸浮起來，皮膚表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那是刻印在他靈魂深處的封印。
“第三樣祭品是真相。”女王的聲音變得空靈，“解開他最后的記憶封印。”
火焰突然分裂成兩股。一股纏繞著祁墨，另一股則撲向蘇小暖，通過那根銀金細線建立連接。劇痛如潮水般襲來，蘇小暖感到自己的意識被強行拽入祁墨的記憶深處——
【祁墨的記憶 · 封印之間】
這里沒有色彩，只有深淺不一的灰。
蘇小暖站在一個巨大的球形空間內，四周墻壁由無數旋轉的符文組成，像是一個活著的繭。空間中央，年幼的祁墨——那時還叫玄墨——抱膝而坐，額頭抵在膝蓋上。
“祁墨？”
小男孩抬起頭。他的眼睛是純粹的銀白色，沒有瞳孔，像是兩顆打磨光滑的月亮石。當看到蘇小暖時，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緩緩抬起手，指向她身后。
蘇小暖轉身。
球形空間的某一塊符文突然變得透明，露出外界的景象：青嵐和玄霜站在一個類似祭壇的地方，兩人中間懸浮著嬰兒時期的祁墨。孩子胸口插著半截斷劍，奇怪的是沒有流血，傷口處反而生長出細小的銀色根須。
“必須這么做。”青嵐淚流滿面，“滄溟的分魂已經和他的靈核融合......”
玄霜手中握著一柄造型古怪的匕首，刀刃上刻著“誅親”二字：“剝離記憶后，他會忘記自己是容器......”
“也會忘記我們。”青嵐接過匕首，刀尖抵在嬰兒額頭，“包括魔君在他靈魂深處埋下的指令。”
畫面突然扭曲。當蘇小暖再次看清時，場景變成了她熟悉的畫面——七歲的祁墨被丟棄在人間界的廢墟中，左腿扭曲變形，頭上鮮血淋漓。
但這次她看到了不一樣的細節：
祁墨身邊蹲著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將什么東西塞進他染血的衣領。當那人抬頭時，蘇小暖認出了藥長老年輕時的面孔。他放入祁墨懷中的不是什么護身符，而是一枚青色的鱗片——雪霽的逆鱗。
“所以這才是真相......”蘇小暖喃喃自語，“你不是意外流落人間......是被故意送出來的......”
身后傳來腳步聲。
成年的祁墨站在記憶碎片之間，右眼的金邊在灰暗空間中格外醒目：“為了讓我遠離仙魔兩族的紛爭......也為了有朝一日，我能真正擺脫滄溟的控制。”
他指向球形空間的頂部。蘇小暖仰頭看去，發現那里有一個巨大的金色封印，形狀如同展翅的鳳凰。封印下方垂落著無數金線，每一根都連接著祁墨身體的某個部位。
“滄溟的指令......”祁墨苦笑，“殺光所有仙族高層......包括我的父母......”
蘇小暖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青嵐和玄霜要剝離兒子的記憶——他們不僅要保護他，更要保護那些可能被他殺死的人。
“現在你知道了。”祁墨的聲音開始變淡，“要救我，就必須......”
他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整個記憶空間劇烈搖晃，符文墻壁出現裂縫。外界傳來鮫人女王急促的警告：
“快出來！滄溟的指靈正在蘇醒！”
【歸墟 · 儀式中斷】
蘇小暖的意識被強行拽回現實。
珊瑚平臺已經四分五裂，鮫人們驚恐地退到遠處。祁墨懸浮在骨燈火焰中，但原本銀白的火焰此刻摻雜了不祥的金色，那些纏繞他的符文鎖鏈正在一根根斷裂。
“太遲了......”女王抓緊三叉戟，“滄溟埋在他靈魂深處的指令被激活了......”
雪霽突然化出蛟龍真身，一尾掃開試圖靠近的鮫人守衛：“那就執行備用計劃！”
蘇小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龍尾卷起拋向祁墨。她在空中翻轉身體，恰好與從火焰中睜眼的祁墨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完全變成了金色。
滄溟的眼神。
骨燈轟然炸裂。火焰如活物般纏繞上兩人的身體，通過那根銀金細線瘋狂抽取蘇小暖體內的生命力。她感到同心草的根系在臟腑間收縮，每一次搏動都帶走大量血液。
“殺......”祁墨——或者說占據他身體的指令——掐住蘇小暖的脖子，“仙族......必須死......”
氧氣被切斷的瞬間，蘇小暖反而冷靜下來。她不再掙扎，而是抬起手，輕輕撫上祁墨的臉頰。
“我知道你在里面......”她擠出嘶啞的聲音，“看著我......”
銀金細線突然繃直。
蘇小暖心口的銀紋爆發強光，一株完整的同心草虛影從她體內生長出來，根系扎入祁墨胸膛。金光與銀光交織的剎那，祁墨右眼的金色劇烈波動，像是兩種意識在爭奪控制權。
鮫人女王突然高舉起三叉戟：“現在！”
雪霽的蛟龍身軀猛地沖入戰圈。她沒有攻擊任何人，而是用盡最后力氣撞向那株同心草虛影。青色的血從她傷口噴涌，澆灌在草葉上——
蛟龍血是天下至純之物，能洗去一切污穢。
金光如潮水般退去。祁墨的瞳孔恢復清明，掐著蘇小暖的手松開，轉而緊緊抱住她下墜的身體。同心草虛影緩緩收縮，最終在兩人相貼的心口處形成一個完整的雙生契印記。
水面的倒影終于歸一。
鮫人女王疲憊地放下三叉戟：“儀式完成......但代價尚未付清......”
她的目光落在小肉團身上。橘貓似乎明白了什么，最后蹭了蹭蘇小暖的手背，然后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女王。
“不......”蘇小暖虛弱地伸手，“別帶走它......”
諦聽回頭看她，第三只眼的位置突然裂開一道細縫——沒有紅光，只有一滴銀色的淚。
“它不會死。”女王彎腰抱起橘貓，“只是回歸本源......諦聽本就是歸墟的守護獸......”
雪霽恢復人形，渾身是血地跪在平臺上：“還有我的代價......”
女王點頭：“你姐姐的魂魄該安息了。”
隨著她揮手，水面升起無數熒光，匯聚成一個與雪霽長相相同、但氣質陰郁的女子虛影。兩位蛟龍姐妹隔空相望，無需言語便完成了一場跨越三百年的告別。
當熒光散去，雪霽——善良的那一半——也如同沙堡般坍塌，最終只剩下一枚完好的青色鱗片。
“走吧。”女王將鱗片遞給蘇小暖，“雙生契已成，但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她指向遠處水面——那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隱約可見一座水晶宮殿的尖頂。
“滄溟雖死，他留下的指令卻不會消失。”女王的聲音漸漸遠去，“弱水之鏡的最深處......有你們需要的答案......”
蘇小暖握緊祁墨的手。他的體溫已經恢復正常，但右眼的金邊依然存在，提醒著他們體內沉睡的危險。
小肉團最后“喵”了一聲，跳上女王的肩膀。在鮫人隊伍沉入水面前，它用口型傳遞了最后一句話：
“向前走，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