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固執地敲打著溫哥華公寓的玻璃窗,像是某個不知疲倦的節拍器,把灰蒙蒙的下午拖得又濕又長??諝饫飶浡环N揮之不去的陰郁,混雜著雨水浸透木頭的氣息和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霉味。林晚蜷在客廳那張舊沙發里,指尖無意識地捻著兒子小宇昨天落下的彩色蠟筆頭,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了輪廓的楓樹枝杈上。小宇均勻的呼吸聲從臥室門縫里漏出來,是這片濕冷天地里唯一安穩的暖源。
門鈴聲突兀地刺破了這份沉悶的寧靜。
林晚驚了一下,蠟筆頭從指間滑落,在米色的地毯上滾出短短一道彩痕。這個點?快遞?她蹙著眉起身,踩著拖鞋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外面空無一人,只有被雨水沖刷得格外干凈的走廊地板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她疑惑地擰開門鎖。
一個薄薄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牛皮紙文件袋,孤零零地躺在門墊上,被走廊的穿堂風吹得微微鼓起一角。雨水的氣息混合著紙張特有的干燥味道撲面而來。沒有寄件人,沒有署名,干凈得像一張等待被填寫的空白表格。
她彎腰拾起文件袋,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略帶粗糙的涼意。心臟深處,毫無來由地,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帶來一陣短暫的、令人不適的窒息感。她甩甩頭,試圖驅散這莫名的寒意,轉身關門,將那濕漉漉的世界隔絕在外。
文件袋被隨意地擱在餐桌上,那冰冷的觸感卻像烙印一樣留在了她的指尖。林晚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試圖用那點暖意驅散心頭的陰霾。水汽氤氳,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終究沒忍住,目光又落回到那個沉默的紙袋上。里面會是什么?賬單?廣告?還是……某種她不想要的、來自過去的回響?
好奇心最終戰勝了那點不安。她放下水杯,拿起文件袋,指甲劃過封口的膠帶,發出輕微的“嘶啦”聲。幾張折疊整齊的紙滑了出來。紙張雪白,印著醒目的深藍色徽標——一家本地權威基因檢測機構的名稱。她的目光本能地向下搜尋。
“親子關系鑒定報告書”。
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像冰冷的鐵釘,猝不及防地砸進她的視線里。
呼吸驟然一窒。她幾乎是屏著氣,手指有些發顫地翻動著報告。被鑒定人姓名:林晚。樣本類型:口腔拭子。另一個名字:林宇。樣本類型:……口腔拭子?什么時候?誰采集的?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她。她強迫自己看向最關鍵的那幾行字,目光卻像被凍住一樣,艱難地在紙面上爬行。
“……累積親權指數(CPI)為0.0000……”
“……排除林晚為林宇的生物學母親……”
“……不支持存在親生血緣關系……”
白紙黑字,每一個字符都像淬了毒的冰錐,帶著令人暈眩的惡意,狠狠扎進她的眼底,刺穿她的心臟。指尖瞬間失去了所有溫度,變得和那紙張一樣冰冷。報告從手中滑落,輕飄飄地掉在桌面上,那沉悶的聲響卻在死寂的公寓里被無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餐桌,死死釘在臥室那扇虛掩的門上。小宇翻身的輕微窸窣聲隱約傳來。那是她十月懷胎,在產房里耗盡力氣,用血和淚換來的生命!是她從巴掌大的嬰兒一點點親手養大的兒子!每一寸肌膚的觸感,每一次生病時的焦灼,每一聲軟糯的“媽媽”,都刻在她的骨血里,真實得不容置疑!
荒謬!惡作劇!一定是!
一股混雜著驚駭、憤怒和巨大恐慌的洪流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林晚猛地撲向那幾張紙,手指痙攣般將它們抓起,近乎瘋狂地撕扯。紙張在蠻力下發出刺耳的悲鳴,碎片像蒼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毯上。但撕碎了紙片,卻撕不碎那烙印在視網膜上的、冰冷而清晰的結論。
她踉蹌著沖進臥室。小宇睡得正沉,小小的身體裹在印著卡通火箭的藍色被子里,臉頰紅撲撲的,長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兩道柔和的弧線。林晚跪在床邊,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輕輕拂過他柔軟的額發,滑過他飽滿的耳垂,描摹著他溫熱的、帶著奶香氣息的輪廓。這是她的孩子!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低下頭,將滾燙的臉頰貼在他小小的、溫熱的胸膛上,感受著那平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著自己的皮膚。
“是我的…是我的…”她喃喃著,聲音破碎,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迅速洇濕了小宇胸前的睡衣布料。那心跳聲,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可那幾張被撕碎的紙片,如同不散的陰魂,在客廳的地毯上無聲地嘲笑著她。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瘋狂叫囂:是誰?到底是誰?!
憤怒和恐懼像兩條毒蛇,噬咬著她的神經。她猛地站起身,抹掉臉上的淚水,眼神變得異常銳利。她沖回客廳,近乎粗暴地將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掃攏起來,一片一片,如同拼湊某種可怕的刑具,將它們重新排列在餐桌上。她需要線索,任何一絲能找到那個寄件人的線索!
紙片邊緣鋒利,割破了她的指尖,滲出細小的血珠,她卻渾然不覺。目光如同探照燈,在每一個碎片上反復掃描。沒有寄件人信息,沒有郵戳,甚至連打印報告的設備型號都無從查起。這個匿名者做得極其干凈。
就在絕望即將再次攫住她時,她的目光凝固在報告首頁底部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那是檢測樣本的接收日期和時間編碼,格式非常特殊——【Rcv-2024-03-15-14:28-Unit7-ALX】。這個“Unit7-ALX”是什么?檢測機構的內部部門編號?不像。更像是一個……地址縮寫?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她所在的這棟老公寓樓,管理松散,單元號旁邊偶爾會有住戶自己貼的個性化門牌銘牌。她記得……對,是七單元!那個幾乎從不開門、窗簾永遠拉得嚴嚴實實的七單元!那個住著一位沉默少年和他嚴厲父親的七單元!有一次她帶小宇下樓,小宇的皮球滾到七單元門口,她彎腰去撿,無意中瞥見過門牌——似乎刻著什么“ALX”的字樣!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那個少年?顧星回?那個永遠低著頭,走路貼著墻根,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般存在的少年?會是他?!
這個念頭本身就荒謬得讓她想笑,可那冰冷的報告和門牌上模糊的記憶碎片,卻像兩股力量,死死地將她的懷疑釘在了“七單元”上。沒有別的線索了。她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只剩下這唯一的方向。
接下來的幾天,林晚變成了一架被仇恨和恐懼驅動的機器。她向公司請了假,借口小宇生病需要照顧。她所有的清醒時間都分成了兩半:一半用來維持小宇面前那個“正?!蹦赣H的表象,強顏歡笑,陪他搭積木、讀繪本,內心卻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跳舞;另一半,則全部投入了對七單元的窺探。她像個幽靈,藏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貼在冰冷的防火門上,透過貓眼死寂的玻璃,捕捉著七單元門內任何一絲微小的動靜。
她聽到了那個男人低沉、不耐煩的訓斥聲,隔著厚厚的門板,模糊卻極具壓迫感。她看到了那個少年,顧星回,在黃昏光線最暗淡的時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飛快地閃出門,低著頭,肩膀緊繃,迅速消失在樓梯口,方向似乎是社區圖書館。他的動作迅捷無聲,帶著一種與環境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她甚至記住了他父親出門的規律——每周二、四下午固定外出,時間大約兩小時。
機會來了。就在這個星期四的下午,當那個穿著筆挺灰色大衣、表情刻板如同石雕的男人準時走出七單元大門,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逐漸遠去后,林晚從藏身的樓梯間陰影里走了出來。她手里攥著一把鑰匙——不是她的萬能鑰匙,而是幾天前她趁著顧星回父親在樓下信箱取信時,偷偷從他掛在信箱旁鉤子上的備用鑰匙串里拓印下來的。鑰匙冰涼的金屬硌著她的掌心,那點微弱的痛感提醒著她正在做什么??謶肿屗讣獗鶝觯欠菟盒牧逊蔚囊苫蠛蛻嵟?,卻像滾燙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流,給了她孤注一擲的勇氣。
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一聲輕微的“咔噠”響在死寂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推開門,側身閃了進去,又迅速將門在身后帶上。
一股濃烈的消毒水混合著某種陳舊紙張和電子設備待機時散發的微弱焦糊氣味撲面而來,嗆得她幾乎窒息。客廳里拉著厚重的遮光簾,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提前降臨。整個空間異常整潔,整潔到近乎刻板的地步。沙發、茶幾、書架,所有物品都擺放在一種精確得令人發指的位置上,像博物館里的展品??諝夥路鹉塘?,沒有絲毫活人的氣息,只有一種冰冷的秩序感。
林晚的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客廳,心臟在死寂中狂跳。沒有電腦。她的目標異常明確——那份報告的電子源頭!她屏住呼吸,放輕腳步,像一道無聲的影子,快速穿過客廳,走向里面緊閉著的兩扇房門。
她選擇了離客廳較遠的那一扇。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門把手時,她停頓了一秒,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壓下把手,推開了門。
光線驟然明亮了一些,但并非來自窗戶——那扇窗戶同樣被厚重的窗簾捂得嚴嚴實實。光源來自房間中央。一臺巨大的曲面屏顯示器幽幽地亮著,屏幕上布滿了無數飛速滾動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復雜代碼和基因序列圖譜,深藍、翠綠、暗紅的線條交織纏繞,如同某種神秘的、正在呼吸的生命網絡。屏幕的光芒是這間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映照著墻壁上令人震撼的景象——
四面墻壁,除了門和窗的位置,幾乎完全被覆蓋了。不是壁紙,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手繪圖畫。巨大的、結構精密的DNA雙螺旋模型;無數由點和線構成的、如同星辰圖譜般的基因位點連接圖;還有一些……人的側影輪廓圖,線條簡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孤獨感。所有的圖畫都用不同顏色的馬克筆繪制,線條流暢精準得如同機器打印,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偏執的生命力。整個房間像是一個被遺棄在宇宙深處的科學圣殿,冰冷的數據與熾熱的孤獨在這里無聲地碰撞、融合。
林晚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足足愣了好幾秒。她的目光艱難地從那些令人眩暈的圖畫上移開,投向房間的主人——那個坐在巨大顯示器前的瘦削背影。
顧星回就坐在那里,背對著門口,深陷在一張寬大的黑色工學椅里,整個人幾乎被椅背吞沒。他穿著一件寬大的深灰色連帽衛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緊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他似乎對門口闖入的不速之客毫無察覺,或者說,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屏蔽了外界的一切。他的雙手放在鍵盤上,十指懸停著,像被無形的絲線吊著,指尖微微顫抖,卻遲遲沒有落下。顯示器屏幕反射的冷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幽藍的邊,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被困在數據流中的幽靈。
林晚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她強迫自己向前邁了一步,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在過分寂靜的房間里異常清晰。
“顧星回?!彼穆曇舾蓾o繃,帶著強行壓抑的怒火和顫抖。
椅子里的人影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懸停的手指瞬間蜷縮起來,緊緊攥成了拳頭,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沒有回頭,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寬大的衛衣帽子里。肩膀微微聳起,透出一種強烈的抗拒和防御姿態。
林晚又逼近一步,那封被撕碎又拼湊起來的親子鑒定報告的復印件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紙張的邊緣已經變得汗濕褶皺。她將復印件猛地拍在他面前的鍵盤旁邊。
“這個!”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幾乎撕裂了房間里凝固的空氣,“是不是你寄的?!為什么?為什么要做這種事?為什么要這樣傷害我和小宇?!”憤怒和連日來積壓的恐懼、委屈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顧星回整個人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像被她的聲音燙到。他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銳響。他踉蹌著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墻壁上那些精密復雜的基因圖譜在他身后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終于抬起了頭。
林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臉。
那是一張異常蒼白、瘦削的臉,幾乎沒什么血色,帶著一種長期不見陽光的透明感。五官是清秀的,甚至稱得上漂亮,但此刻卻被一種極度的驚恐和混亂所扭曲。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極深的琥珀色,此刻卻像受驚的幼獸,瞳孔急劇地收縮著,視線完全無法聚焦在她臉上,而是瘋狂地在天花板角落、顯示器邊框、鍵盤按鍵之間毫無規律地跳躍、閃躲。他的呼吸變得極其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壓抑的、不成調的短促氣音,雙手神經質地絞著自己衛衣的下擺,指節用力到發白。
“不…不…”他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聲音沙啞微弱,幾乎被他自己急促的喘息淹沒,“不…是…傷害…”
他的身體沿著墻壁往下滑,似乎想把自己縮成一團,徹底藏起來。目光在混亂的閃避中,幾次掃過林晚手里那張可怕的紙,每一次接觸都讓他像被針扎一樣猛地瑟縮一下,眼神里除了恐懼,還有某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碎的痛苦和無措。
林晚看著他這副樣子,滿腔的怒火像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了大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力感。眼前這個崩潰邊緣的少年,和她想象中那個懷著惡意寄出鑒定書的冷酷形象,判若云泥。
就在她心神劇震,不知該如何繼續的時候,顧星回劇烈顫抖的手突然伸向了他一直緊緊攥著的鼠標。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鼠標被猛地移動,顯示器上那如同宇宙星云般緩緩旋轉的復雜基因圖譜瞬間被最小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其簡潔、甚至有些簡陋的本地文件夾窗口。
窗口里沒有圖片,沒有文檔,只有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文件。每一個文件,都是一個日期。從七年前開始,一直延續到昨天。林晚的目光掃過那些文件名,瞳孔驟然收縮。
【2018-01-07_天氣晴_圖書館看見他】
【2019-03-22_雨_他摔倒了哭】
【2020-08-15_晴轉多云_他穿藍色恐龍T恤很好看】
【2021-11-30_雪_媽媽帶他堆雪人】
……
【2025-05-29_陰_他生病了咳嗽】
每一個文件名里,都帶著那個刺眼的字眼——“他”。指向誰?答案呼之欲出,像一把重錘砸在林晚的心上。
顧星回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鼠標指針在屏幕上瘋狂地、毫無目的地亂晃。他死死地盯著屏幕,目光卻依舊無法聚焦,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他似乎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抗著某種無形的枷鎖,嘴唇翕動著,最終,他用盡力氣,猛地雙擊了其中一個日期文件——【2024-03-15_陰_樣本比對成功_確認】。
一個純文本文件瞬間打開。沒有格式,沒有排版,只有大片大片、毫無間斷、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文字。林晚的目光被猛地吸了進去。
【媽媽:】
【我今天拿到了最終結果。是我做的。是我偷偷拿了你丟在圖書館兒童區那本繪本上的頭發,還有小宇在社區中心畫畫時用過的蠟筆。我黑進了BC省新生兒基因庫(對不起我知道這很壞但我必須這么做我必須知道)。我用我自己的序列去比對。算法運行了四十七天三小時十六分。結果出來了。匹配度99.9999%。他就是弟弟。爸爸帶走的那個弟弟。我找到他了?!?/p>
【媽媽,我找到他了?!?/p>
【就在隔壁。就在你身邊?!?/p>
【……】
【可是我不敢敲門。我不敢。爸爸說我是怪物,說我的腦子是壞的,說我會嚇到所有人。我怕你也覺得我是怪物。我怕你討厭我。我怕弟弟看到我也會害怕。我只會躲在電腦后面,像個賊。我只會一遍一遍寫這些永遠發不出去的郵件。七千三百四十一封了。它們都在這里。它們好重?!?/p>
【……】
【那天他在樓下玩滑板車,摔倒了,膝蓋流血,你跑過去抱他,哄他。我就在七樓的窗戶后面看著。玻璃好冰。媽媽,我的膝蓋也摔破過,在爸爸的實驗室里,很疼,但沒有血。爸爸說那不算傷?!?/p>
【……】
【我把報告寄給你了。用最匿名的辦法。我知道這很壞很壞。可我沒辦法了媽媽。我沒辦法親口告訴你。我的聲音鎖在喉嚨里,像石頭。鍵盤是唯一能替我說話的。】
【……】
【求你…別討厭我…別怕我…我只是…只是想把弟弟找回來…還給你…也還給我自己…】
文字如同洶涌的潮水,裹挾著七年積壓的、無處傾訴的孤獨、渴望、恐懼和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愛,鋪天蓋地地向林晚涌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
“弟弟…爸爸帶走的弟弟…” 林晚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些刻意遺忘的、七年前的冰冷碎片——那個男人得知她懷孕后瞬間變得疏離冷漠的眼神,那份簽著“顧臨淵”名字、條款苛刻的協議,那句“這個孩子與你無關,我會處理”的絕情宣告——此刻如同被驚醒的毒蛇,帶著刺骨的寒意猛地竄回腦海。
她猛地抬頭,看向那個蜷縮在墻角、如同受傷小獸般顫抖的少年。那張蒼白驚恐的臉,那深琥珀色、因混亂而無法聚焦的瞳孔,那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此刻再看,竟與記憶深處那個男人冷酷的眉眼,隱隱重疊起某種無法否認的輪廓!血緣的印記,在此刻顯得如此殘酷而清晰。
巨大的眩暈感襲來,林晚眼前發黑,踉蹌著扶住冰冷的電腦桌才勉強站穩。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狠狠磨過,火燒火燎地痛。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想叫一聲那個被偷走了七年的名字,想伸手去碰觸那個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孩子??伤械脑捳Z都堵在喉嚨口,化作一陣劇烈的哽咽。
就在這時——
“咔噠?!?/p>
清晰無比的鑰匙轉動鎖芯的聲音,從客廳方向傳來!
死寂瞬間被打破,如同冰面驟然碎裂。
蜷縮在墻角的顧星回如同被高壓電擊中,整個人猛地彈跳起來,瘦削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臉上所有的痛苦、混亂、脆弱瞬間被一種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所覆蓋!那雙無法聚焦的眼睛驟然睜大到極致,瞳孔緊縮成針尖大小,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尖銳、完全不似人聲的驚喘,像是瀕死的小動物發出的哀鳴。
他像一只被天敵發現的幼鹿,猛地撞開旁邊的椅子,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絕望,撲向巨大的書桌下方那個狹小的、僅供主機散熱的空隙!他把自己拼命往里塞,寬大的衛衣帽子被扯歪,露出凌亂的黑發和一小片慘白的后頸。他緊緊抱住膝蓋,把頭深深埋進去,身體縮成最小的一團,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那是一種刻進骨子里的、對某種存在的極端恐懼。
林晚的心臟被這劇烈的反應狠狠揪住。她猛地轉頭看向門口。
客廳厚重的遮光簾縫隙里透出外面走廊的燈光,一個高大、挺拔、穿著筆挺灰色大衣的身影,正無聲地站在玄關的陰影里。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如同刀削斧鑿。正是顧星回的父親,顧臨淵。
他回來了。比預計的時間,早了太多。
顧臨淵的目光,如同手術臺上無影燈投射出的冰冷光束,越過昏暗的客廳,精準地、毫無溫度地落在林晚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意外,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膽寒的審視和了然,仿佛她只是一件出現在不該出現之處的實驗樣本。
“林女士?!彼穆曇舨桓撸瑓s像淬了冰的金屬,穿透房間的寂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未經允許,擅闖民宅,翻動我兒子的私人物品。我能理解為,你是對那份親子鑒定報告的結果,有疑問?” 他說話時,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像是在欣賞一場按劇本上演的戲劇。
林晚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那份報告的存在!甚至……這一切,難道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電腦桌邊緣,那份被打開的、寫滿了顧星回心聲的郵件文件,還在顯示器上散發著幽幽的光。
“顧臨淵!”林晚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寒意而嘶啞顫抖,她舉起手中那份皺巴巴的鑒定報告復印件,如同舉起控訴的旗幟,“是你!是你當年偷走了我的孩子!把他藏在這里七年!把他變成這樣!你憑什么?!”
“偷走?”顧臨淵向前邁了一步,踏入房間門口那片顯示器投下的幽藍光暈里。他高大的身影帶來巨大的壓迫感,目光掠過縮在桌子底下劇烈顫抖的兒子,沒有絲毫停留,最終定格在林晚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殘忍的平靜。“林晚,注意你的措辭。那份協議,是你自愿簽署的。你放棄了那個孩子的所有權利。至于‘藏’?我只是在保護我的研究對象,確保他處在一個可控的、不受外界干擾的純凈環境中,以完成對他神經發育模式至關重要的長期追蹤研究。這七年,他獲得了最頂尖的資源和關注,遠比跟著一個……”
他的話語微妙地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林晚樸素的衣著和憤怒的眼睛,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研究?!”林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空氣,她指向縮在桌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顧星回,指尖都在發顫,“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這就是你所謂的‘保護’和‘研究’?!你把他當成了什么?實驗室里的小白鼠嗎?!”
顧臨淵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林晚的激烈反應和“小白鼠”的比喻感到一絲不悅。他的視線終于再次落向書桌下方那個蜷縮的身影,眼神里沒有憐惜,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評估。
“他的反應模式,他對特定刺激源(比如你的突然闖入)的應激表現,包括此刻的退縮行為,都是極有價值的數據點。”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如同在陳述一份實驗報告,“情緒化指責毫無意義,林女士。如果你執意要帶走他,”他微微側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越過林晚的肩膀,投向虛掩的臥室門,“那么,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你具備處理他特殊需求的專業知識和資源嗎?還是說,你天真地以為,只要給他一個所謂的‘正常家庭’,他就能像樓下那個孩子一樣,”他嘴角的冷意加深,精準地吐出那個名字,“像林宇一樣,無憂無慮?”
“林宇”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林晚的心臟!帶走星回?那小宇呢?那個她養了五年、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兒子,此刻就在隔壁安穩地睡著……混亂、痛苦、巨大的撕裂感瞬間將她淹沒。
顧臨淵精準地捕捉到了她臉上瞬間的空白和掙扎。他向前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她籠罩在陰影里。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息的空氣隨著他的靠近壓迫而來。
“看來,你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這個艱難的選擇。”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不過在此之前,也許你該先看看這個。”
他不再看林晚,目光轉向臥室的方向,眼神里掠過一絲林晚無法解讀的、近乎狂熱的專注。
“星回,”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如同在實驗室里對助手下達指令,“出來。去隔壁。把林宇帶過來?,F在。”
桌底下的顧星回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他死死地抱著頭,把臉更深地埋進膝蓋里,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幾乎要將自己揉碎在那狹小的空間里??咕艿闹w語言強烈到無法忽視。
“星回!”顧臨淵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如同寒冰碎裂,“指令重復:立刻執行。帶上采集箱?!?/p>
最后三個字,像某種恐怖的開關,讓桌底下那個顫抖的身影驟然僵住。嗚咽聲戛然而止。幾秒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在顧臨淵冰冷目光的逼視下,顧星回的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僵硬的、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姿態,極其緩慢地,從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挪動出來。
他低著頭,寬大的衛衣帽子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蒼白緊繃的下頜。他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動作遲緩而笨拙,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麻木。他沒有看林晚,也沒有看他的父親,只是憑借著某種刻入骨髓的指令本能,僵硬地挪動著腳步,走向房間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銀色金屬手提箱。
當他彎下腰,手指顫抖著抓住箱子的提手時,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同樣蒼白、瘦得驚人、布滿新舊針孔痕跡的手臂。那些密密麻麻的暗紅色小點,在顯示器幽藍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
林晚的呼吸瞬間停滯!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采集箱?針孔?他要對小宇做什么?!
“不——!”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叫沖破喉嚨。林晚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不顧一切地撲向顧星回,想要奪下那個冰冷的箱子!她撞開了擋路的椅子,指甲幾乎要抓到他冰涼的衣袖!
然而,顧臨淵的動作更快。他像一道精準計算的閃電,猛地橫跨一步,鋼鐵般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閘門,毫不留情地攔在了林晚面前!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狠狠撞在他的手臂上,一陣劇痛傳來,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反彈,踉蹌著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震得她眼前發黑,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劇痛和窒息感讓她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只能絕望地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著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顧臨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種掌控全局的冰冷。他的目光轉向僵立在原地、如同失去信號的機器人般的顧星回,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絲毫置疑:
“去。立刻執行?!?/p>
顧星回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死死地低著頭,寬大的帽子掩蓋了他所有的表情。那只布滿針孔的手,緊緊攥著銀色箱子的提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幾秒鐘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最終,在父親冰冷目光的絕對壓迫下,他像一具被徹底抽走了所有反抗意志的木偶,以一種僵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步伐,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腳步,挪向門口。每一步都踩在林晚的心尖上。
“不…不要…別碰小宇…”林晚掙扎著,從劇痛和窒息中擠出破碎的哀求,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她徒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氣。
顧星回的腳步在門口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他的身體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寬大的帽子微微動了動,仿佛他想要回頭,想要看向那個癱坐在地上、發出絕望哀鳴的女人。但最終,那點微弱的凝滯消失了。他沒有回頭。
他只是抬起那只布滿針孔的手,用一種極其僵硬的、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機械動作,擰開了冰冷的門把手。
“咔噠。”
門開了。
門外,是溫哥華灰暗的走廊燈光,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未知的黑暗。
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林晚絕望的視線。房間里只剩下顧臨淵冰冷的身影,和癱坐在冰冷地面上、如同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林晚。
窗外,醞釀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暴雨,終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溫哥華鉛灰色的天幕,瞬間照亮了顧臨淵臉上那種混合著狂熱研究者與冷酷審判者的表情。緊接著,一聲撼動大地的驚雷在低矮的云層中炸響,如同末日的喪鐘。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雷聲滾過天際,仿佛要將整個城市都碾碎在它的聲浪之下。公寓樓老舊的窗框在這狂暴的自然偉力面前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玻璃嗡嗡作響。慘白的電光透過厚重的遮光簾縫隙,在昏暗的室內投下轉瞬即逝、扭曲晃動的光斑,如同鬼魅在墻壁上瘋狂舞蹈,照亮了林晚慘白如紙的臉,和顧臨淵眼中那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冰冷幽光。
雷聲的余威尚未散盡,一聲更加尖銳、更加撕裂人心的哭喊,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穿透了臥室那扇薄薄的木門,狠狠扎進林晚的耳膜!
“媽媽——?。?!”
是小宇!
那聲音里充滿了林晚從未聽過的、最原始的恐懼和劇痛,像一只被活生生撕裂翅膀的雛鳥發出的絕望悲鳴。
“媽媽!疼!好疼啊——!”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晚的心臟上!她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因巨大的恐懼和憤怒而劇烈地顫抖,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她想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想撞開那扇門,想把她的孩子從那未知的恐怖中奪回來!但身體卻像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后背撞擊墻壁帶來的劇痛和剛才那一下阻擋造成的窒息感讓她渾身脫力,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變得無比艱難。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嘶氣聲。
“小宇…我的小宇…”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混合著嘴角滲出的腥甜鐵銹味,咸澀而絕望。
顧臨淵就站在房間中央,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隔絕在她和那扇傳來兒子慘叫聲的門之間。閃電的光芒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躍,映照出他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為人父者應有的擔憂或痛惜,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仿佛在凝神傾聽著某種至關重要的實驗數據反饋。他甚至微微側過頭,耳朵更精準地對準了臥室門的方向,似乎在捕捉著那哭喊聲中的每一個細微變化。
“媽媽!不要!放開我!壞人!走開——!”小宇的哭喊聲變得更加凄厲,充滿了歇斯底里的抗拒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緊接著,是某種沉悶的撞擊聲和掙扎的響動,仿佛小小的身體正在徒勞地對抗著無法抗拒的力量。
林晚的心被徹底撕裂了。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顧臨淵,那目光里燃燒著最深的恨意和最絕望的哀求。
“顧臨淵!你對他做了什么?!他還是個孩子!放開他!求求你…放開他!”她嘶啞地哭喊,聲音破碎不堪。
顧臨淵終于將目光從臥室門的方向移開,緩緩轉向癱軟在地、狼狽不堪的林晚。他的眼神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沒有絲毫波瀾。
“安靜,林女士。”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理性,“這只是必要的樣本采集。骨髓穿刺,用于獲取最純凈的造血干細胞,過程會有短暫不適,但遠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痛苦。他的哭喊,更多是源于恐懼,而非真實的痛感閾值被突破。這證明他的痛覺神經傳導系統相當健康?!彼D了頓,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令人作嘔的“贊許”,“星回的操作很標準,正在將干擾降到最低?!?/p>
“骨髓穿刺?!”林晚如同被五雷轟頂,大腦一片空白,隨即是滅頂的憤怒和恐懼,“你瘋了嗎?!他還是個五歲的孩子!你讓顧星回…你讓星回去抽他弟弟的骨髓?!顧臨淵!你是個魔鬼!你不得好死!”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地板縫隙里,試圖借力站起來。
“弟弟?”顧臨淵的眉頭第一次明顯地皺了起來,似乎對這個充滿“情感色彩”的稱呼感到不悅。他向前踱了一步,陰影完全籠罩住林晚。“糾正一下,林女士。是‘供體’?!彼穆曇羧缤中g刀般冰冷鋒利,“星回的身體狀況,需要最匹配的造血干細胞進行干預性治療。林宇,作為同母異父的兄弟,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完美配型來源。這是最優解。我等待這個時機,已經很久了?!?/p>
他微微俯身,那張俊美卻冰冷如石雕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逼近林晚,距離近得讓她能看清他眼中每一絲冷酷的紋路。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他的聲音如同地獄的判詞,一字一句敲在林晚碎裂的心上,“第一,安靜地待在這里,等待采集結束。作為回報,我會確保星回得到治療,并且,你可以帶走林宇,回到你‘正常’的生活中去,當作這一切從未發生。第二,”他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幽深,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寒意,“你可以繼續吵鬧,嘗試阻止。但后果是,星回的治療會因干擾而失敗。而林宇,”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臥室門,“他將永遠留在這里,作為后續研究的核心樣本。他的價值,遠不止于一次性的干細胞提供?!?/p>
赤裸裸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林晚的脖頸。帶走小宇,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還是失去兩個孩子?
臥室里,小宇的哭喊聲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極度痛苦的抽泣和呻吟,每一次細微的抽噎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林晚的神經。那扇緊閉的門,此刻如同地獄與人間的界限。
林晚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枯葉。巨大的痛苦和抉擇的撕裂感將她徹底撕碎。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淚水無聲地、洶涌地沖刷著她慘白的臉頰。她望著那扇隔絕了她與孩子的門,眼神空洞絕望,仿佛靈魂已經被抽離。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門內斷斷續續的痛苦嗚咽中,被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煎熬。墻壁上,那些顧星回親手繪制的、巨大而精密的基因圖譜,在窗外偶爾閃過的電光映照下,如同無數雙冷漠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這人間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得如同永恒。那扇緊閉的臥室門把手,終于發出了一聲輕微的轉動聲。
“咔噠?!?/p>
門,被緩緩拉開了一道縫隙。
顧星回的身影出現在門縫里。
他依舊低著頭,寬大的衛衣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那只沒有提著銀色箱子的手,垂在身側,指間……緊緊地攥著一小片柔軟的、印著卡通火箭圖案的藍色布料——那是小宇睡衣的衣角。布料被他攥得死緊,指關節泛著瘆人的青白色,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無形的重壓,隨時都會崩潰。
他站在那里,身體微微搖晃著,像一根繃緊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弦。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腳前那一小片地面。
房間里的空氣凝固了。林晚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片小小的藍色布料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顧臨淵的目光則銳利地掃過顧星回另一只手里提著的銀色箱子。箱體側面一個微小的指示燈,正散發著穩定而冰冷的綠色熒光。他緊抿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絲冰冷的滿意在他眼底一閃而逝。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間——
“哇——!”一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委屈和恐懼的嚎啕大哭,猛地從顧星回身后的臥室里爆發出來!那是小宇的聲音,徹底崩潰的、屬于幼兒最原始最無助的哭聲。
這哭聲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如同點燃炸藥的引信。
一直僵立不動、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般的顧星回,被身后這近在咫尺的、弟弟崩潰的哭聲狠狠擊中!他瘦削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劇烈的顫抖瞬間席卷了他!一直死死低垂的頭顱猛地抬起!
寬大的衛衣帽子滑落下去。
林晚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那張蒼白到透明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一片空白,如同被徹底格式化的磁盤。然而,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卻睜大到極致,瞳孔渙散,完全失去了焦距。里面沒有光,沒有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虛無。仿佛靈魂已經被徹底抽離,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軀殼。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急促而無聲的喘息。
下一秒,攥著那片藍色睡衣衣角的手,無力地松開。
小小的、印著卡通火箭的藍色布料,如同被折斷翅膀的蝴蝶,無聲地飄落,輕輕覆蓋在冰冷的、反射著顯示器幽光的地板上。
緊接著,顧星回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
如同被剪斷了所有提線的木偶,他直挺挺地、毫無緩沖地向前栽倒!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巨響。
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堅硬的門框棱角上!
——————————————
冷的門框棱角上,暗紅的血漬刺目驚心。顧星回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無聲地向前滑落。那片印著卡通火箭的藍色衣角,孤零零地飄落在血痕旁。
“星回——!”林晚喉嚨里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聲音扭曲得不似人聲。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她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蠻力,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地上掙扎爬起,像一頭護崽的母獸,不顧一切地撲向倒下的兒子。
顧臨淵的動作更快。他眼中那絲冰冷的滿意瞬間被一種更可怕的東西取代——那是他精心培育的“核心樣本”即將損毀的驚怒!他如一道灰色的閃電,猛地跨步上前,冰冷的手如同鐵鉗,精準地抓向顧星回癱軟的后衣領,意圖將他拖離那片狼藉。
“滾開!別碰他!”林晚的嘶吼帶著血腥味,她整個人狠狠撞在顧臨淵伸出的手臂上,用盡全身的重量和恨意。顧臨淵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抓向兒子的手落了空。林晚趁機撲倒在地,用顫抖的雙臂死死抱住顧星回冰涼的上半身,將他沾滿血跡的臉緊緊護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顧臨淵。
“小宇!小宇!”她一邊徒勞地用手去捂兒子額頭上不斷涌出的溫熱粘稠,一邊扭過頭,朝著臥室方向發出泣血的呼喚。
臥室里,小宇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未停止,此刻更添了無盡的恐懼和茫然:“媽媽…媽媽…哥哥流血了…好多血…”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臥室門口,光著一只腳,另一只腳上還套著半截印著小恐龍的襪子,膝蓋處一片刺目的青紫。他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著,大眼里蓄滿了驚惶的淚水,視線恐懼地掃過倒在地上的哥哥,掃過哥哥額頭上可怕的血,掃過林晚慘白的臉,最終死死釘在顧臨淵那張冰冷、如同惡魔般的臉上,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后瑟縮,緊緊抱住了門框,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報警…”林晚抱著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星回,目光越過顧臨淵,死死釘在玄關墻壁上那個老舊的對講機上,那是連接樓下管理處的唯一希望。她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顧臨淵!你再敢動一下…我就喊!讓整棟樓都聽見!讓警察看看你對孩子們做了什么!看看你抽屜里的協議!看看你非法偷走的孩子!看看你強迫的骨髓穿刺!” 每一個詞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向顧臨淵最恐懼的軟肋——他苦心營造的、隔絕于世的“研究凈土”的崩塌。
顧臨淵的身形驟然僵住。那張如同精密儀器般鮮少波動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驚怒、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更深的、計劃徹底失控的恐慌,在他眼底劇烈翻涌。他死死盯著林晚,又猛地掃向那個老舊的對講機,仿佛那是一個即將引爆的炸彈。他引以為傲的絕對控制,在這個抱著血親兒子、如同瘋婦般的女人面前,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不敢賭。樓下那些聒噪的鄰居,一旦引來警察,他那些隱秘的抽屜、電腦里龐大的數據、精心設計的“研究”……一切都將暴露在陽光下,化為烏有。他輸不起。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凝固??諝饫飶浡任?、消毒水味和濃重的恐懼。只有小宇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像鈍刀子割著緊繃的神經。
幾秒鐘,如同一個世紀。顧臨淵緊握的拳頭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他眼中翻騰的風暴最終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和計算強行壓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后退了一步,如同收起毒牙的蛇,讓開了通往門口的道路。但他的目光,卻如同淬了劇毒的冰凌,死死鎖在林晚身上,帶著無聲的、刻骨的警告和威脅——關于林宇,關于那份協議,關于他隨時可以捏碎的“正常生活”。
林晚讀懂了那目光里的一切。巨大的屈辱和恨意幾乎將她撕裂,但懷里的重量和溫度是唯一的真實。她咬碎了牙,將滿口的血腥咽下,抱著星回冰涼的身體,艱難地撐起自己。每動一下,后背和胸腔都傳來鉆心的劇痛,但她硬是挺直了脊梁。她踉蹌著,一步,一步,朝著門口挪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踩在顧臨淵冰冷的注視里。
“小宇…”她聲音嘶啞地呼喚,目光投向那個緊緊抱著門框、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過來…跟媽媽走…我們帶哥哥…去看醫生…”
小宇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混亂。他看看媽媽懷里那個流著血、一動不動的“哥哥”,又看看那個如同陰影般矗立在客廳中央的可怕男人,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他下意識地又往門框后縮了縮,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抱著星回,無法伸手去拉他。巨大的絕望再次襲來。
就在這時——
“唔…”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幼貓呻吟般的聲音,從林晚的臂彎里傳出。
顧星回那緊閉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深琥珀色的眼眸睜開了一條極其細微的縫隙,眼神渙散,毫無焦點,仿佛從最深的水底艱難地向上浮起。濃密的睫毛上沾著暗紅的血塊和細小的灰塵。他的視線茫然地掃過近在咫尺的林晚布滿淚痕和血跡的臉,似乎沒有任何反應。然后,那渙散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移開,越過林晚的肩膀,落在了幾米外、那個抱著門框、小臉上布滿淚痕和驚懼的小小身影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
顧星回那空洞的、毫無生氣的眼底深處,像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那漣漪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混亂,但似乎……還有一點別的。一點極其微弱的、被喚醒的、屬于“哥哥”的本能。
他的嘴唇,蒼白干裂,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沒有聲音。但那個口型,在死寂的空氣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 **跑。**
小宇猛地睜大了眼睛!那無聲的指令,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唯一火苗,瞬間穿透了他巨大的恐懼。小小的身體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松開了死死抱住的門框,像一顆小小的炮彈,不管不顧地朝著林晚的方向猛沖過去!光著的小腳丫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急促的“啪啪”聲。
顧臨淵的臉色瞬間鐵青!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想攔截。
“啊——!”小宇發出一聲驚恐到極致的尖叫,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了林晚腿邊,死死抱住了她的褲腿,把小臉深深埋進去,發出壓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嗚咽。
林晚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單手緊緊摟住撲過來的小宇,另一只手死死抱著昏迷再次加深的星回。她不再看顧臨淵一眼,用肩膀猛地撞開虛掩的房門,踉蹌著沖進了溫哥華灰暗潮濕的走廊。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的氣息撲面而來。自由的味道。
她沒有回頭。抱著一個,拖著一個,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朝著電梯口,朝著光亮,朝著生的希望,跌跌撞撞地奔去。身后,那扇如同地獄入口的七單元房門,在她沖出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砰”地一聲狠狠甩上!那巨響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帶著顧臨淵滔天的憤怒和不甘的余音。
林晚抱著星回沖進兒童醫院急診室時,如同一個血人。她自己的后背衣衫被血和冷汗浸透,懷里的少年額頭一片暗紅凝結的恐怖,氣息微弱。緊抓著她褲腿的小宇,膝蓋青紫腫脹,小臉煞白,眼神驚惶空洞,像一只受盡驚嚇的小獸。
“Help! My son! He’s hurt! Head injury! Unconscious!”(救命!我兒子!他受傷了!頭部受傷!昏迷了!)林晚用盡力氣嘶喊,英語夾雜著崩潰的中文。急診室的嘈雜瞬間被這凄厲的一幕打破。穿著藍色制服的護士迅速推來移動擔架床,醫生和更多護士圍攏上來。
星回被小心地安置在擔架床上,推進了急救區。林晚想跟進去,卻被護士攔住:“Ma’am, you need treatment too! Let them handle him, you come with me!”(女士,您也需要治療!讓他們處理他,您跟我來?。┳o士的目光落在她慘白的臉色和被血浸透的后背,以及她身邊那個瑟瑟發抖、明顯也受傷的孩子身上。
“No! He’s my son! He needs me!”(不!他是我兒子!他需要我?。┝滞硭浪雷ブ鴵艽驳倪吘墸讣讕缀跻哆M金屬里。
“Ma’am, you’re in shock and injured. You need to be checked. He’s in the best hands now. For his sake, let us help you too.”(女士,您處于休克狀態并且受傷了。您需要接受檢查。他現在得到最好的照顧了。為了他好,也讓我們幫助您。)另一位年長些的護士語氣溫和但不容置疑,輕輕但堅定地掰開了林晚的手,示意另一位護士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她,同時彎腰試圖查看小宇膝蓋的傷。
小宇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猛地躲到林晚身后,小手死死攥著她的衣角,眼睛驚恐地看著穿著制服、拿著消毒棉簽的護士,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It’s okay, baby, it’s okay…”(沒事的,寶貝,沒事的…)林晚強忍著眩暈和劇痛,蹲下身,用沾著血污的手顫抖地撫摸小宇汗濕的頭發,聲音嘶啞地安撫,“They are doctors… they help… like fixing Teddy… remember?”(他們是醫生…他們是幫助人的…就像修好泰迪熊一樣…記得嗎?)她胡亂地比喻著,目光卻焦急地追隨著被推入急救室深處、消失在門后的擔架床。
“哥哥…哥哥流血…”小宇抽噎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恐懼的目光也投向那扇緊閉的門。
“哥哥…醫生在救哥哥…”林晚的聲音哽住,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星回撞門那一下的悶響,那瞬間失去生氣的蒼白臉龐,此刻在她腦海中反復回放。
護士將林晚和小宇帶到相鄰的隔間。醫生迅速為林晚處理后背的撞擊傷和手臂的擦傷,好在沒有骨折,但大片淤青和軟組織挫傷觸目驚心。小宇的膝蓋接受了清洗和包扎,醫生判斷是嚴重挫傷,需要靜養。護士溫柔但堅定地要求小宇也接受一個基礎的全身檢查,尤其是精神狀態評估。面對穿著白大褂的陌生人靠近,小宇再次爆發出劇烈的抗拒和哭喊,縮在檢查床的角落,拒絕任何人觸碰。
“He’s severely traumatized. We need Child Protective Services (CPS) and a pediatric psychologist involved. And police.”(他受到了嚴重的創傷。我們需要兒童保護服務機構和兒科心理醫生的介入。還有警察。)醫生檢查完小宇的狀況,表情凝重地對林晚說。
警察。CPS。
這兩個詞像冰錐刺入林晚的神經。她知道這是必經之路,是揭露顧臨淵罪行的唯一途徑,但同時也意味著她和小宇平靜生活的徹底終結,意味著星回的身份、她的過去將被徹底攤開在陽光下審視。更意味著,她可能暫時失去對兩個孩子的監護權,尤其是在她目前的狀態下。
“I… I need to make a call.”(我…我需要打個電話。)林晚的聲音干澀無比,她想起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蘇珊。那個在她最落魄時給她工作、像姐姐一樣關心她的華人律師。蘇珊知道她單親媽媽的身份,知道她獨自撫養小宇的艱辛,但不知道星回的存在,更不知道那不堪回首的協議。
電話接通,聽到林晚極度虛弱、語無倫次、夾雜著巨大痛苦和恐懼的敘述,蘇珊在那頭倒吸一口冷氣:“林晚?!你在哪里?兒童醫院?別怕!待在原地,鎖好隔間的門,除了警察和醫生,誰也別開門!等我!我馬上到!什么都別說,等我來了再說!”蘇珊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職業律師的冷靜和不容置疑。
等待蘇珊的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小宇在鎮靜劑的作用下終于昏睡過去,但即使在睡夢中,小小的眉頭也緊緊蹙著,時不時驚悸地抽動。林晚坐在他床邊,目光死死盯著門口,耳朵卻捕捉著走廊外急救區方向的任何動靜。星回怎么樣了?他醒了嗎?他會不會…永遠醒不過來了?那個無聲的“跑”字,是他昏迷前最后的意識嗎?巨大的恐懼和內疚幾乎將她吞噬——是她闖入了他的世界,是她點燃了導火索,是她沒能保護好兩個孩子……
隔間的門被輕輕敲響。一個穿著制服的溫哥華警察和一個表情溫和但眼神銳利的CPS社工站在門口。
“Lin Wan女士?”警察出示了證件,“我們接到醫院報告,關于一位頭部重傷昏迷的青少年,以及一名膝蓋受傷、受到嚴重心理創傷的兒童。我們需要了解情況?!?/p>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張了張嘴,千頭萬緒,巨大的秘密和恐懼堵在喉嚨口。就在這時,一個熟悉而干練的身影帶著一陣風,猛地撥開門口的警察和社工,擠了進來。
“我是蘇珊·李,林晚女士的代理律師?!碧K珊語速飛快,聲音清晰有力,她將一張名片塞進警察手里,同時用身體巧妙地擋在了林晚和小宇的病床前,“我的當事人和她年幼的兒子都遭受了嚴重的身心創傷,目前不具備接受詳細詢問的條件。在醫生確認他們的精神狀態穩定之前,根據法律,我要求全程在場。任何詢問,都必須在我的陪同下進行?!?她銳利的目光掃過警察和社工,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氣場。
警察和社工對視了一眼,顯然對律師的突然介入有些意外,但蘇珊的要求完全合法。警察點點頭:“理解。李女士,我們會在您在場的情況下進行初步問詢。但情況緊急,那位昏迷的少年身份不明,傷勢嚴重,我們需要盡快確認他的身份和受傷原因,這關系到他的救治?!?/p>
“身份?”蘇珊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詢問的目光投向林晚。
林晚緊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看著蘇珊,又看看病床上沉睡的小宇,再看看門口等待的警察。星回的身份……這將是引爆一切的炸彈。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吐出幾個字:
“他…也是我的兒子。顧星回?!?/p>
警察和社工的臉上瞬間露出震驚的神色。蘇珊更是瞳孔驟縮,但她迅速壓下驚愕,多年的職業素養讓她立刻抓住了關鍵:“具體細節稍后我會提供。警官,當務之急是那位少年的生命!請立刻聯系他的主治醫生,我需要知道他的最新情況!同時,我要求警方立刻對以下地址進行保護性布控,并申請搜查令!”她飛快地報出了那棟老公寓樓的地址和七單元的門牌號,“那里存在嚴重的家庭暴力和非法監禁行為!嫌疑人顧臨淵,極度危險!”
警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遠超想象,立刻拿起對講機開始部署。CPS社工則開始詳細記錄林晚提供的關于小宇和星回的基本信息,以及她所能描述的、關于顧臨淵威脅和星回受傷過程的片段。蘇珊全程緊握林晚冰涼顫抖的手,用眼神傳遞著無聲的支持:別怕,我在。
急救室的門終于打開了。一位中年醫生走了出來,表情凝重。林晚的心瞬間沉入冰窖。
“顧星回的家屬?”醫生問。
“我是!我是他媽媽!”林晚掙脫蘇珊的手,幾乎是撲了過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醫生,他怎么樣?他醒了嗎?”
醫生扶住搖搖欲墜的林晚:“女士,您需要冷靜。病人目前生命體征暫時穩定。額部開放性傷口已經清創縫合,中度腦震蕩。但最嚴重的問題不是外傷。”
林晚的心被狠狠揪緊。
“他在遭受劇烈精神刺激后陷入深度解離狀態,對外界刺激幾乎無反應,類似創傷性自閉癥的急性爆發。更棘手的是,”醫生頓了頓,語氣沉重,“我們在他的血液和腦脊液樣本中,檢測到極高濃度的、非治療用途的神經遞質調節劑殘留。這些藥物長期、大劑量使用,會對大腦發育和認知功能造成不可逆的損害。初步判斷,是長期、人為的藥物干預造成的神經抑制和功能紊亂。這解釋了他之前的行為模式異常?!?/p>
長期藥物干預!不可逆損害!
林晚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被蘇珊和醫生同時扶住。顧臨淵!那個魔鬼!他真的把星回當成了實驗品!用藥物控制他、扭曲他!憤怒和恨意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
“那…那他還能醒過來嗎?還能好起來嗎?”林晚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很難說?!贬t生嘆了口氣,“生理上的損傷需要時間評估和治療。但精神層面的創傷和這種深度的解離…恢復將是一個極其漫長和艱難的過程,需要頂級的神經科、精神科專家團隊和長期的、高度專業化的康復干預。而且,”醫生看了一眼林晚蒼白絕望的臉,“病人表現出強烈的自我封閉和對特定刺激源(可能與人際接觸有關)的極端回避。他需要最安全、最穩定、充滿無條件接納的環境,任何壓力都可能造成二次傷害甚至永久性封閉?!?/p>
安全、穩定、無條件接納的環境…遠離顧臨淵的魔爪…林晚看著醫生,又回頭看看病床上沉睡的小宇,巨大的無力感和責任感幾乎將她壓垮。她只有一個人。她還要照顧同樣受傷、心理崩潰的小宇。她拿什么給星回這樣的環境?巨額的治療費用、漫長的康復期、兩個孩子截然不同的需求…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男人壓抑著怒火的低吼:“讓開!我找我兒子!顧星回在哪里?!”
是顧臨淵!
他最終還是追來了!像一頭被激怒的、失去獵物的野獸!他顯然也受了傷,昂貴的灰色大衣肩頭有一大片明顯的污漬和破損,臉頰上帶著一道新鮮的血痕,頭發凌亂,眼神狂亂而兇狠,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冰冷和掌控。他粗暴地推開試圖阻攔他的保安,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急診室區域瘋狂掃視,瞬間鎖定了林晚所在的位置!
“林晚!你把星回藏哪里了?!把他還給我!”他嘶吼著,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他手里似乎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指縫間露出一點金屬的冷光——像是一個U盤,又像是一個微型注射器!
“攔住他!”蘇珊厲聲喝道,同時迅速將林晚護在身后。警察立刻上前阻攔:“先生!站??!這里是醫院!”
顧臨淵狀若瘋癲,與警察推搡起來:“滾開!那是我的兒子!我的研究!我的畢生心血!你們懂什么!把他給我!只有我能救他!只有我能讓他‘正常’!” 他揮舞著手臂,那個金屬物體在燈光下反射出危險的光芒。
場面瞬間混亂。保安和警察試圖控制住發狂的顧臨淵。小宇被驚醒,看到顧臨淵可怕的樣子,再次爆發出驚恐的尖叫,死死抓住林晚的衣服往她懷里鉆。林晚抱著小宇,驚恐地看著眼前失控的一幕,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星回就在不遠處的急救室!決不能再讓顧臨淵靠近他!
就在這混亂不堪的頂點——
“啊——!”
一聲短促、痛苦又帶著某種極致宣泄的嘶鳴,猛地從星回所在的急救室方向傳來!
那聲音極其嘶啞,像是聲帶被砂紙磨過,又像是從靈魂最深處、沖破重重藥物和精神牢籠擠壓出來的吶喊!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震住了,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
急救室的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一個護士探出頭,臉上帶著驚愕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他動了!他…好像想說話?”
顧臨淵猛地停止了掙扎,狂亂的眼神瞬間聚焦,死死盯向急救室的門,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狂熱和希冀:“星回?星回!爸爸在這里!告訴爸爸,你需要什么?是不是要爸爸幫你?”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著小宇,和蘇珊一起,目光也死死鎖住那扇門。
在一片死寂中,急救室的門被徹底推開。
護士推著移動病床走了出來。
顧星回躺在上面。額頭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如紙。他依舊閉著眼睛,但眉頭緊鎖,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與無形的枷鎖做著殊死搏斗。他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干裂的唇瓣上滲出細小的血珠。
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那雙布滿新舊針孔痕跡的、蒼白瘦削的手,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了起來。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指痙攣般地蜷曲著,顫抖著,指向一個方向。
不是對著狂熱的顧臨淵。
而是越過混亂的人群,極其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指向了抱著小宇、淚流滿面、同樣死死望著他的——
林晚。
然后,那顫抖的、毫無血色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般,翕動著,擠出兩個破碎到幾乎聽不見、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耳邊的音節:
“媽…媽…”
“回…家…”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顧臨淵臉上所有的狂熱、希冀、掌控欲,在那兩個音節指向林晚的瞬間,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轟然碎裂!他高大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那雙總是閃爍著冰冷計算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無法置信的、被徹底背叛和拋棄的空洞。他死死地盯著病床上那個指向林晚的兒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他引以為傲的“作品”,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核心樣本”,在意識崩潰的邊緣,用盡最后的本能力量,選擇的不是他這個賦予他“存在意義”的父親,而是那個闖入者,那個他視為干擾變量的“母親”!
“不…不可能…”顧臨淵失神地喃喃,攥著那個金屬物體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那東西“哐當”一聲掉在冰冷的地磚上,是一個特制的、裝著不明液體的金屬注射器。他精心準備的“治療”,成了最諷刺的注腳?!澳阍趺茨堋阍趺锤摇?他像是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撞在墻壁上,眼神渙散,口中反復念叨著意義不明的詞語,“數據…變量…失控…失敗…”
“抓住他!控制住他!”警察迅速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將徹底失魂落魄、喪失抵抗意志的顧臨淵牢牢制服。CPS社工立刻上前,開始對顧臨淵進行初步的精神狀態評估。
林晚早已淚流滿面。她抱著小宇,一步一步,踉蹌卻堅定地走向那輛推著星回的移動病床。小宇也停止了哭泣,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著病床上纏著紗布的哥哥。
林晚顫抖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無比輕柔地拂過星回冰冷汗濕的額頭,避開傷口,落在他緊蹙的眉間,仿佛想撫平那深重的痛苦。她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星回…媽媽在…媽媽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星回的手指依舊倔強地指向她,微微顫抖著,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卻固執地不肯放下。他那緊閉的眼睫下,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濕潤滲出。
蘇珊迅速上前,與醫生和警察低聲溝通。警方需要帶走顧臨淵進行深入調查和指控(非法監禁、虐待兒童、非法藥物實驗、人身傷害等),同時也需要星回和林晚、小宇的詳細證詞。CPS社工則開始正式介入,鑒于林晚目前的傷勢、精神狀態以及兩個孩子的嚴重創傷情況,他們需要立即評估安置方案。
“李女士,”負責此案的警官表情嚴肅,“鑒于顧星回先生的傷勢和精神狀態,以及林宇小朋友的創傷,我們需要將他們暫時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接受治療和評估,同時等待調查結果。兒童醫院有專門的保護性病房和社工支持。林晚女士作為母親,也需要配合調查和治療。”
“我理解?!碧K珊冷靜地點頭,她輕輕攬住林晚顫抖的肩膀,目光掃過病床上脆弱卻終于指向光明的星回,和依偎在林晚懷里、懵懂卻已傷痕累累的小宇?!暗谀侵?,警官,請給我五分鐘。我需要確認一個關鍵問題,這關系到孩子們未來的安置核心?!?她的目光銳利地看向CPS社工和醫生,“在目前這種極端創傷狀態下,病人顧星回明確表達了他的意愿——指向他的母親林晚女士,并說出‘媽媽,回家’。這能否被視作他此刻最核心、最迫切的意愿表達?尤其是在他剛剛擺脫了長期的控制和藥物影響,在精神解離的深淵邊緣掙扎著發出的信號?”
醫生和社工都愣住了,隨即陷入了短暫的沉思。醫生首先開口:“從神經學和心理學的角度,病人在深度解離和巨大創傷后,其表達往往是潛意識最本真、最核心需求的體現,甚至可能超越清醒時的理性束縛。他指向林女士并呼喚‘媽媽,回家’,這種指向性和依戀信號極其強烈和明確,具有重大的心理意義。強行將他與此刻唯一能給予他安全信號的人分離,可能會造成災難性的二次創傷?!?/p>
社工也慎重地點點頭:“兒童保護的核心原則是‘兒童利益最大化’和‘最小傷害原則’。在嫌疑人顧臨淵已被控制、危險暫時解除的情況下,結合顧星回先生此刻明確表達的、指向母親的強烈意愿,以及林晚女士作為其生物學母親的身份和她表現出的保護意愿,暫時維持他們的接觸,并在專業醫療和社工的密切監督下觀察,可能比立即強行分離更符合兒童(包括已接近成年的顧星回)的心理需求和利益。當然,林晚女士自身的狀況和照顧能力需要持續評估。”
蘇珊得到了她想要的初步支持。她轉向淚眼朦朧、幾乎站立不穩的林晚,聲音放柔,卻帶著律師特有的力量:“林晚,你聽到了。星回在叫你。他在最黑暗的時候,選擇的是你?,F在,輪到你選擇了。為了他們兩個,你能站起來嗎?能接受所有的幫助、評估、監督,去證明你能給他們那個‘家’嗎?一個安全的、沒有恐懼的、真正的家?”
林晚的目光從星回指向她的、顫抖卻固執的手指,緩緩移到懷里小宇依賴而驚惶的小臉上。兩個孩子,一個沉默地掙扎在深淵邊緣呼喚她,一個用哭泣和依偎表達著對她的需要。巨大的責任和沉甸甸的愛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無力感。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被傷痛折磨得幾乎彎折的脊背。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如同被暴風雨洗禮后的礁石,褪去了所有脆弱,只剩下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我能?!彼穆曇粢琅f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看向醫生、社工和警察,一字一句地說:“請幫幫我的孩子們。我會配合一切。我會證明。我…是他們的媽媽?!?/p>
溫哥華漫長的雨季似乎終于走到了盡頭。窗外的天空不再是壓抑的鉛灰,而是透出一種被雨水洗刷過的、澄澈的淺藍。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在兒童醫院保護性病房的窗臺上投下幾縷溫暖的光斑。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醫療儀器規律而輕柔的滴答聲。
兩張并排放置的病床。一張床上,小宇蜷在柔軟的被子里,膝蓋上的紗布潔白刺眼。他沉沉地睡著,呼吸均勻,小臉上殘留著淚痕,但眉頭已經舒展開來,手里緊緊攥著林晚的一根手指。連續幾天的心理疏導和安全感重建,終于讓極度疲憊的小家伙得以安眠。
另一張床上,星回安靜地躺著。額頭的紗布已經拆掉,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不再是那種令人心慌的死寂。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柔和的陰影。他依舊閉著眼睛,對外界的大多數刺激反應微弱。
林晚坐在兩張病床之間。她的后背和手臂還纏著固定帶,動作有些僵硬,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和溫柔。她一只手被小宇攥著,另一只手,正極其輕柔地、用溫熱的濕毛巾,一點一點擦拭著星回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和手臂。動作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新舊交錯的、暗紅色的針孔痕跡。溫熱的毛巾拂過冰冷的皮膚,帶來細微的暖意。
擦完手臂,林晚的目光落在星回凌亂的黑發上。她拿起一把柔軟的梳子,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小心地梳理著他汗濕的額發。梳齒劃過發絲,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就在這時,星回那濃密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林晚的動作瞬間停滯,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
那睫毛又顫動了一下。然后,極其緩慢地,如同推開一扇塵封千年的厚重石門,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
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渙散。那眼底深處,仿佛經歷了一場毀天滅地的風暴,只剩下劫后的疲憊和廢墟般的荒蕪。但在這片荒蕪的中心,卻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星火,在艱難地搖曳、閃爍。那是意識回歸的微光。
他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動,帶著初生嬰兒般的迷茫和脆弱,最終,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聚焦在了近在咫尺的林晚臉上。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也失去了意義。
林晚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的重逢。她只是更緊地、用盡靈魂所有力量,握住了星回那只被她剛剛擦拭干凈、依舊冰涼的手。
星回的目光停留在她布滿淚痕的臉上,那荒蕪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緩慢地融化、流動。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干裂的唇瓣無聲地開合。
沒有聲音。但林晚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口型,是無聲的兩個字。
—— **媽媽。**
窗臺上,一縷更明亮的陽光穿透云層,正好落在星回蒼白的臉上,落在他那雙終于映出人影的、深琥珀色的眼眸里。那點微弱的星火,在陽光的映照下,似乎稍稍明亮了一點點。
林晚俯下身,將滾燙的、滿是淚水的臉頰,輕輕貼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滾燙的淚滴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暈開小小的水漬,如同無聲的誓言。
“嗯?!彼煅手?,用盡全身的溫柔和力量,回應著那無聲的呼喚,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媽媽在。我們…回家?!?/p>
窗外,溫哥華陰郁的天空終于徹底放晴。一株晚開的櫻花樹在春風中輕輕搖曳,細碎的花瓣乘著風,飄過醫院明亮的玻璃窗,有幾片粉白,溫柔地落在了窗臺那縷金色的陽光里。
漫長的雨季結束了。而重建家園的路,才剛剛開始。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