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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親子鑒定實錄 愛笑的小溪 531768 字 2025-06-02 0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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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

空氣里懸浮著香檳的微醺氣泡,昂貴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種更尖銳的東西——純粹的、燃燒的野心。后臺的喧囂被厚重的絲絨幕布過濾,只剩下一片低沉的嗡鳴,像是某種巨大引擎即將啟動前的蓄勢。我站在鏡前,指尖最后一次撫過“星河嫁衣”腰際那片流動的碎鉆。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神經末梢。每一顆鉆石都是我親手挑選、排布,它們不是點綴,是凝固的星光,是即將在T臺上點燃的宇宙。鏡中映出的臉,輪廓冷硬,眼神卻灼熱。沈硯。今晚,這個名字將鐫刻在時尚史的金色扉頁上。

“沈先生,兩分鐘!”助理的聲音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弦。

我頷首。手機在口袋里無聲震動了一下,屏幕幽光在鏡面里一閃而過。一條新郵件提示。發件人,未知。

指尖劃過屏幕,解鎖。

附件是一份清晰到刺眼的PDF文檔。抬頭,冰冷而專業:**米蘭圣心生殖醫學中心 - 精子捐贈記錄及使用追蹤報告**。

姓名:林驍。

我的未婚夫。那個此刻應該站在T臺側翼,用他那雙永遠深情款款的眼睛注視我壓軸之作的男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猛地一沉。血液沖上耳膜,后臺的嗡鳴瞬間被拉遠,只剩下一種尖銳的耳鳴。我強迫自己往下看。日期……是我們訂婚宴后一周。地點……圣心中心。用途……定向捐贈。接收方……

接收方姓名:蘇晚。

血液瞬間凍結。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捅進記憶深處最腐爛的角落。蘇氏集團的千金。那個在法庭上指證我父親商業欺詐、間接將他逼上絕路的仇家蘇振邦的……獨生女。那張臉,蒼白、脆弱、帶著一種病態的美麗,無數次出現在我午夜夢回的恨意里。

文件下方,另一份掃描件:**植入確認單及早期妊娠報告**。受術者:蘇晚。胚胎狀態:已成功著床。日期……赫然是三個月前。一張模糊的B超影像附在旁邊,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光點,像一顆寄生在黑暗里的惡意種子。

“沈先生!壓軸!該您了!”助理幾乎是在尖叫,手已經觸到了幕布的邊緣。

世界在眼前旋轉、扭曲。香檳的氣味變得令人作嘔。后臺刺目的燈光灼燒著眼球。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卡在喉嚨里,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指尖冰涼。我轉過身,臉上肌肉像是被凍僵了,卻奇跡般地向上牽扯,形成一個極其緩慢、極其冰冷的微笑。

厚重的幕布被猛地拉開。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尖叫、無數道灼熱刺目的閃光燈,如同實質的浪潮,轟然拍打過來。T臺盡頭,模特穿著我的“星河嫁衣”,緩緩轉身。流動的星光在她身上傾瀉而下,美得驚心動魄,美得……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諷刺。

我迎著那毀滅性的光芒,一步步走出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鎂光燈瘋狂閃爍,捕捉著我臉上那抹凝固的、近乎完美的微笑。我的目光穿透炫目的光海,精準地釘在T臺側翼那個挺拔的身影上——林驍。他站在那里,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驕傲與愛慕,如同最忠誠的騎士。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掌聲仍在轟鳴。

“阿硯,太完美了!你創造了歷史!”他張開手臂,想要擁抱我,聲音里是毫不作偽的激動。

我的微笑加深了,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手伸進西裝內袋,沒有擁抱他,而是抽出了那張被我捏得發燙的手機。屏幕還亮著,那份報告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我看著他眼中的愛慕如同脆弱的玻璃,瞬間粉碎,被巨大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取代。

“看,”我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掌聲,只落在他耳中,“多精彩的歷史。”

他嘴唇翕動,想說什么。

但我沒給他機會。就在這萬眾矚目的巔峰時刻,就在我的“星河”照亮整個世界的瞬間,我當著他的面,在無數鏡頭聚焦之下,猛地揚起了手。

“嘶啦——!”

紙張被狠狠撕裂的聲音,尖銳得刺耳。那份承載著背叛和惡毒計劃的報告,在我指間化作無數蒼白的碎片,如同祭奠的紙錢,紛紛揚揚地灑落在他昂貴的定制皮鞋旁。幾片碎屑甚至沾上了模特拖曳的星光裙擺。

林驍的臉瞬間褪盡血色,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眼中只剩下純粹的、難以置信的駭然,還有一絲……被當眾剝開偽裝的狼狽。

閃光燈記錄下了這詭異的一幕:天才設計師在輝煌頂點,微笑著撕碎了什么,碎片如雪般落在未婚夫腳邊。掌聲詭異地滯澀了一瞬,隨即被更加瘋狂的拍照聲和議論聲淹沒。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凍結的荒原。然后,我轉身,不再看那件耗費了我全部心血的“星河嫁衣”,不再看臺下任何一張臉,挺直了背脊,在無數道錯愕、探究、猜測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回那片象征著成功的、此刻卻令人窒息的黑暗幕布之后。

后臺的空氣渾濁不堪,混雜著汗味、發膠的刺鼻香氣和一種無形的壓力。助理和工作人員圍攏過來,臉上寫滿了擔憂和詢問,他們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卻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

“沈先生?您沒事吧?”

“林先生他……”

“需要聯系公關嗎?外面都在……”

我抬手,一個簡單的手勢,像一把無形的刀,瞬間切斷了所有試圖靠近的聲浪。人群僵在原地,自動分開一條通道。我的視線沒有在任何一張擔憂或好奇的臉上停留,徑直穿過這片令人作嘔的混亂,走向那扇通往私人休息室的門。

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休息室里只剩下頂燈慘白的光線,照著空氣中懸浮的微塵。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幽光照亮我冰冷的指尖。屏幕上是另一個名字,另一個號碼——蘇振邦。那個名字本身就像一道陳年的傷疤,帶著腐爛的氣息。我撥通電話,等待音響了三聲。

“喂?”一個略顯蒼老、帶著慣常上位者威嚴的聲音傳來,隔著電波,也能想象出他此刻坐在他那奢華如宮殿的書房里,手中或許還端著一杯威士忌。

“蘇董。”我的聲音異常平穩,甚至帶著一絲禮節性的溫和,像在談論一樁無關緊要的生意,“我是沈硯。”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顯然沒料到會是我。隨即,蘇振邦的聲音里染上了濃重的警惕和毫不掩飾的厭惡:“沈硯?你找我做什么?”

“沒什么大事,”我輕輕笑了笑,那笑聲在空曠的休息室里顯得格外空洞,“聽說令嬡蘇晚小姐有喜了?恭喜。” 恭喜二字,我說得輕描淡寫,卻像淬了毒的冰針。

“你……”蘇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冒犯的震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簡單,”我打斷他,語氣依舊平靜無波,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勢,“蘇晚小姐身體不便,又是頭胎,想必需要人照顧。我對照顧孕婦,很有心得。” 我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手機邊緣,“我想,作為故人,搬去府上叨擾一陣,盡點心力,蘇董應該不會拒絕吧?”

“你休想!”蘇振邦幾乎是咆哮出來,電話那頭傳來什么東西被掃落在地的碎裂聲,“沈硯!你少打晚晚的主意!你敢靠近她一步,我……”

“蘇董,”我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淬火的鋼鐵,冰冷而堅硬,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過去,“我不是在請求。我是在通知你。今晚,我就會到。準備好房間。或者……” 我故意拖長了語調,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你想讓明天的頭條,除了我的婚紗,還有你女兒肚子里那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蘇振邦粗重的、帶著壓抑怒火的喘息聲傳來,像一頭被逼到角落的困獸。時間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幾秒鐘,卻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那粗重的喘息強行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碾碎后的、強撐的虛弱和刻骨的恨意,從牙縫里擠出來:“……好。沈硯,你夠狠。你來。但記住,晚晚要是出一點事,我蘇振邦傾家蕩產,也要讓你沈家徹底絕后!”

“放心,”我對著空氣,再次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我會比任何人都‘珍惜’她……和那個孩子。” 珍惜二字,被我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通話結束。忙音響起。

我站在休息室慘白的燈光下,看著鏡中那個眼神幽深如古井的自己。鏡中人嘴角微微上揚,卻看不到一絲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夜色如墨,沉重地潑灑下來,將米蘭城白日里的浮華與喧囂盡數吞噬。黑色的賓利慕尚無聲地滑過空曠的街道,像一艘幽靈船駛向深海。車窗外,路燈的光暈在冰冷的車窗上拉長、扭曲,如同鬼魅的眼睛。

目的地:蘇宅。

那棟坐落在城市另一端、被高大鐵藝圍欄和森嚴安保層層拱衛的莊園式別墅,曾是我父親無數次在挫敗和屈辱中提起的“仇讎巢穴”。此刻,它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獸,蟄伏在阿爾卑斯山麓投下的巨大陰影里。

車子駛過自動開啟的雕花鐵門,碾過精心修剪的草坪間蜿蜒的車道,最終停在那燈火通明的巨大門廊前。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香氛和一種……刻意營造的、死寂的奢華感。

車門被穿著制服的傭人恭敬拉開。我邁步下車,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回響。管家早已垂首侍立一旁,姿態謙卑,眼神卻像防賊一樣充滿警惕。

“沈先生,這邊請。老爺在書房等您。”管家的聲音平板無波。

“不必了。”我徑直打斷他,目光掃過眼前這金碧輝煌卻冰冷刺骨的大廳,“我的房間在哪?帶路。另外,蘇晚小姐休息了嗎?”

管家明顯一窒,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小姐她……通常在琴房聽音樂,這個時間……”

“很好。”我抬步就朝樓梯走去,完全無視了他的指引方向,“我自己去。”

管家臉色微變,卻又不敢強行阻攔,只能快步跟上。

琴房在別墅東翼的盡頭。厚重的實木門虛掩著,門縫里流淌出悠揚的鋼琴聲。是德彪西的《月光》。清澈、寧靜,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與這棟房子的冰冷氛圍格格不入。

我停在門外,沒有立刻進去。透過門縫,能看到房間里的景象。

一盞造型優雅的落地燈散發著柔和的光暈,籠罩著窗邊那架純白的三角鋼琴。一個纖細的身影坐在琴凳上,背對著門。她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羊絨長裙,長長的栗色卷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她并沒有在彈奏,只是靜靜地坐著,側耳“傾聽”著空氣中流淌的旋律。她的姿態很放松,微微仰著頭,臉龐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異常白皙,幾乎透明。那雙眼睛,曾經在法庭旁聽席上隔著人群與我對視過的、帶著懵懂和一絲怯意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空洞地映著窗外深沉的夜色。

盲了。我的情報沒錯。蘇振邦的掌上明珠,那個間接導致我父親絕望跳樓的仇人之女,如今成了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囚徒。

鋼琴曲流淌著,寧靜得近乎詭異。

我推開門。

琴聲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刀鋒切斷。蘇晚的肩膀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她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誰?”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像受驚的小動物。

我沒有回答。皮鞋踏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步一步,走向那架鋼琴,走向她。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的腳步聲和她驟然變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我在鋼琴邊停下,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類似鈴蘭的香氣,混合著鋼琴木料和羊絨織物特有的味道。我的目光落在她放在琴鍵上的手上,手指纖長白皙,骨節分明,是一雙天生適合彈琴的手。

“曲子很好聽。”我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但結尾的處理,太猶豫了。” 我伸出手,指尖帶著室外的寒氣,精準地落在中央C鍵上,輕輕按下一個飽滿、圓潤的單音。那聲音在寂靜的琴房里顯得格外突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月光……不該是怯懦的。它應該……”我的手指沒有離開琴鍵,指腹感受著象牙的溫潤,目光卻如同實質般落在她空洞的雙眼上,冰冷地審視著,像是在打量一件……孕育著某種“罪證”的容器。

“像這樣。”指尖稍加用力,一個更清亮、更堅定的音符跳躍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蘇晚猛地轉過頭,那張蒼白精致的臉完全轉向我。空洞的雙眼“望”著我的方向,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像風中脆弱的蝶翼。她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喉嚨。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攥住了裙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你……”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她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想要逃離,卻因為目不能視而徒勞地撞在琴凳的邊緣。

我俯下身,靠近她。陰影籠罩下來,將她完全籠罩。她身上那股鈴蘭的淡香更清晰了,混合著一種……屬于孕婦的、微妙的暖融融的氣息。

“我?”我輕輕開口,溫熱的呼吸幾乎拂過她光潔的額角,聲音卻冷得像西伯利亞的風,帶著一絲殘忍的、宣告般的意味。

“我是沈硯。”

“從今天起,由我來照顧你。”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過她因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終定格在她尚未顯懷、依舊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著……林驍的“杰作”,也是蘇振邦如今唯一的“軟肋”。

蘇晚整個人劇烈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那個名字,顯然是她父親無數次警告中絕對禁止靠近的禁忌符號。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手慌亂地在空中揮舞,試圖抓住什么支撐。

“不……不可能!你走開!爸爸!爸爸——”她失聲尖叫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崩潰般的絕望,像一只被逼到絕境、只能發出哀鳴的幼獸。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徒勞的掙扎和驚恐的呼喊。那尖叫聲在空曠華麗的琴房里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被厚重的窗簾吸收,顯得格外凄厲而……無用。

就在這時,琴房的門被猛地推開。

“晚晚!”蘇振邦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臉色鐵青,看著我的眼神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他身后跟著一臉緊張的管家和兩個身材魁梧的保鏢。

“沈硯!你對我女兒做了什么?!”蘇振邦怒吼著,就要沖過來。

我直起身,姿態依舊從容,甚至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優雅,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越過暴怒的蘇振邦,落在他身后那兩個蓄勢待發的保鏢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

“蘇董,”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蘇晚壓抑的啜泣和蘇振邦的怒斥,“令嬡似乎情緒不太穩定。孕婦需要靜養,不宜過度激動。我建議,”我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那兩個保鏢,“無關人員,最好立刻離開。”

我的視線最終落回蘇振邦那張因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臉上,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否則,對胎兒……可不太好。”

這句話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瞬間勒緊了蘇振邦的喉嚨。他沖過來的腳步硬生生釘在原地,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滿腔的怒火和身為父親的保護欲,在我輕描淡寫提及“胎兒”的瞬間,被一種更深、更無力的恐懼死死摁住。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翻涌著滔天的恨意和一種被徹底扼住命脈的絕望。

琴房里只剩下蘇晚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

時間在冰冷的對峙中粘稠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凝固。

終于,蘇振邦那緊繃的肩膀頹然地垮塌下來,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灰敗的、認命般的死寂。他艱難地揮了揮手,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出去。”聲音嘶啞干澀,是對他身后的保鏢和管家說的。

保鏢和管家驚疑不定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在蘇振邦那絕望眼神的逼視下,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厚重的雕花木門隔絕了外界。琴房里只剩下我,蘇振邦,以及那個蜷縮在琴凳上、因恐懼而瑟瑟發抖的盲女。

蘇振邦站在原地,像一尊迅速風化的石像。他不再看我,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他的女兒,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痛心,有無助,更有一種沉甸甸的、仿佛預見了某種無可挽回結局的悲愴。

我無視了蘇振邦的存在感,仿佛他只是一件礙眼的家具。我的目光重新落回蘇晚身上。她還在發抖,纖弱的肩膀微微聳動,空洞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落下,只是茫然地“望”著前方的一片虛無。那張蒼白的臉,此刻脆弱得如同易碎的薄胎瓷器。

我抬步,走向她。

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如同鼓點般的聲響,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她緊繃的神經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身體顫抖的幅度隨著我的靠近而加劇。

最終,我在她面前站定。陰影再次籠罩下來。

她沒有再尖叫,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那是一種絕望的、無聲的抵抗。

“害怕?”我微微俯身,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耳語的親昵,卻又冰冷得毫無溫度。我的視線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掃過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最終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衣物和肌膚,直視那個正在生長的、罪惡的胚胎。

“別怕。”我的聲音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堪稱“溫和”的安撫,但這溫和,比赤裸裸的威脅更令人毛骨悚然。我伸出手,動作緩慢而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強勢。

蘇晚猛地一縮,想要避開。

但我的指尖更快。帶著室外殘留的寒意,落在了她緊緊攥著裙擺的手背上。

冰涼刺骨。

她的身體驟然僵住,像被瞬間凍結。那只被我觸碰的手,冰冷得如同玉石。

“畢竟,”我的指腹在她冰冷細膩的手背上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評估意味地摩挲了一下,感受著她皮膚下細微的顫抖,聲音低沉得如同魔鬼的低語,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你肚子里的‘東西’,現在可是……我最關心的寶貝。”

時間,在這座被奢華與冰冷共同禁錮的囚籠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它變得粘稠、滯澀,如同窗外阿爾卑斯山麓終年不散的陰霾,沉沉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我成了蘇宅一道冰冷而沉默的影子,無處不在。

清晨,我會準時出現在蘇晚的臥室門口。傭人剛為她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陽光試圖擠進來,卻被窗外的山影輕易吞噬,只留下室內一片黯淡的、恒定的冷光。她穿著柔軟的晨袍,坐在梳妝臺前,空洞的雙眼映著鏡子里模糊的光影。我會走過去,拿起那把象牙梳子。

“頭發亂了。”我的聲音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指尖穿過她栗色的卷發,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帶著一種梳理物品般的程序化精準。梳齒偶爾會不經意地勾纏住一縷發絲,帶來細微的拉扯感。她身體會瞬間繃緊,像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卻不敢躲閃,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會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脖頸處皮膚的僵硬和溫度——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玉石般的冰涼。

梳頭,成了每日固定的“儀式”。沒有交流,只有梳齒劃過發絲的沙沙聲,和她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早餐通常在西側那個巨大得能聽見回聲的玻璃花房里進行。長條餐桌鋪著漿洗得筆挺的白桌布,銀質餐具在黯淡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蘇晚坐在我對面,面前擺放著精致的餐點,但她吃得很少,動作小心翼翼,像個怕打碎東西的孩子。蘇振邦有時也在,但他從不與我同桌。他總是坐在花房角落的陰影里,面前放著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像一尊沉默的、充滿怨毒的雕像。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時刻釘在我身上,卻又在我偶爾抬眼掃過去時,倉惶地移開,只剩下緊握咖啡杯而泛白的指節,暴露著他內心翻騰的恨意。

“今天的牛奶,太涼了。”我會突然開口,打破花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靜。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角落里的蘇振邦猛地一顫。

管家會立刻誠惶誠恐地上前:“抱歉沈先生,馬上換熱的。”很快,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蘇晚面前。

蘇晚會下意識地瑟縮一下,手指摸索著杯壁,試探著溫度,然后才小口地啜飲。整個過程,她始終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像受驚的蝶翼。

午后,是鋼琴時間。琴房依舊空曠冰冷。我會坐在離鋼琴不遠的單人沙發里,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的時尚雜志,目光卻從未停留在那些華美的圖片上。蘇晚坐在琴凳上,指尖猶豫地落在琴鍵上。自從我闖入后,她再也沒有完整地彈奏過一首曲子。琴房里常常只有不成調的、破碎的音符在回蕩,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惶恐和壓抑。

“這里,”我會冷不丁地出聲,手指在雜志光滑的頁面上輕輕敲擊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蘇晚的指尖便會像受驚般猛地縮回。“升F,不是F。耳朵呢?”我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著一種嚴厲的審視。

她會沉默幾秒,纖細的肩背繃得筆直,然后才重新抬起手,摸索著找到那個琴鍵,按下去。音符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有時,我會站起身,走到她身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沉重的壓迫感。我會直接伸出手,握住她放在琴鍵上的手腕。她的皮膚總是那樣涼,脈搏在我的指下急促地跳動,像一只被捕獲的、瀕死掙扎的鳥。

“放松。”我的命令簡短而冰冷。手指會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引導她的指尖落在正確的位置,按下琴鍵。那觸感冰冷而堅硬,我的掌心感受著她手腕的纖細和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斷。她身體的僵硬會達到頂點,連呼吸都屏住,直到我松開手,那口氣才帶著細微的顫抖呼出來。

產檢的日子,是蘇宅唯一會短暫打破死寂的時候。我會親自開車。蘇晚坐在副駕駛,系著安全帶,身體緊緊貼著車門,盡可能拉開與我的距離。她側著臉,“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盡管她什么也看不見。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流動的光影。我偶爾會從后視鏡里瞥她一眼。她放在小腹上的手,無意識地輕輕撫摸著,那動作里透出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屬于母性的本能溫柔。每當這時,我的目光會驟然變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鋒,無聲地刮過她平坦的腹部,隨即又移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擁堵的車流。

產檢室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儀器特有的、冰冷的金屬氣味。蘇晚躺在檢查床上,白色的簾子拉了一半。她顯得異常緊張,身體微微顫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雙手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醫生在她裸露的小腹上涂抹冰涼的耦合劑,她猛地一顫,發出一聲極輕的抽氣聲。

“放松,蘇小姐,胎兒很健康。”女醫生溫和地安撫著。

我站在簾子外,背對著她們,目光落在墻壁上一張關于胎兒發育的科普圖片上。耳朵卻清晰地捕捉著里面儀器發出的、細微而規律的“噗通、噗通”聲——那是胎兒的心跳,通過超聲探頭被放大,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檢查室里。

那聲音……強健,有力,充滿原始的生命力。

我的背脊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放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收攏,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冰冷的恨意、被愚弄的憤怒、以及一絲連我自己都唾棄的、詭異的震動——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那是林驍的骨血,寄生在仇人之女的體內,頑強地搏動著。

“看,這是小手,這是小腳……”醫生溫和的聲音傳來,似乎在指著屏幕給蘇晚描述。

蘇晚沒有回應。里面一片沉默。

檢查結束,醫生拉開簾子。蘇晚正由護士攙扶著坐起來,手依舊下意識地護著小腹,臉上還殘留著一絲驚魂未定的蒼白,卻又奇異地混合著一種近乎茫然的……柔和?她摸索著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我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冰冷的平靜。目光掃過她護著小腹的手,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對醫生公式化地點點頭:“辛苦了。”

回去的路上,車里的沉默比來時更加厚重。蘇晚依舊側著頭對著窗外。夕陽的余暉透過車窗,給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她放在腿上的手,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那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

我的視線落在她那只手上。夕陽的光在她纖細的指間跳躍,勾勒出柔和的輪廓。那畫面,帶著一種詭異的、刺痛人心的……寧靜感?

一種極其陌生的煩躁,如同細小的毒蟲,悄然啃噬著我冰封的心防。我猛地收回目光,一腳踩下油門。黑色的車身在暮色漸濃的街道上,如同離弦的箭,決絕地撕開那片虛假的、令人作嘔的寧靜,朝著那座名為“家”的冰冷囚籠,疾馳而去。

蘇振邦的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雖被強行壓制,卻從未熄滅,總能找到最刁鉆的縫隙噴發。他不敢明著對我如何,便將所有怨毒都傾瀉在傭人身上。一個早晨,僅僅因為送來的咖啡溫度“不合沈先生心意”,負責起居的年輕女傭瑪利亞被當眾斥責得淚水漣漣,幾乎要跪下。

“滾出去!沒用的東西!”蘇振邦的咆哮在空曠的餐廳里回蕩,震得水晶吊燈都在嗡嗡作響。

蘇晚坐在我對面,正小口吃著煎蛋。這聲怒吼讓她渾身劇烈一顫,手中的銀叉“當啷”一聲掉在瓷盤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她猛地低下頭,肩膀縮起,像一只受驚的鵪鶉,臉色瞬間變得比面前的餐盤還要慘白。

蘇振邦這才意識到女兒的反應,臉上的怒意僵住,隨即化為更深的懊惱和無力,他煩躁地揮揮手,瑪利亞捂著臉跑了出去。

餐廳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刀叉碰撞的聲音消失了。蘇晚維持著低頭的姿勢,放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攥著餐巾,指節泛白,微微顫抖。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卻驅不散她身上的寒意。

我的目光在她慘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蘇振邦那張寫滿挫敗和怨毒的臉。然后,我拿起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跟我來。”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是對蘇晚說的,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蘇晚的身體又是一顫,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抬起,帶著驚疑和恐懼,望向我的方向。她遲疑著,沒有動。

“需要我重復?”我的聲音冷了一分。

她這才慌亂地摸索著桌沿,想要站起來,動作笨拙而倉皇。

我沒有等她,徑直轉身,走向餐廳通往花園的玻璃門。

幾分鐘后,我站在三樓自己房間的落地窗前,俯視著下方的花園。蘇晚被管家小心地攙扶著,有些茫然地站在花園中央那片精心修剪的草坪上。陽光終于慷慨地灑在她身上,卻似乎無法溫暖她分毫,她纖細的身影在巨大的花園背景里顯得格外單薄無助。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目光依舊鎖定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是我。準備一套頂級孕婦保養品,還有,”我頓了頓,視線掠過她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舊羊絨裙,補充道,“聯系Vera Wang的米蘭工作室,按我之前給你的尺寸,訂一套最新季的孕婦禮服。最貴的。今天下午送到蘇宅。”

電話那頭似乎有些遲疑:“沈先生,Vera Wang那邊可能需要預約,而且孕婦裝……”

“告訴他們,”我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沈硯要的。今天下午,必須看到東西。”

電話掛斷。我放下手機,雙手插進西褲口袋,繼續站在窗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俯視著花園里那個在陽光下無所適從的盲女。

下午,東西準時送達。包裝極盡奢華,巨大的Vera Wang禮盒被管家小心翼翼地捧進蘇晚的房間。

晚餐時分,蘇晚再次出現在餐廳。她換上了那條新送來的禮服。象牙白的真絲面料流淌著柔和的光澤,高腰線的剪裁完美地包容了她尚未顯懷的腹部,只在側腰處巧妙地收褶,勾勒出依舊纖細的腰身。一字領設計露出她優美的鎖骨和肩頸線條,寬大的裙擺輕柔垂落。衣服本身無可挑剔,襯得她蒼白的面容都多了幾分溫潤的光彩。

然而,蘇振邦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死死盯著女兒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禮服,仿佛那不是衣服,而是一張羞辱他的巨額賬單,一個無聲的炫耀。他握著刀叉的手背青筋暴起,刀尖在盤子上劃出刺耳的噪音。

“晚晚!”他終于忍不住,聲音壓抑著狂怒,“誰讓你穿這個的?!脫下來!馬上給我脫下來!”

蘇晚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渾身一抖,剛剛拿起湯匙的手猛地縮回,湯匙掉進湯碗里,濺起幾滴湯汁落在昂貴的禮服上。她臉上那點因新衣而帶來的微弱光彩瞬間消失殆盡,只剩下全然的恐懼和不知所措。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擦濺在禮服上的污漬,動作慌亂又徒勞,空洞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層水汽。

“爸爸……”她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

“我說脫下來!”蘇振邦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尖叫。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窒息時刻,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卻像按下了暫停鍵。

“衣服是我送的。”我的聲音不高,清晰地蓋過蘇振邦的怒氣和蘇晚的啜泣。餐廳里瞬間安靜下來,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我拿起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而從容。目光平靜地迎向蘇振邦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怎么,蘇董,”我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眼神卻銳利如刀鋒,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殘忍的玩味,“是覺得我的眼光……配不上令嬡?”

我的視線,如同最精準的探照燈,緩緩掃過蘇晚身上那件華美的禮服,最終,定格在她因為緊張和哭泣而微微起伏的小腹上。那目光里沒有絲毫欣賞,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評估貨物般的審視。

“還是說,”我微微傾身向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威脅,清晰地送入蘇振邦的耳中,也足以讓近在咫尺的蘇晚聽得渾身發冷,“你覺得這件衣服……配不上她肚子里那位‘尊貴’的小客人?”

蘇振邦整個人如同被重錘擊中,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雙充滿恨意的眼睛死死瞪著我,里面翻涌著滔天的憤怒、無盡的屈辱,還有……一種被徹底捏住七寸、無法反抗的絕望。他高大的身體晃了晃,最終頹然地跌坐回椅子里,像一尊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生氣的泥塑。

餐廳里只剩下蘇晚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她穿著那件價值連城、此刻卻像枷鎖般沉重的禮服,僵坐在那里,身體微微顫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的一片虛無。禮服上那幾點湯汁的污漬,在潔白的真絲上格外刺眼,如同無聲的控訴。

我收回目光,重新拿起刀叉,仿佛剛才那場風暴從未發生,慢條斯理地切割著盤中的牛排。刀鋒劃過瓷盤,發出規律而冰冷的輕響,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聲音。

蘇晚的肚子,如同一個緩慢膨脹的秘密,終于在精心裁剪的衣料下顯露出不容忽視的圓潤輪廓。那個寄生其中的生命,正以一種蠻橫的姿態宣告著自己的存在。每一次產檢,那儀器里傳來的心跳聲都更加有力,像戰鼓,擂在我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是恨?是厭煩?還是……一絲連我自己都拒絕承認的、被生命本身所撼動的動搖?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洶涌,直到那個陰冷的午后。

蘇振邦似乎終于按捺不住,借口家族信托基金的重要會議,需要緊急飛一趟蘇黎世。他離開時,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眼神復雜地在我和蘇晚之間掃過,最終只對管家留下幾句嚴厲的警告,便匆匆乘車離去。

別墅里無形的枷鎖仿佛松動了一絲。空氣里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似乎也悄然淡去了一點。

晚餐后,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房。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密的雨絲,敲打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別墅里異常安靜,傭人們似乎也因主人的離開而放松了緊繃的神經。

我踱步到琴房門口。門虛掩著,里面沒有開燈。窗外城市稀疏的燈火和雨水的反光,給房間蒙上一層幽藍的冷調。蘇晚獨自坐在鋼琴前,沒有彈奏。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側影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單薄。一只手無意識地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另一只手……指尖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眷戀的溫柔,撫摸著頸間纏繞的一條絲巾。

那條絲巾……暗藍色的底,上面點綴著細碎的、如同星辰般的銀線刺繡。款式有些舊了,邊角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磨損痕跡。

我的腳步頓在門口,瞳孔驟然收縮。

那條絲巾……

記憶的閘門被猛地撞開。刺耳的剎車聲,玻璃碎裂的巨響,濃重的血腥味……還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混亂中,唯一感受到的暖意,是有人顫抖著、笨拙地用什么東西裹住了我血流不止的額頭……那觸感,那上面帶著的、淡淡的……鈴蘭香氣?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我死死地盯著那條在昏暗中閃爍著微弱星光的舊絲巾,目光如同生了根。

“誰?”蘇晚敏銳地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撫摸著絲巾的手猛地一僵,迅速收回護在肚子上,身體轉向門口的方向,聲音帶著慣有的緊張。

我沒有回答。只是推開門,走了進去。腳步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沉重。

她似乎感知到了是我,身體瞬間繃緊,護著肚子的手下意識地收緊。空洞的眼睛里充滿了戒備和恐懼。

我一步步走近,最終停在鋼琴邊,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目光如同冰錐,死死釘在她頸間那條舊絲巾上。窗外雨聲淅瀝,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絲巾,”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過喉嚨,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很舊了。”

蘇晚明顯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她愣了一下,護著肚子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臉上露出一絲茫然,隨即又轉為更深的警惕。她遲疑著,沒有立刻回答。

“誰給你的?”我追問,聲音里透出一絲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她抿了抿蒼白的嘴唇,空洞的眼睛低垂下去,似乎在回憶,又像是在掙扎。過了好幾秒,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帶著一種遙遠的、不確定的恍惚感,輕輕說道:

“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個……陌生人。”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又觸碰了一下絲巾的邊角,仿佛那能給她某種虛幻的安慰。“車禍……很黑……很冷……他流了好多血……我只是……只是想把傷口按住……”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帶著一種深陷回憶的迷惘,“后來……救護車來了……就再也沒見過……”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記憶的冰層上。碎片四濺,露出底下被塵封、被扭曲、被刻意遺忘的真相!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溫熱的血滑過額角……刺骨的寒意……意識模糊中,那只顫抖卻固執地按壓著傷口的手……還有包裹在額頭上、帶著淡淡鈴蘭香氣的布料……

不是蘇振邦!不是他派來的人!

是她!是這個被他父親推出來擋槍的、懵懂的盲女!

巨大的沖擊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沖垮了所有堅固的壁壘。恨意、算計、冰冷的復仇計劃……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荒謬可笑!我精心構筑的世界,在她這幾句迷茫的低語中,轟然崩塌!

我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擊中。手重重地撐在冰冷的鋼琴蓋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卻無法熄滅心頭那團驟然爆裂的、混亂的火焰。震驚、荒謬、被愚弄的憤怒(對象卻已模糊不清),還有一絲……遲來的、尖銳的刺痛,狠狠地扎進心臟最深處!

蘇晚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渾身一顫,猛地抱緊了自己的肚子,身體向琴凳深處縮去,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全然的驚恐:“你……你怎么了?”

我無法回答。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我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盯著她頸間那條在昏暗中依舊固執地閃爍著微光的舊絲巾,仿佛要透過它,看清那個被仇恨徹底蒙蔽的、愚蠢透頂的自己!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玻璃,如同無數只急促叩問命運的手指。

時間,在我混亂不堪的思緒和窗外永無止境的雨聲中,被拉扯得扭曲變形。蘇晚頸間那條舊絲巾,像一道灼熱的烙印,日夜灼烤著我的神經。那個雨夜的真相碎片,在我腦中反復拼湊、碎裂,每一次都帶來更深重的眩暈和一種近乎窒息的荒謬感。復仇的基石徹底崩塌,而那個被我視為“容器”、恨意載體的盲女,卻在瞬間被一層迷霧籠罩——她到底是仇人之女,還是……當年那個在冰冷雨夜中,用顫抖的手試圖挽留我生命的陌生人?

這種認知的打敗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泥沼。面對蘇晚時,那份冰冷的審視開始動搖。她的恐懼依舊清晰,但每一次她無意識地撫摸那條舊絲巾,每一次她空洞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因胎動而生的茫然溫柔,都像細小的針,刺在我混亂的心上。我依舊沉默,依舊在蘇宅如幽靈般游蕩,但那些刻意的刁難、冰冷的指令,卻在不自知中……停滯了。我甚至不再踏入琴房,仿佛那里成了某種禁忌之地。

蘇振邦不在,別墅里彌漫著一種虛假的平靜,底下卻涌動著更不安的暗流。傭人們竊竊私語,管家看我的眼神愈發復雜難明。

暴風雨前的死寂,被一通深夜的越洋電話徹底撕碎。

電話是蘇振邦在蘇黎世打來的,聲音沙啞、疲憊,卻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厲:“沈硯!瑞士這邊的信托……出了大問題!是林驍!他早就埋了雷!現在他拿著那份見鬼的捐贈契約和晚晚的孕檢報告,威脅要全部曝光!他要毀了我!毀了晚晚!還有那個孩子!……你必須……”

“契約?”我握著手機,站在自己房間冰冷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米蘭沉沉的夜色。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林驍……他終于圖窮匕見了?“他想要什么?”

“他要蘇氏在米蘭時尚區的核心地皮!全部!”蘇振邦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吼,“那是蘇氏的命脈!給他,蘇氏就完了!晚晚怎么辦?那個孩子……他根本不在乎!他就是個瘋子!沈硯,你……”

“我知道了。”我打斷他歇斯底里的控訴,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了然的冰冷。林驍的目標,從來就不止是蘇振邦,更包括我。他要的,是徹底的毀滅和羞辱。“看好你的女兒。”我冷冷地丟下最后一句,掛斷了電話。

冰冷的忙音在耳邊回蕩。

房間里一片死寂。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我模糊的身影,像一尊佇立在懸崖邊緣的石像。

林驍的獠牙終于完全露了出來。那份契約,蘇晚的孕檢報告……這些他精心準備的武器,此刻指向了蘇振邦的命脈,又何嘗不是懸在我頭頂的利劍?一旦曝光,沈硯的名字將與一樁精心策劃的、利用仇家女兒子宮的骯臟丑聞永遠捆綁。我的設計師生涯,將徹底葬送在污泥里。

他不僅要蘇振邦破產,更要我身敗名裂。

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怒火,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熔巖,從心底最深處轟然噴發!燒盡了最后一絲迷茫和動搖。林驍……這個我曾經信任、甚至打算托付終身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毒蛇!他導演了這一切,把我和蘇晚都當作他復仇棋盤上任意擺布的棋子!

蘇晚……那個孩子……

混亂的思緒驟然定格在“孩子”兩個字上。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帶著玉石俱焚的瘋狂和決絕,瞬間攫住了我!

我要知道真相!立刻!馬上!屬于我的“真相”!

我猛地轉身,抓起桌上的車鑰匙,甚至來不及換下睡袍,只在外套了件黑色的長款風衣。腳步帶風地沖出房間,沖下樓梯。深夜的別墅死寂一片,只有我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如同不祥的鼓點。

黑色的跑車引擎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撕裂了米蘭沉睡的街道,朝著城市另一端那家擁有最頂級私人實驗室的醫院狂飆而去。車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飛速倒退,映在我布滿血絲的眼中,只剩下扭曲的光斑。

抵達醫院。深夜的VIP通道空無一人,只有我沉重的腳步聲在冰冷的白色走廊里急促回響。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我徑直沖進那間預約好的頂級私人實驗室。

“結果!”我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將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特殊憑證拍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桌后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似乎被我眼中翻騰的瘋狂和戾氣震懾,臉色微變,立刻從恒溫保險柜中取出一份密封的報告。

我一把奪過!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深藍色的封面上,印著醒目的燙金徽記和一行冰冷的字母:**Rapid DNA Paternity Test Result**(快速DNA親子鑒定結果)。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猛地翻開封頁!

目光如同掃描儀,瞬間鎖定報告的核心結論區域。

**【結論:基于STR基因座分型比對,累積親權指數(CPI)大于99.99%,支持沈硯(樣本提供者A)為沈墨(樣本提供者B)的生物學父親。】**

沈墨?!

不是林驍?!

我的……兒子?!

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所有的猜測、憤怒、玉石俱焚的瘋狂,在這一行冰冷而權威的結論面前,轟然粉碎!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握著報告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沈墨……沈墨……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的記憶!墨……那個胎記……像墨點一樣的……

我的目光如同失控的探照燈,瘋狂地掃向報告下方附帶的嬰兒詳細體征描述。

**【嬰兒體征備注:足月順產,體重3.8kg,身長52cm,健康狀況良好。特殊體征:右側肩胛骨下方,有一處直徑約0.5cm的類圓形深褐色色素沉著(胎記)。】**

右側肩胛骨下方……

深褐色胎記……

轟——!!!

塵封了二十多年的記憶閘門被狂暴地沖開!刺耳的剎車聲,母親凄厲的尖叫,擋風玻璃蛛網般碎裂,巨大的沖擊力……還有那個被甩出車窗、消失在冰冷雨夜中的襁褓……妹妹!我那個剛滿月、肩胛骨下有著一枚深褐色小痣、乳名叫“墨墨”的親妹妹!

手中的DNA報告瞬間變得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幾乎要灼穿我的掌心!身體里的血液如同沸騰的巖漿,卻又在下一秒凝結成萬載寒冰!極致的狂喜和滅頂的恐懼如同兩條毒蛇,瞬間絞緊了我的心臟!

墨墨!我的墨墨!她沒死!她竟然……竟然以這種方式……回到了我身邊!就在蘇晚的肚子里!就在今晚!

“她在哪?!”我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被嚇得后退一步的醫生,聲音嘶啞得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鬼,“產房!帶我去產房!立刻!!!”

巨大的狂喜和滅頂的恐懼如同兩股毀滅性的洪流,在我體內瘋狂對沖、撕扯!沈墨!我的妹妹!那個在二十多年前那場慘烈車禍中“消失”的嬰孩!她的胎記,她的名字……DNA報告上冰冷的結論像神諭,瞬間擊碎了我構筑了二十多年的認知!

她沒死!她活著!就在今晚,就在蘇晚的身體里,即將降臨到這個荒謬而殘忍的世界!

“她在哪?!產房!帶我去產房!立刻!!!”

我的咆哮在冰冷的實驗室里炸開,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嘶啞。那個醫生被我眼中翻騰的血色和毀天滅地的氣勢徹底震懾,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內線電話,語無倫次地呼叫著產房位置和緊急通道。

我再也等不及。攥著那份滾燙的、仿佛有千鈞之重的DNA報告,像一枚出膛的炮彈,猛地撞開實驗室的門,朝著醫生嘶喊的方向狂奔而去!沉重的風衣下擺在身后獵獵作響,腳步砸在醫院光潔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沉悶而急促的回響,如同我胸腔里那顆即將炸裂的心臟!

“讓開!”我嘶吼著,撞開一個推著器械車的護士。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晃動的光影,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一種鐵銹般的血腥氣,瘋狂地刺激著我的神經。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轟鳴:產房!蘇晚!我的墨墨!

那扇標志著“手術中”的厚重氣密門終于出現在走廊盡頭。紅燈刺目地亮著,像一只不祥的血眼。

就在我即將沖到門口的瞬間——

“啊——!!!”

一聲凄厲到極致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慘叫,猛地穿透了厚重的門板,如同最尖銳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是蘇晚的聲音!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晚晚!”一聲驚惶失措的呼喊緊接著響起,是蘇振邦!他也到了?!

所有的理智在這一聲慘叫中徹底崩斷!我再無任何顧忌,用盡全身的力氣,如同失控的蠻牛,朝著那扇緊閉的產房門狠狠撞去!

“砰——!!!”

沉重的門被硬生生撞開!

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浪潮,混合著一種生命誕生時特有的、腥甜而原始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吞沒!

產房內光線慘白刺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產床上那個劇烈顫抖的身影。蘇晚!她像剛從水里撈出來,頭發被汗水浸透,凌亂地貼在慘白如紙的臉上。身體因為劇痛而扭曲痙攣,雙手死死抓著身下的床單,指關節用力到發白,幾乎要摳進布料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劇烈地起伏著,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瘋狂地沖撞、掙扎,想要破體而出!

幾個醫生和護士圍在產床周圍,動作緊張而有序,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凝重。

“胎心!胎心在降!”一個護士盯著旁邊的監護儀,聲音帶著驚惶的顫抖。

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尖銳、急促、撕心裂肺!屏幕上代表胎兒心跳的綠色曲線,正以一種觸目驚心的速度向下俯沖!

“不行!胎兒窘迫!準備緊急剖宮!”主刀醫生厲聲喝道,聲音緊繃。

就在這時,產床上痛苦掙扎的蘇晚,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猛地一僵,然后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般,軟軟地向后倒去。那雙空洞的、因劇痛而失焦的眼睛,卻在這一刻,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茫然地、艱難地轉向了門口——我的方向。

她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破碎的氣音。汗水順著她慘白的臉頰滑落,滴在雪白的枕頭上。一只沾滿汗水和血污的手,虛弱地、顫抖地抬了起來,朝著我站立的方向,徒勞地摸索著。

她的視線……那空洞的視線,明明什么也看不見,卻無比精準地“鎖”住了我。里面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苦、瀕死的恐懼,還有一種……一種奇異的、仿佛穿透了時光和黑暗的……微弱光亮?

“沈……”她破碎的聲音終于擠出喉嚨,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清晰地穿透了警報的尖嘯,每一個字都帶著生命最后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婚紗……”

她的指尖在空中徒勞地抓握著,仿佛想抓住什么虛幻的影像,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

“……為什么……有……米蘭的……星光……”

米蘭的星光……

轟——!!!

大腦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炸彈!所有的聲音——刺耳的警報、醫生的吼叫、儀器的嗡鳴——瞬間被拉遠、消失!眼前只剩下產床上那個瀕死的盲女,和她那句穿透靈魂的囈語!

星河嫁衣!那條被我親手縫綴了無數碎鉆、在米蘭婚紗周上驚艷了全世界的“星河嫁衣”!那條……被她父親視作罪證、被她自己視為枷鎖的……婚紗!

她怎么會知道?!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見!

除非……

除非當年那個雨夜……那個用顫抖的手為我按住傷口、用帶著鈴蘭香氣的布料(那條舊絲巾!)裹住我額頭的……那個“陌生人”……她不僅“感覺”到了那條絲巾上的“星光”刺繡……她甚至……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用她獨特的方式,“記住”了我曾經向她描述過的、那件寄托了我所有夢想的嫁衣上的……星光?!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我!握著DNA報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紙張發出瀕臨碎裂的呻吟。眼前的一切——產床、鮮血、警報、蘇晚瀕死的臉——都開始劇烈地晃動、旋轉!

就在這意識即將被徹底沖垮的瞬間——

“別碰我妻子!”

一個冰冷、熟悉、帶著刻骨恨意和絕對占有欲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從我身后猛地刺入!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產房門口,逆著走廊慘白的光,站著一個身影。

林驍。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一絲不茍,如同前來參加一場盛大的葬禮。臉上沒有任何擔憂或焦急,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平靜,以及嘴角那一抹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嘲諷。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先掃過產床上奄奄一息的蘇晚,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審視,最后,牢牢地、充滿惡毒快意地釘在我臉上。

“沈硯,”他微微歪了歪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嘈雜,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徹骨的寒意,“游戲,結束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

“不許動!警察!”

“舉起手來!”

數道強光手電筒的光束如同利劍,猛地從林驍身后刺破走廊的昏暗,狠狠地打在產房門口,瞬間將我和他籠罩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之中!沉重的腳步聲紛沓而至,幾個穿著制服、荷槍實彈的警察迅速沖上前,黑洞洞的槍口冰冷地指向我的胸膛!

產房內瞬間一片死寂!連刺耳的警報聲仿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掐斷了喉嚨。醫生護士們僵在原地,驚恐地看著門口。

為首的一名警官,面色冷峻如鐵,目光銳利如鷹隼,手中舉起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拘捕令,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死寂的空氣中:

“沈硯先生!您涉嫌非法購買卵子、偽造醫療文書、侵害生育權等多項罪名!證據確鑿!現在依法對您實施逮捕!請放棄抵抗,配合調查!”

非法購買卵子……偽造文書……侵害生育權……

每一個罪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身體!冰冷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絕望瞬間將我淹沒!我精心設計的囚籠,原來從一開始,就是為我準備的斷頭臺!林驍……他不僅偷走了我的“種子”,植入仇人之女體內,更編織了一張天羅地網,將所有的罪證,完美地、致命地……扣在了我的頭上!

我成了他復仇劇本里,那個喪心病狂、不擇手段的終極反派!

手中的DNA報告,那份證明沈墨是我妹妹、是我在這世上僅存血脈的鐵證,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掌心,也灼燒著我搖搖欲墜的靈魂!我低頭,目光死死地釘在報告最后一行那冰冷的、關于胎記的描述上。

【右側肩胛骨下方,直徑約0.5cm,類圓形深褐色色素沉著。】

墨墨……我的妹妹……

而她的母親……那個躺在產床上、生命體征正急速流逝的盲女……那個在黑暗雨夜中給予我唯一溫暖的陌生人……那個被我當成復仇工具、用最冰冷的方式“照顧”了數月的……蘇晚……

林驍冰冷的宣告猶在耳邊:“別碰我妻子。”

警察的槍口散發著死亡的寒意。

產床旁,代表蘇晚生命的心電監護儀上,那象征著心跳的綠色曲線,在經歷了剛才劇烈的波動后,正以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微弱而絕望的幅度……漸漸……拉平……

那刺耳的、單調的長音——嘀——————————!

如同喪鐘,在慘白的燈光下,在冰冷的槍口前,在無數雙或驚駭、或冰冷、或嘲諷的目光中……驟然響起!

———————————————

冰冷的槍口抵在后腰,金屬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物滲入骨髓。手銬的齒扣“咔噠”一聲鎖死,像毒蛇的獠牙,咬碎了最后一絲掙扎的可能。產房里那令人絕望的、宣告死亡的單調長音——嘀——————————仍在耳邊尖銳地回響,與警察嚴厲的喝令、林驍那若有似無的、帶著勝利快意的冷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而殘忍的噪音。

我的世界徹底崩塌。身體被粗暴地扭轉向門口,視線卻如同生了根,死死釘在產床上那個蒼白沉寂的身影上。蘇晚……那雙曾空洞映著黑暗、也曾因胎動掠過一絲茫然溫柔的眼睛,此刻緊緊閉合。臉上凝固著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那絲奇異的、仿佛看到了星光的恍惚?監護儀屏幕上,那條代表心跳的綠線,無情地拉直,化作一道宣告終結的冰冷橫杠。

墨墨……我的妹妹……甚至來不及看這世界一眼……

巨大的悲痛和滅頂的荒謬感如同海嘯,瞬間將我吞沒。喉嚨里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眼前陣陣發黑。身體的力量被瞬間抽空,幾乎要癱軟下去,卻被身后警察有力的手臂死死架住。

“帶走!”為首的警官聲音冰冷,不容置疑。

我被推搡著向門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經過林驍身邊時,他微微側身,讓開通道。那張英俊的臉上,再沒有絲毫偽裝,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看著一堆垃圾般的輕蔑和殘忍的快意。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

“沈大設計師,”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清晰地送入我耳中,“你精心設計的‘嫁衣’,終究成了裹尸布。感覺如何?”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產床,又落回我臉上,惡意幾乎要溢出來,“放心,你的‘作品’,還有那個……小麻煩,我會替你‘好好照顧’的。”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千瘡百孔的心臟。滔天的恨意瞬間沖垮了所有麻木!我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瞪著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力想要掙脫束縛撲向他!

“林驍!你不得好死——!!!”

“老實點!”身后的警察厲聲呵斥,手臂如同鐵鉗般猛地收緊,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幾乎窒息。掙扎被無情地鎮壓下去。我只能像一頭被鎖鏈困住的瀕死困獸,被強行拖向門外那片慘白的走廊燈光。

就在我的腳即將邁出產房門檻的瞬間——

“滴…滴…滴……”

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電子音,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粒火星,驟然響起!

不是那令人絕望的長音!

是心跳!極其微弱,極其不穩定,卻頑強地重新搏動起來!

產房里瞬間爆發出醫護人員急促而充滿希望的呼喊!

“有心跳了!快!腎上腺素!準備二次搶救!”

“血壓!血壓回升了!”

“氧氣!保持供氧!”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平地驚雷!我掙扎的動作瞬間停滯,猛地扭頭看向產床!監護儀上,那道原本拉直的綠線,正以一個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幅度,重新開始跳躍!雖然微弱得像風中殘燭,但它確實在跳動!

蘇晚……她還活著?!

這微弱的生機,如同最強烈的強心劑,瞬間注入我瀕死的心臟!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她能否挺過來?)同時炸開!身體里被絕望凍結的血液重新開始奔涌!

“等等!她……”我嘶啞地想要呼喊。

“閉嘴!走!”身后的警察不明所以,只當是垂死掙扎,更加用力地將我向外推去。

我最后看到的畫面,是醫生護士們重新撲到產床前忙碌的身影,是林驍那張瞬間僵住、寫滿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的臉!他顯然沒料到蘇晚還能恢復心跳!

混亂中,一個護士抱著一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襁褓,急匆匆地從側門沖了出去,奔向新生兒監護室的方向。那襁褓那么小,那么脆弱……墨墨!

“墨墨!”我失聲喊出那個塵封了二十多年的名字,聲音破碎不堪。

回應我的,只有冰冷的推搡和越來越遠的搶救聲。

我被粗暴地塞進警車后座。車門“砰”地關上,隔絕了外面那個混亂而充滿一線生機的世界。警笛凄厲地鳴響,車子啟動,窗外的醫院大樓飛速倒退,最終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審訊室的燈光慘白刺眼,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無情地炙烤著每一寸皮膚。墻壁是冰冷的灰藍色,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陳年灰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手腕上的金屬銬環冰冷沉重,提醒著我此刻的處境——階下囚。

對面坐著兩名警官,表情嚴肅。桌上攤開的,是林驍精心準備的“罪證”:偽造的精子庫定向捐贈協議(上面赫然簽著我的名字)、蘇晚的孕檢報告(指向我是“生物學父親”)、以及幾份“證人”證詞,拼湊出一個喪心病狂的故事——著名設計師沈硯,因家族舊怨,非法獲取林驍精子,利用醫療漏洞偽造文書,將胚胎植入仇家盲女蘇晚體內,以此作為報復工具,并試圖在孩子出生后奪走……

邏輯鏈看似完整,證據鏈看似閉合。林驍的算計,陰毒而周密。他不僅要毀掉我,更要讓我背負著最骯臟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沈硯,對于林驍先生提供的證據,以及指控你非法購買卵子、偽造醫療文書、侵害蘇晚女士生育權等罪名,你有什么要解釋的?”年長的警官敲了敲桌面,目光銳利如鷹。

解釋?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底布滿血絲,干澀得發痛。狂喜(蘇晚和墨墨可能還活著)和滅頂的絕望(深陷囹圄,百口莫辯)仍在體內瘋狂撕扯。疲憊像潮水般淹沒四肢百骸。

我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那些文件……簽名是偽造的。捐贈協議是林驍自己簽的。他偷了我的……生物樣本。” 我艱難地吐出真相,每一個字都像在切割自己的血肉,“蘇晚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林驍的,也不是……” 我猛地頓住。沈墨的身份,此刻說出來,只會讓局面更加混亂,甚至可能給剛剛死里逃生的蘇晚和脆弱的墨墨帶來不可預知的危險。

“不是什么?”警官追問,眼神更加警惕。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最終選擇了一個模糊的答案,疲憊地閉上眼,“我需要見我的律師。在律師到來之前,我沒什么可說的了。” 我必須保存體力,等待時機。林驍的偽證做得再完美,也必然有破綻。而那個破綻……或許就在蘇晚身上!只要她能醒來!

接下來的日子,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審訊、沉默、冰冷的囚室、律師凝重而憂心忡忡的探視(帶來的消息好壞參半:蘇晚已脫離生命危險,但仍在重癥監護,情況極不穩定;墨墨早產體弱,在新生兒ICU;林驍動作頻頻,利用蘇振邦方寸大亂,正瘋狂侵吞蘇氏資產,并以“丈夫”和“孩子生父”身份,試圖掌控蘇晚和孩子的監護權)。林驍編織的網,正在迅速收緊,試圖將我們所有人都絞殺殆盡。

每一次律師提到林驍以“丈夫”身份自居,試圖染指墨墨時,那股焚心的怒火和無力感都幾乎要將我吞噬。我的妹妹,正在被那個魔鬼當作籌碼!

轉機,在絕望的谷底悄然來臨。

一周后,律師再次探視,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壓低了聲音:“沈先生!蘇晚小姐醒了!而且……她要求見你!還有警方!”

“醒了?”我猛地從冰冷的床鋪上站起,心臟狂跳,“她……怎么樣?”

“身體還很虛弱,但神志清醒!最關鍵的!”律師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興奮,“她提供了一份……至關重要的證物!并且堅持要在你面前,向警方說明情況!”

證物?難道是……

“警方已經初步核實了證物的真實性,非常震驚!林驍的謊言被捅破了關鍵一環!他們同意安排一次特殊會面,就在醫院!”

醫院的特殊會客室,氣氛凝重而微妙。幾名負責此案的警官神情嚴肅地坐在一側。空氣中依舊殘留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我坐在輪椅上(因之前的掙扎和持續的虛弱),手銬并未解除,冰冷的金屬提醒著我的身份。目光卻死死盯著門口。

門被輕輕推開。

護士推著一張輪椅進來。輪椅上的人,裹在寬大的病號服里,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臉色是久病初愈的慘白,眼窩深陷,嘴唇干裂。那雙曾經空洞的眼睛,此刻雖然依舊看不見,卻不再茫然,而是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和……一種仿佛穿透了生死、洗凈了塵埃的澄澈。

是蘇晚。

她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熟悉的、有些陳舊的絲絨首飾盒。盒子打開著,里面靜靜躺著的,正是那條暗藍色、綴著銀色星光的舊絲巾!絲巾被仔細地、珍重地折疊著,仿佛供奉著最神圣的圣物。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

蘇晚被推到我正對面的位置。她微微側著頭,似乎在感知我的方向。然后,她緩緩抬起手,摸索著,極其輕柔地撫摸著盒子里的絲巾,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警官,”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房間里激起清晰的回響,“這條絲巾,是證據。”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空洞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仿佛帶著千鈞重量,落在了我的方向。

“二十一年前,米蘭西郊,雨夜,那場連環車禍。”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蘊含著巨大的力量,“我父親的車,撞上了沈先生父母的車。” 這句話如同驚雷,讓在場所有警官的臉色都變了變。

“我父親……他當時喝了酒,很害怕。他……他逃了。”蘇晚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堅持著說下去,“我那時才八歲,坐在后座,撞到了頭,很暈,很害怕。但我聽到了哭聲……嬰兒的哭聲……還有一個很微弱的聲音在喊‘墨墨’……”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我摸索著爬下車……雨很大,很冷……我找到了那個被甩出來的嬰兒……她哭得很小聲……我還摸到了……一個滿身是血的大哥哥……”蘇晚的聲音哽了一下,她放在絲巾上的手微微收緊,“他流了好多血……我……我很害怕,但我記得我口袋里有一條新買的絲巾,上面有凸起的星星花紋……我就想……幫他把傷口按住……”

她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絲巾上那銀線刺繡的凸起紋路,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一個易碎的夢。

“后來……救護車的聲音來了……有人把我抱走了……”她抬起頭,“空洞”地“望”著我,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時光和黑暗,“那個大哥哥……在昏迷前,緊緊抓著我的手,反反復復地說……‘墨墨……妹妹……胎記……肩胛骨下……墨點……’”

死寂。

整個會客室陷入一片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警官們臉上的震驚無以復加。林驍精心編織的謊言基石,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蘇晚不僅不是“被動植入胚胎的受害者”,她甚至是沈家悲劇的親歷者和……沈墨存在的唯一關鍵證人!她清楚地記得胎記的位置和特征!

“這條絲巾上,”蘇晚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沾滿了沈先生當時的血跡。還有……那個嬰兒,墨墨的……一點皮膚組織。我父親當時慌亂地帶走了我,這條染血的絲巾一直被我藏了起來……后來我眼睛看不見了,它……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關于那晚的記憶。”她微微側過頭,對著警官的方向,“你們……可以拿去化驗DNA。它會證明,沈先生和那個孩子……是親兄妹。也會證明,林驍所謂的‘捐贈協議’和‘我是受害者’,全是謊言!”

她的話如同最鋒利的審判之劍!指向了林驍最致命的命門——他篡改了沈墨的身份,更徹底扭曲了蘇晚與整個事件的關聯!

“至于林驍……”蘇晚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帶著一種被欺騙、被利用后的徹骨寒意和一種母親保護幼崽般的決絕,“他接近我,照顧我,不過是為了利用我父親對我的愧疚,為了蘇家的財產。他知道我藏了這條絲巾,知道我對車禍有模糊記憶,所以他處心積慮,想找到它、銷毀它!他偽造了所有東西,把罪名推到沈硯頭上,就是為了掩蓋他自己當年可能也在車禍現場附近、甚至可能參與掩蓋我父親肇事逃逸的真相!他害怕真相大白!”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護士連忙扶住她。但她依舊挺直了背脊,空洞的雙眼“望”向虛空,聲音卻清晰而冰冷地回蕩在房間里:

“他,林驍,才是這一切陰謀的策劃者!他不僅陷害沈硯,更想奪走我的孩子!警官,我請求……重新徹查二十一年前的車禍案!徹查林驍的所有犯罪事實!我,蘇晚,作為受害者和關鍵證人,實名舉報!”

蘇晚的證詞和那條染血的舊絲巾,如同投入死水的核彈,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警方震驚之余,迅速調取絲巾上的生物樣本進行緊急DNA比對。結果毫無懸念:絲巾上殘留的血跡與沈硯的DNA完全吻合;而提取到的微量陳舊皮膚組織,與新生兒沈墨的DNA比對,也支持兩人存在親緣關系(兄妹)。林驍精心構建的誣告大廈,在鐵一般的生物學證據和蘇晚這個關鍵目擊證人的指控下,轟然倒塌。

針對林驍的調查以雷霆之勢展開。當年車禍的蛛絲馬跡被重新翻出,蘇振邦在巨大的壓力和女兒蘇醒后的指認下,終于崩潰,承認了酒后肇事逃逸的事實,并供出林驍當時作為他的私人助理,不僅知情,更在事后利用蘇振邦的恐懼心理,參與偽造現場證據、收買目擊者,并以此作為把柄,在之后漫長的歲月里一步步滲透、操控蘇氏集團。林驍偽造精子捐贈協議、竊取沈硯生物樣本、篡改醫療記錄、誣告陷害等一系列罪行,在環環相扣的證據鏈面前,無所遁形。

一個月后。

米蘭郊外,一座環境清幽的療養院。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青草和消毒水混合的清新氣息。

一間安靜的單人病房里。蘇晚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種沉重的郁氣已經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她穿著柔軟的米白色針織衫,空洞的眼睛“望”著窗外,似乎在感受陽光的溫度。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

襁褓里的小嬰兒睡得正香,粉嫩的小臉,呼吸均勻。陽光落在她露在襁褓外的小手上,手指無意識地微微蜷縮著。

我站在床邊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手銬早已卸下,但手腕上那道淺淺的印痕仍在,提醒著剛剛過去的噩夢。身體依舊有些虛弱,心頭的巨石卻已落下。墨墨……我的妹妹,此刻就在眼前,健康,安寧。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律師和一名穿著正式的工作人員走了進來。工作人員手里拿著一個印有公證處徽章的文件袋。

“沈先生,蘇小姐。”律師的聲音溫和,“親子鑒定所的最終確認文件和監護權協議都準備好了。只要雙方簽字,沈墨小姐的生物學關系和法律監護權歸屬就正式確認了。”

工作人員將文件攤開在病床旁的小桌上。內容清晰:確認沈硯與沈墨為親兄妹關系。同時,在充分尊重蘇晚意愿的前提下,指定蘇晚為沈墨的唯一法定監護人。沈硯作為生物學兄長,擁有探視權。

我的目光落在“唯一法定監護人”那幾個字上,心頭涌起復雜的情緒。是解脫,是感激,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蘇晚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她微微側過頭,輕聲問:“是……文件來了嗎?”

“是的,蘇小姐。”律師回答。

蘇晚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墨墨交給旁邊的護士抱著。她伸出手,指尖準確地觸到了簽字筆的位置。護士將筆放入她手中,并指引著她的手,落在文件簽名處。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著,但落筆的動作卻異常堅定。一筆一劃,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蘇晚。

簽完字,她仿佛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輕輕吁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疲憊的微笑。

律師將筆遞給我。我接過筆,目光掠過蘇晚平靜的側臉,落在文件上。沒有猶豫,我在監護人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放棄了法律上的監護權,只保留探視。然后,在另一份確認兄妹關系的文件上,鄭重地簽下:沈硯。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仿佛為這段充滿仇恨、陰謀、傷痛與救贖的漫長旅程,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律師和工作人員收好文件,悄聲離開了病房。

房間里又只剩下我們。陽光靜謐地流淌。墨墨在護士懷里發出小貓般細微的哼唧聲。

我走到床邊,看著蘇晚。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帶著無盡悔恨和感激的低語:“……謝謝。”

蘇晚空洞的眼睛“望”著我的方向,沉默了幾秒。她的臉上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歷經劫波后的平靜,還有一種……仿佛終于卸下了某種沉重負擔的釋然。

“不用謝我。”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我留下墨墨……不是為了你。”她微微側頭,仿佛在傾聽護士懷中嬰兒細微的呼吸聲,嘴角那抹極淡的微笑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純粹的、屬于母親的溫柔光輝。

“是因為……她需要我。”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無比清晰,“而我……也需要她。她是我在黑暗里……抓住的光。”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光影跳躍著,如同細碎的星光。她微微仰起臉,空洞的雙眼“望”著光的方向,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溫柔而寧靜。

窗外,米蘭的天空澄澈如洗,陽光燦爛。阿爾卑斯山麓的殘雪在陽光下閃耀著圣潔的光芒,如同無數破碎的星辰,終將融化成滋養萬物的春水。

星河或許曾被陰霾遮蔽,但星光,永不熄滅。

(全文完)


更新時間:2025-06-02 01: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