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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親子鑒定實錄 愛笑的小溪 531768 字 2025-06-02 0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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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金屬鑷子尖端,在迪拜塔阿瑪尼酒店頂層展廳的射燈下,折射出一點銳利、無情的寒芒。蘇晚戴著薄如蟬翼的乳膠手套,指尖穩定得如同焊在精密儀器上,小心翼翼地撥開一顆鑲嵌在鉑金底座上的哥倫比亞祖母綠周圍的微小爪鑲。展廳里低沉的交談聲、水晶杯清脆的碰撞聲,以及窗外迪拜灣夜景的璀璨流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被隔絕在她高度集中的精神壁壘之外。

她的世界,只剩下這顆綠得深邃、仿佛蘊藏著整片熱帶雨林的寶石,以及它底座上那圈微不可查的陳舊膠痕。

“……難以想象,蘇女士,”身旁穿著考究深灰色西裝的拍賣行主管哈桑,聲音里帶著由衷的驚嘆,壓得極低,“您僅憑照片就斷言了這顆‘森林之心’底座被動過手腳。我們請了三位專家,用了最精密的儀器,都沒能發現這處偽造的舊痕。它幾乎騙過了所有人。”

蘇晚沒有立刻回應。她的鑷子尖輕輕刮過那圈幾乎與金屬融為一體的膠痕邊緣,取下一絲肉眼難辨的殘留物,置于載玻片上。動作流暢,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韻律。她拿起高倍放大鏡,湊近觀察,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專注的陰影。“不是幾乎,”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像迪拜夏日午后滾燙沙漠上拂過的一絲微不可察的風,“是已經騙過了。但膠的氧化程度和金屬本身的自然氧化,在微觀層面存在時間差。偽造者很厲害,可惜,時間才是最好的鑒定師。”

哈桑主管屏住了呼吸,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欽佩。在迪拜這個用黃金和石油堆砌起來的浮華名利場,蘇晚的名字,就是珠寶鑒定領域一塊沉甸甸的金字招牌。她的眼睛,據說能穿透歲月和偽裝的塵埃,看到寶石和金屬最本真的記憶。

就在這時,展廳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擾動了一下。蘇晚放下放大鏡和鑷子,用一塊超細纖維布慢條斯理地擦拭指尖,目光不經意地投向騷動的源頭。

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的男人身材極其高大,穿著剪裁完美的深咖色阿拉伯長袍(Dishdasha),外罩一件線條簡潔的深色西裝外套,頭巾(Gutra)下壓著的面容輪廓深刻,鼻梁挺直如刀削,下頜線繃緊,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冷硬氣質。他的眼神掃過展廳,如同沙漠的鷹隼掠過大地,銳利、沉靜,帶著洞穿一切的壓迫感。蘇晚認出他——納賽爾·阿爾·哈桑(Nasser Al Hassan),已故石油巨擘法赫德·阿爾·哈桑酋長最信任的孫子,哈桑家族龐大商業帝國的核心人物之一,更是……法赫德酋長遺囑指定的執行人。一個以鐵腕和冷酷效率聞名迪拜商界的名字。

跟在他身后的幾人,氣度同樣不凡,顯然是哈桑家族的核心成員。其中一個年輕女人格外引人注目。她有著與納賽爾相似的深邃輪廓,但眉眼間那股刻意營造的溫順下,卻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郁和緊繃,像一張精心描畫的面具下透出的裂紋。萊拉·阿爾·哈桑(Layla Al Hassan)。蘇晚腦中閃過這個名字,那個在迪拜上流社會圈子里諱莫如深的“私生女”。萊拉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與蘇晚的視線在空中短暫觸碰了一下,極其細微,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又迅速垂下,專注地看著腳下的地毯花紋。

蘇晚的心跳,在那個瞬間,微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一種職業性的敏銳讓她捕捉到了那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焦慮,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她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仿佛只是隨意一瞥,繼續低頭整理自己的工具臺。但一絲冰冷的預感,如同窗外波斯灣深處涌上的寒流,悄然纏上了她的脊背。

命運的齒輪,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刻,發出了第一聲沉重而清晰的咬合聲。

***

僅僅三天后,法赫德·阿爾·哈桑酋長在位于棕櫚島頂端的私人宅邸中溘然長逝的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震動了整個阿聯酋,余波甚至波及全球能源市場。鋪天蓋地的新聞覆蓋了迪拜每一塊巨幅電子屏,充斥著“時代終結”、“石油王朝更迭”之類的字眼。葬禮的肅穆與奢華,成為全球媒體追逐的焦點。

葬禮結束后的第四天傍晚,蘇晚剛結束一個關于一批來源存疑的贊比亞祖母綠的鑒定報告,工作室的門被輕輕敲響。門外站著的,正是萊拉·阿爾·哈桑。

她不再是葬禮上那個一身黑衣、哀戚柔弱的形象。此刻的萊拉穿著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挽起,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決。她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目光直接鎖定了蘇晚,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

“蘇小姐,我需要你的幫助。”萊拉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冷意。她將一張薄薄的紙片放在蘇晚光潔的鑒定臺上。

那是一張支票。抬頭上印著哈桑家族旗下一家著名投資銀行的徽記,金額欄的位置,是刺眼的空白。

“填上你想要的數字。”萊拉的下巴微微揚起,眼神像釘子一樣釘在蘇晚臉上,“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調換一份DNA樣本。就在后天,家族指定的實驗室。”

空氣瞬間凝固了。蘇晚感覺工作室里恒溫空調送出的冷風,瞬間變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穿透她的衣物,刺入骨髓。遺囑!DNA驗證!法赫德酋長那個要求所有“孫輩”必須通過DNA驗證才能獲得繼承權的苛刻條款,此刻不再是遙遠的新聞,而是化作了眼前這張空白的支票,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壓在她的胸口。

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鎮定,手指卻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細微的疼痛來對抗內心的驚濤駭浪。“阿爾·哈桑小姐,”蘇晚的聲音努力保持平穩,但尾音仍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嗎?偽造證據,尤其是涉及哈桑家族繼承權的DNA證據,這是……”

“重罪?欺詐?足以讓我,也讓你,在迪拜的監獄里度過下半輩子?”萊拉打斷她,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冷酷的弧度,“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如果那份樣本原封不動地被檢測,我不僅會失去繼承權,我的母親……一個在科威特默默無聞、從未被承認過的女人,會徹底失去最后的依靠和尊嚴,甚至可能面臨更可怕的后果。”她逼近一步,身體微微前傾,那股孤注一擲的瘋狂氣息更加濃烈,“納賽爾!還有他代表的那些人!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不屬于他們圈子的人!他們只想把我們這些‘污點’徹底清洗掉!”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萊拉眼中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納賽爾等人的恨意,不似作偽。她想到了醫院里那張日益蒼白憔悴的臉,母親陳麗云,被昂貴進口藥勉強吊著的生命,如同風中殘燭。下個月那筆天文數字的手術費,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那張空白的支票,此刻散發著魔鬼般的誘惑力,足以買下母親活下去的希望。

沉默在昂貴柚木打造的鑒定室內蔓延,沉重得能擰出水來。窗外,迪拜的霓虹已經開始閃爍,勾勒出這座沙漠奇跡之城冰冷而虛幻的輪廓。蘇晚的目光掠過那張空白的支票,仿佛能穿透紙面,看到母親躺在病床上那雙充滿求生欲卻又日漸黯淡的眼睛。每一次呼吸機微弱的嘶鳴,都在她腦海里無限放大。

“……樣本在哪里?什么時間?”蘇晚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喉嚨。她沒有看萊拉,視線落在桌面上一個裝著細沙的玻璃瓶上——那是她從杰貝阿里沙漠深處帶回來的紀念。

萊拉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亮光,但隨即又被更深的陰霾覆蓋。“后天上午九點,樣本會從家族醫療中心提取,由專人護送到‘未來基因’實驗室。護送路線和時間表,”她飛快地從手包里取出一個薄薄的U盤,放在支票旁邊,“都在里面。你的任務是,在樣本進入實驗室核心檢測區之前,把它調換掉。U盤里有目標對象(納賽爾)的唾液樣本,你需要用它替換掉原本的血液樣本。”

蘇晚拿起那個冰冷的金屬U盤,指尖傳來一陣寒意。血液樣本換成唾液樣本?如此粗糙的調換,在專業檢測下幾乎無所遁形。萊拉的計劃,簡直是在懸崖邊跳舞,瘋狂而愚蠢。一絲疑慮如同毒蛇般滑入蘇晚的腦海:萊拉背后,是否還有其他人?她是否只是一枚被推到前臺的棋子?但那張空白的支票,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她所有試圖理清的思緒。

“好。”蘇晚最終只吐出一個字。這聲音輕飄飄的,卻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為了母親,她別無選擇。即使前方是深淵,她也只能閉著眼跳下去。

***

兩天后,清晨。

迪拜醫療中心VIP區域,氣氛肅殺。納賽爾·阿爾·哈桑如同冰冷的磐石,矗立在采血室外的走廊盡頭。他穿著熨帖的黑色西裝,沒有系領帶,襯衫領口扣得一絲不茍,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四周,無形的壓力讓所有工作人員噤若寒蟬。家族核心成員的采血過程在他的親自監督下完成。每一個裝有暗紅色血液的真空試管,都被貼上唯一編碼的標簽,封入特制的防震防篡改生物樣本運輸箱。箱子鎖閉時,發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咔噠”聲。

“阿米爾,”納賽爾的聲音低沉,毫無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親自押運。路線按既定方案,啟用一級安保協議。任何偏離,格殺勿論。”他身后一名身材壯碩、面容冷峻、太陽穴微微鼓起的貼身保鏢立刻上前一步,沉聲應道:“明白,先生。”阿米爾接過那個銀色的箱子,手指在箱體某個位置按了一下,一道微弱的藍光閃過,表明追蹤和防拆解系統已激活。

蘇晚坐在一輛毫不起眼的灰色豐田轎車里,停在醫療中心對面街道的陰影處。她穿著一身清潔工的藍色制服,戴著口罩和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車載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由萊拉提供的實時路線圖,以及一個代表運輸車的紅點正緩緩駛出醫療中心地下車庫。她看著那輛加固的路虎攬勝在前后兩輛黑色奔馳越野車的護衛下匯入車流,手心全是冰涼的汗水。納賽爾的一級安保,如同銅墻鐵壁。

計劃的第一步就遭遇了預料之中的嚴防死守。蘇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發動車子,遠遠地、極其謹慎地跟了上去。機會,或許只有一次。

運輸車隊沿著謝赫扎耶德大道平穩行駛,目標明確地駛向位于城市另一端的“未來基因”實驗室。蘇晚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方向盤,大腦飛速運轉。萊拉提供的所謂“內應”和“漏洞”,在納賽爾滴水不漏的部署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必須靠自己。

機會出現在車隊即將進入一條相對狹窄的輔路,準備轉向通往實驗室的專用高架匝道時。前方路口,一場小小的交通意外恰到好處地發生了——一輛運送椰棗的貨車因爆胎失控,歪斜地橫在了路中央,金黃的椰棗滾了一地,瞬間造成了小范圍的擁堵和混亂。時機精準得可怕。蘇晚的心臟狂跳起來,這絕不是巧合!萊拉的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長!

護衛車隊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就在領頭奔馳試圖繞開事故現場的瞬間,蘇晚猛踩油門!她駕駛的灰色豐田像一道離弦的灰影,從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兩輛因擁堵而停下的公交車縫隙中——野蠻地沖出,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

“砰!”

沉悶而劇烈的撞擊聲響起!豐田的車頭狠狠撞在了路虎攬勝押運車的右后側!巨大的沖擊力讓路虎猛地一震,方向失控,撞向了路邊的護欄!前后護衛的奔馳越野車司機反應極快,急剎停下,車門瞬間打開,保鏢們訓練有素地持槍沖出!

蘇晚在撞擊的瞬間,身體被安全帶死死勒住,巨大的慣性讓她眼前發黑,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位。劇痛從胸口和額頭傳來。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推開車門,踉蹌著撲向那輛側傾的路虎!目標只有一個——后座那個銀色的樣本箱!

阿米爾在撞擊發生的剎那已經做出了反應。他死死護住懷中的樣本箱,另一只手閃電般拔出了腋下的手槍。但蘇晚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她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母豹,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在阿米爾槍口抬起指向她的前一刻,沾滿灰塵和血跡的手已經抓住了樣本箱的把手!

“放手!”阿米爾厲喝,槍口抵住了蘇晚的太陽穴。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全身汗毛倒豎,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箱子給我!”蘇晚嘶吼著,另一只手猛地從清潔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簡易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自制煙霧罐,狠狠砸在阿米爾腳邊的車門框上!

“嗤——!”

濃密嗆人的白色煙霧瞬間爆開,迅速彌漫!視線被徹底遮蔽!阿米爾被嗆得劇烈咳嗽,扣著扳機的手指本能地松了一瞬。就是這電光石火的零點幾秒!蘇晚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將樣本箱從阿米爾因咳嗽而稍松的手臂中奪了過來!

“站住!” “砰!砰!”煙霧中傳來阿米爾憤怒的吼叫和兩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子彈擦著蘇晚的耳畔呼嘯而過,打在旁邊的車體上,迸出刺眼的火花!

蘇晚抱著沉重的箱子,根本顧不上方向,憑著求生的本能,連滾帶爬地沖進路邊因事故和槍聲而陷入混亂驚恐的人群中。她撞開幾個尖叫的行人,沖進一條狹窄的、堆滿雜物的后巷,將追兵的怒吼和混亂遠遠甩在身后。胸口火燒火燎地痛,額頭的血模糊了視線,她死死抱著那個冰冷的箱子,跌跌撞撞地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穿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成功了?不,這只是第一步,最瘋狂的一步。

直到確認徹底甩掉了可能的追蹤,蘇晚才在一個散發著垃圾酸腐氣味的僻靜角落停下。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汗水、血水和灰塵混合在一起,狼狽不堪。她顫抖著手打開那個堅固的銀色箱子。里面,幾支貼著納賽爾·阿爾·哈桑名字和唯一編碼的真空采血管靜靜躺著,暗紅色的血液在透明的管壁內微微晃動。

沒有絲毫猶豫,蘇晚迅速取出萊拉提供的、裝有納賽爾唾液樣本的替代試管。她看著那管來自那個可怕男人的體液,胃里一陣翻涌。她擰開一支血液試管的密封蓋,將里面珍貴的血液樣本——那決定著一個帝國歸屬的鑰匙——毫不猶豫地傾倒在骯臟的地面上。深紅的液體迅速被塵土吸收,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污跡。然后,她將萊拉提供的唾液樣本,小心地注入這支被清空的試管中,再重新密封好,放回原位。

做完這一切,她拿起那支被自己“污染”過的、本屬于納賽爾的空試管。試管壁上還殘留著幾絲暗紅。她不能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直接物證。目光瞥見巷子盡頭,隔著幾棟低矮的建筑,那片在陽光下閃爍著碎金光芒的波斯灣海水。

蘇晚掙扎著站起來,抱著箱子,忍著劇痛,走向海邊。正午灼熱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咸腥的海風撲面而來。她走到一處無人的礁石灘,蹲下身,將那只空試管浸入清澈冰涼的海水中。海水溫柔地包裹住試管,沖刷著內壁上那幾絲屬于納賽爾·阿爾·哈桑的印記,將它們稀釋、溶解,最終徹底消失在這片古老而沉默的波斯灣里。證據,湮滅無蹤。

她將箱子重新鎖好,按照萊拉留下的一個匿名地址,將它放入一個指定的公共儲物柜。當儲物柜門關上的那一刻,蘇晚靠著冰冷的金屬柜門,緩緩滑坐在地上。身體上的疼痛此刻才排山倒海般襲來,但更讓她渾身發冷的是心靈深處巨大的空洞和恐懼。她為了救母親,親手將自己推入了這個由謊言和背叛構筑的、深不見底的漩渦。納賽爾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時空,冷冷地注視著她。風暴,才剛剛開始。

***

“未來基因”實驗室核心檢測區外,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厚重的防彈玻璃門緊閉,門內是精密儀器低沉的嗡鳴,門外是令人窒息的等待。

納賽爾·阿爾·哈桑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迪拜林立的高樓,在下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堅硬的光。他背對著實驗室的門,身姿挺拔如沙漠中孤傲的胡楊,雙手插在西褲口袋里,一動不動。陽光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那影子也凝固著,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的重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實驗室那扇沉重的防彈門伴隨著氣壓釋放的輕微嘶聲,向一側滑開。實驗室主任,一位頭發花白、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權威遺傳學家,腳步有些虛浮地走了出來。他手里拿著一張薄薄的打印紙,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他的眼神躲閃,不敢直視納賽爾那仿佛能洞穿靈魂的背影。

“阿…阿爾·哈桑先生…”主任的聲音干澀發顫,幾乎不成調。

納賽爾緩緩轉過身。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壓迫感。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落在主任手中的報告上,再緩緩抬起,定格在主任那張寫滿驚惶的臉上。沒有任何言語,但那目光的重量,幾乎讓主任膝蓋發軟。

“結…結果…”主任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劇烈滾動,“萊拉·阿爾·哈桑小姐的樣本…與已故法赫德酋長的Y染色體STR位點…比對…完全吻合。符合…直系孫輩遺傳特征。”他幾乎是閉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才將最后幾個字吐出來,仿佛那是燒紅的烙鐵。

報告紙在他手中簌簌發抖。

納賽爾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的漣漪。沒有震驚,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靜。他伸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主任像是被燙到一樣,立刻將報告雙手奉上。

納賽爾的目光垂落,掃過報告紙上那冰冷的、宣告著萊拉繼承權有效的專業數據和結論。他的視線只停留了不到兩秒鐘。

然后,他做了一件讓主任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事。

那雙骨節分明、象征著無上權力的手,極其緩慢地,將那份價值連城、足以攪動整個海灣地區風云的DNA報告,一點一點地,撕成了碎片。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殘忍。

嗤啦…嗤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如同靈魂被撕扯的呻吟。雪白的碎片,如同葬禮上飄灑的紙錢,紛紛揚揚地從他指間飄落,無聲地堆積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

“污染。”納賽爾終于開口。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主任的心臟,也穿透了防彈玻璃,讓所有在遠處偷聽、偷看的工作人員瞬間如墜冰窟。“樣本在運輸途中遭遇事故,受到不可控的環境污染。結果無效。”

他抬起眼,目光像手術刀般精準地剜過主任瞬間失血的臉,然后緩緩掃過走廊盡頭那些噤若寒蟬的工作人員。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所有原始樣本,即刻銷毀。”納賽爾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帶著最終的宣判意味,“重新采集。時間、地點、安保等級……”他頓了頓,目光最后落在那堆刺眼的報告碎片上,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由我親自制定。”

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邁著沉穩而決絕的步伐,離開了這片被恐懼籠罩的死亡區域。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里,每一步都像踩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那堆報告碎片靜靜地躺在地上,像一場盛大陰謀被撕開的猙獰傷口,無聲地宣告著:游戲升級了。獵人,已經徹底鎖定了他的獵物。蘇晚費盡心機、甚至豁出性命制造的“結果”,在他絕對的力量和意志面前,脆弱得像一張廢紙,被他隨手撕碎。真正的較量,此刻才拉開血腥的序幕。蘇晚自以為湮滅的證據,那滴融入波斯灣的血,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在納賽爾冰冷的目光中,重新凝聚,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

迪拜的夜,被無數人造光源涂抹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人心底的陰霾。萊拉位于朱美拉海灘一座隱蔽豪宅的頂層書房里,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隔絕了窗外的浮華。

“廢物!”一個冰冷的、刻意壓低的男聲從加密通訊線路中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電流的嘶嘶聲也掩蓋不住那份暴戾,“納賽爾撕了報告!他根本不信!他就像一頭聞到血腥味的沙狼!你找的那個女人,她搞砸了!”

萊拉握著衛星電話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精心修飾過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書房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將她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龐映照得半明半暗。蘇晚的第一次行動雖然驚險萬分,但確實成功調換了樣本,并送到了實驗室!這本該是完美的!可納賽爾…那個男人…他僅憑直覺和絕對的權力,就輕描淡寫地將一切碾碎!他撕碎的不僅僅是報告,更是萊拉和她背后之人精心策劃的、通往權力寶座的階梯!

“她做到了她該做的!”萊拉的聲音同樣壓得極低,卻像毒蛇吐信,嘶嘶作響,“是你說的,只要樣本進入實驗室流程,報告出來,我們就有操作空間!是納賽爾!他根本不在乎證據!他只相信他自己!”

“閉嘴!”線路那頭的男人厲聲打斷,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現在說這些沒用!他很快會開始第二次采集,他的安保會變成鐵桶!那個女人必須處理掉!她是唯一的活口,唯一的破綻!納賽爾遲早會順著她摸過來!讓她永遠閉嘴!立刻!馬上!”最后幾個字,帶著赤裸裸的殺意。

“處理掉?”萊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她當然知道“處理掉”意味著什么。蘇晚…那個為了母親甘愿鋌而走險的女人…萊拉眼前閃過蘇晚接過空白支票時眼中深藏的絕望和掙扎。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忍瞬間掠過心頭,但隨即被更強大的恐懼和野心碾得粉碎。不,不行!她不能心軟!蘇晚活著,就是懸在她頭頂的利劍!一旦被納賽爾抓住,蘇晚會毫不猶豫地供出她,還有……線路那頭的人!那時,一切都完了!

“我…我知道了。”萊拉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會處理干凈。”

“不是‘會’!是立刻!現在!趕在納賽爾動手之前!”男人咆哮道,隨即切斷了通訊,只留下刺耳的忙音在萊拉耳邊回蕩。

忙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萊拉的脖頸,讓她幾乎窒息。她猛地將昂貴的衛星電話狠狠摜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身體因后怕和憤怒而劇烈顫抖。處理掉蘇晚……像清理掉一件無用的工具,一塊礙眼的絆腳石。她跌坐在寬大的皮椅里,雙手捂住臉。黑暗中,蘇晚那雙清澈卻充滿絕望的眼睛,和母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交替閃現。

不行!萊拉猛地抬起頭,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瘋狂取代。她不能輸!她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位置,離那個夢寐以求的、被所有人承認的“阿爾·哈桑”姓氏只差一步!任何阻礙,都必須清除!蘇晚,必須消失!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在書桌下方一個隱蔽的按鈕上按了一下。幾秒鐘后,書房厚重的實木門無聲地滑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身形不高,但異常精悍,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情緒,像一具被完美操控的殺人機器。他是“沙蝎”,萊拉最隱秘、最鋒利的刀。

“找到她,”萊拉的聲音冰冷刺骨,沒有一絲溫度,指向書桌上平板電腦顯示的一張蘇晚工作證上的照片,“那個叫蘇晚的中國珠寶鑒定師。讓她徹底消失。做得像意外。”她頓了頓,補充道,每一個字都淬著毒,“干凈點。別留下任何尾巴給納賽爾嗅到。”

“沙蝎”的目光在蘇晚的照片上停留了一秒,毫無波瀾,仿佛在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他微微頷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轉身,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的黑暗之中。

書房的門再次合攏,將萊拉和她的罪惡隔絕在內。她癱坐在椅子里,望著天花板奢華的水晶吊燈,胸口劇烈起伏。處理掉蘇晚,只是開始。納賽爾這座大山,該如何翻越?那個男人撕碎報告時冰冷的眼神,如同烙印,灼燒著她的靈魂。她感到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而唯一的退路,已經被自己親手斬斷。她拿起桌上一個水晶酒杯,里面猩紅的液體如同鮮血。她仰頭,一飲而盡,灼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卻驅不散心底徹骨的寒冷。

***

蘇晚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再次踏入迪拜醫療中心。距離上次驚心動魄的劫車和樣本調換,僅僅過去了三天。額頭和胸口的瘀傷還在隱隱作痛,時刻提醒著她那場瘋狂的豪賭。母親陳麗云的病情報告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頭,而萊拉那張空白的支票,則成了拴在她脖頸上、越收越緊的絞索。

這一次,她換上了一身得體的米白色職業套裝,長發優雅地挽起,臉上化了精致的淡妝,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傷處的青紫和眼底無法消散的疲憊。她手中拿著一個輕巧的公文包,里面放著幾份無關緊要的珠寶鑒定合作意向書。她的身份,是預約前來與醫療中心設備采購部洽談高端寶石顯微鏡供應的“瑞麟珠寶”代表。萊拉提供的假身份和預約記錄,暫時為她開啟了一扇門。

踏入醫療中心明亮寬敞、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大廳,蘇晚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強迫自己放松,像任何一個前來洽談業務的職業女性一樣,走向接待臺,出示預約函。流程順暢。她被一位穿著粉色制服的年輕護士引導著,走向位于大樓西翼的設備采購部辦公室。

她的腳步看似從容,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緊張地掃描著周圍的一切。上一次的押運路線圖在她腦中清晰浮現。納賽爾會如何部署?武裝押運失敗了,他這次會用什么方式?更隱秘的通道?內部轉運?她的神經繃緊到了極致。

就在她經過一條連接主樓和后方特殊檢測樓層的內部玻璃廊橋時,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廊橋下方,是醫療中心的后勤通道。此刻,那里異常安靜,與主樓的繁忙形成鮮明對比。通道入口處,站著兩名身著深色西裝、佩戴微型通訊耳麥、眼神銳利如鷹的安保人員,他們的站姿和氣質,與醫院普通的保安截然不同,透著一股鐵血的氣息——是納賽爾的人!

更讓蘇晚瞳孔微縮的是通道深處停著的車輛。不是顯眼的防彈路虎或奔馳越野,而是一輛通體啞光黑、線條極其流暢、造型低調卻充滿力量感的改裝商務車。車身沒有任何標識,車窗玻璃顏色深得幾乎不透光。兩個穿著同樣深色作戰服、動作干練利落的人員,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體積不大、通體銀灰色、泛著金屬冷光的恒溫箱搬上車。那個箱子的材質和造型,蘇晚一眼就認出——正是用來運輸頂級生物樣本的“零度方舟”(Zero Ark),具有超強的恒溫、抗震、防篡改和實時定位功能,堪稱移動堡壘!

**內部通道!特種車輛!** 納賽爾徹底放棄了高調的武裝押運,選擇了最隱蔽、最高效的內部轉運!蘇晚的心沉了下去。這意味著,樣本從采集到送上這輛車,全程都在絕對控制的內部環境,外人幾乎沒有插手的機會。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那個被搬上車的銀灰色“零度方舟”。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這輛車駛離醫療中心,進入外部道路,在納賽爾親自制定的、未知的安保路線下,她將再無可能接近!

怎么辦?強攻?那是找死!制造混亂?在納賽爾嚴密控制的內部區域,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瞬間引來滅頂之災!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蘇晚。難道…母親的希望…就這樣斷送在這里?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瞬間,一個極其細微的觀察刺入她的腦海。那兩個搬運“零度方舟”的作戰服人員在上車后,其中一個似乎低頭快速檢查了一下自己左臂的袖子,那里有一小塊不起眼的油污?而通道入口處那兩名守衛的目光,似乎更多是警惕著外部,對內部通道本身的安全,似乎…有種基于絕對掌控的自信?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自殺的計劃雛形,在蘇晚被逼到絕境的大腦中,瘋狂地滋生出來。她需要進入那條通道!需要靠近那輛車!需要……利用他們對“絕對內部安全”的盲點!

她不再猶豫,立刻轉身,不再走向設備采購部,而是快步走向不遠處的洗手間標志。她的心跳如同擂鼓,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推開洗手間厚重的門,里面空無一人。蘇晚迅速反鎖門,從公文包夾層里飛快地取出一個小巧的化妝包。她卸下耳環、項鏈,將挽起的長發打散,弄亂,又快速用濕紙巾擦掉部分口紅,讓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憔悴。接著,她從化妝包里拿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些無色的液體,快速地涂抹在腋下、頸側和手腕內側——這是一種特殊的速效“催汗劑”,能讓人在短時間內大量出汗,模擬出發燒虛脫的癥狀。

幾分鐘后,當蘇晚再次從洗手間出來時,她已判若兩人。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臉色蒼白,眼神渙散,一手捂著腹部,腳步虛浮踉蹌,完全是一個突發急病的病患模樣。她不再看后勤通道的方向,而是跌跌撞撞地朝著大廳的急診分診臺方向挪去,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Help… Help me…”她的聲音虛弱而痛苦,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My stomach… terrible pain… I think I need a doctor… please…” (救命…幫幫我…我的胃…劇痛…我想我需要醫生…求求你們…)

她成功地引起了分診臺護士的注意。一位年長的護士立刻站起身,關切地詢問:“女士?女士你怎么了?”同時示意旁邊的護工推來一輛輪椅。

蘇晚痛苦地蜷縮著身體,被扶上輪椅,額頭的冷汗(大部分是催汗劑的效果)不斷滑落。“Pain… here…”她指著自己的下腹部,聲音斷斷續續,目光卻像是不經意地掃過輪椅前進的方向——正是通往后勤通道的那條內部廊橋的下方入口!而急診搶救室,就在那條通道的側后方!

“快!送她去急診三室!通知哈立德醫生!”年長護士快速吩咐推輪椅的護工。

護工推著輪椅,沿著明亮的走廊快速前進。蘇晚虛弱地靠在椅背上,半閉著眼睛,仿佛痛得失去了意識,但全身的感官卻提升到了極致。輪椅越來越接近那條內部后勤通道的入口!那兩名穿著西裝的守衛就在幾米之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投來的審視目光,銳利而冰冷,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她這個“突發急病”的女人。

守衛的目光在她蒼白痛苦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推著她、一臉焦急的護工,以及護士站那邊還在通話催促醫生的年長護士。一切看起來都合情合理,一個在醫療中心突發病痛的訪客。守衛的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消失,但顯然沒有將這個“意外”與他們的核心任務聯系起來。他們微微側身,讓開了輪椅前進的路徑。

輪椅暢通無阻地通過了那條無形的警戒線,進入了后勤通道區域!

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消毒水和機油的味道撲面而來。通道內光線稍暗,異常安靜,只有輪椅輪子滾動在光滑地面上的單調聲響。那輛啞光黑的改裝商務車就停在十幾米外,后車門緊閉。蘇晚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機會!

距離商務車還有不到五米!

就在這時,商務車的駕駛座車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穿著同樣深色作戰服、戴著通訊耳麥的司機走了下來,似乎是準備檢查車輛狀況。他的目光隨意地掃了過來,正好與輪椅上“虛弱”的蘇晚視線相撞!

蘇晚的心跳驟停!她猛地閉上眼,身體痛苦地痙攣了一下,發出一聲更響亮的呻吟:“Oh… God… the pain…” (哦…天啊…好痛…)同時,她放在腹部的手,極其隱蔽地、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內側!劇烈的疼痛讓她瞬間飆出真實的生理性淚水,臉色更加慘白如紙。

這逼真的痛苦表現,讓推輪椅的護工更加焦急:“堅持住!醫生馬上就到!”他加快了速度,幾乎是推著蘇晚從商務車旁沖了過去。

那下車的司機皺了皺眉,看著輪椅迅速消失在通往急診室的拐角,并沒有多想,只是低聲對著耳麥說了句:“后勤通道無異常,一切正常。”然后轉身開始檢查輪胎。

輪椅被推進急診三室。里面暫時沒有醫生。護工將蘇晚扶到檢查床上:“醫生馬上來,您稍等!”便轉身出去催促了。

門關上的瞬間,蘇晚眼中所有的虛弱和痛苦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冰冷。她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動作輕捷如貓,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的目標不是這里!她需要回到那條通道!

急診三室的另一側,有一扇連接著內部員工通道和器械消毒供應室的小門。這是萊拉提供的建筑平面圖上標注的、一個極少使用的應急通道!蘇晚迅速擰開門鎖,閃身而入。

狹窄、昏暗的員工通道,彌漫著蒸汽和消毒劑的濃重氣味。蘇晚屏住呼吸,憑借著記憶中的路線圖,在迷宮般的管道和儲物架間快速穿行。她的目標很明確——后勤通道的另一個入口,靠近垃圾轉運站的位置,那里監控最少,守衛的視線也容易被高大的垃圾壓縮箱阻擋。

汗水浸濕了她的后背,額頭的傷口因為劇烈運動而隱隱作痛,但她渾然不覺。時間就是一切!那輛商務車隨時可能離開!

終于,她在一個堆滿廢棄紙箱的角落,透過一扇布滿灰塵的氣窗縫隙,看到了外面的后勤通道。那輛啞光黑的商務車還停在那里!司機似乎檢查完畢,正靠在車邊對著通訊器說著什么,另外兩名作戰服人員站在車尾附近。

蘇晚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目標——就在司機靠著的駕駛座車門下方,靠近前輪的位置!那里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色的油漬!面積不大,但在光潔的黑色車身上,顯得有些突兀。這就是她剛才在廊橋上驚鴻一瞥看到的“破綻”!這輛車,或者它的某個部件,存在輕微的滲油!

她的計劃簡單而瘋狂——利用這點油漬制造一個“意外”的故障點,引發短暫混亂,在混亂中接近那個“零度方舟”!

她飛快地從公文包夾層里取出一個比口紅還細小的金屬管。這是她利用珠寶鑒定工具臨時改裝的微型“強效緩凝劑”噴射器。里面裝的是一種遇熱會迅速結晶、堵塞微小孔隙的特殊化合物,常用于精密儀器維修。她深吸一口氣,將噴射器的細長噴嘴,小心翼翼地伸進氣窗的縫隙,對準了下方司機腳下、靠近那片油漬的車底盤位置。

屏息。瞄準。扣動!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蚊蚋振翅的聲音。一股無色無味的細微霧狀物,精準地噴灑在了那片油漬區域和附近的底盤金屬構件上。

做完這一切,蘇晚立刻縮回手,將噴射器藏好,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像壁虎一樣融入陰影之中,只留下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外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司機結束了通話,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啟動了。另外兩名作戰服人員也拉開了后車門,準備上車。

商務車開始緩緩向前移動,駛離停車位。

就是現在!

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商務車剛駛出幾米,經過一個微微凸起的減速帶時——

“嗤——咔啦咔啦!”

一陣刺耳而怪異的金屬摩擦聲猛地響起!伴隨著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焦糊味!緊接著,車頭下方似乎猛地噴濺出一小股煙霧!引擎蓋內傳來幾聲沉悶的爆響,隨即,引擎的轟鳴聲驟然變成了無力的嘶鳴,轉速急劇下降,車身劇烈地抖動了幾下,徹底熄火了!

“What the hell?!” (搞什么鬼?!) 司機憤怒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咒罵著推開車門跳了下來。另外兩名作戰服人員也立刻警惕地下車,圍到車頭。

“引擎故障?” “底盤有異響!” “快檢查!納賽爾先生要求準時送達!” 三人迅速圍攏在車頭前,司機焦急地掀開了引擎蓋,一股更濃的白煙冒了出來。另外兩人則蹲下身,試圖查看底盤情況。他們的注意力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機械故障”吸引了!那個裝著樣本的“零度方舟”恒溫箱,此刻就孤零零地放在打開的后座車廂地板上!距離蘇晚藏身的氣窗,直線距離不到十米!而且,背對著那三人!

千載難逢!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沖上頭頂。她沒有任何猶豫!猛地推開那扇布滿灰塵、幾乎銹死的氣窗!那刺耳的“嘎吱”聲在相對安靜的后勤通道里顯得異常突兀!

“誰?!” 蹲在車頭旁的一名作戰服人員反應極快,瞬間抬頭,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但蘇晚的動作更快!她像一道蓄勢已久的閃電,從狹窄的氣窗中不顧一切地鉆了出來!落地時一個翻滾卸力,毫不停頓地撲向那敞開的商務車后門!她的目標清晰無比——后座地板上的銀灰色“零度方舟”!

“Stop her!” (攔住她!) 怒吼聲響起!

槍栓拉動的聲音清脆而致命!蘇晚甚至能感覺到子彈破空的灼熱氣流擦過她的發梢!她撲進車廂,雙手已經牢牢抓住了那個冰冷沉重的恒溫箱把手!

“砰!”

一聲槍響在封閉的后勤通道里震耳欲聾!子彈打在商務車厚重的防彈車門框上,濺起刺目的火花!

蘇晚抱著箱子,身體蜷縮,利用車廂作為掩護,猛地按下箱體側面一個極其隱蔽的按鈕——那是萊拉提供的、用于暫時屏蔽箱體定位和防拆解警報的后門程序!她必須在對方重新鎖定她之前,完成調換!

她飛快地打開箱體側面的密碼鎖——密碼同樣是萊拉提供的。箱蓋彈開,里面冷氣彌漫,幾支貼著唯一編碼標簽的試管固定在恒溫凹槽內。蘇晚的手快如幻影,從自己套裝內袋里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裝有納賽爾唾液樣本的替代試管,精準地替換掉其中一支血液樣本!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三秒鐘!

“砰!砰!” 又是兩聲槍響!子彈打在車廂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車外的腳步聲和怒吼聲迅速逼近!

來不及了!

蘇晚猛地將恒溫箱蓋重新扣上,抱著它,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與那三人相反的方向——通道深處堆滿廢棄醫療器材和雜物的陰影區域——狠狠扔了過去!同時,她自己則朝著另一個方向——連接垃圾轉運站的小門——亡命狂奔!

“箱子!” “抓住她!” 身后的怒吼和槍聲如同跗骨之蛆!

沉重的恒溫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哐當”一聲砸在一堆廢棄的金屬器械上,翻滾了幾下,停住了。這巨大的聲響和動靜,果然瞬間吸引了追兵的絕大部分注意力!畢竟,保護樣本才是他們的第一要務!

“保護箱子!”一人厲喝,立刻沖向恒溫箱墜落的位置。

另外兩人則毫不猶豫地追向蘇晚!

蘇晚像一頭被獵犬追逐的鹿,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沖向那扇銹跡斑斑的綠色鐵門!她猛地撞開門,刺鼻的垃圾腐臭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半露天的垃圾壓縮站,幾輛大型垃圾轉運車停在一旁。

身后追兵的腳步聲和呼喝聲近在咫尺!子彈打在鐵門上,火星四濺!

沒有退路了!蘇晚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旁邊一輛剛剛啟動、正準備駛離的垃圾轉運車!巨大的車廂尾部,壓縮裝置正在緩緩升起!

生死一線!她沒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咬緊牙關,用盡全身最后的力量,朝著那正在升起的、沾滿污穢的金屬壓縮板下方,猛地撲了過去!身體在粗糙骯臟的地面上擦過,帶來火辣辣的疼痛,但她成功地滾入了車廂尾部與壓縮板之間那狹小的、正在快速閉合的縫隙!

“轟隆!”

巨大的金屬壓縮板在她身后轟然落下,將追兵憤怒的吼叫和刺目的燈光徹底隔絕在外!車廂內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惡臭之中!粘稠、冰冷的污穢物沾滿了她的衣服和皮膚。蘇晚蜷縮在令人作嘔的垃圾堆里,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腐臭味。冷汗混著垃圾的汁液,從她額角滑落。恒溫箱被成功調換了,但她自己,如同墜入了最深的地獄。她成功了?不,她只是將自己送進了一個更絕望、更骯臟的囚籠。而納賽爾的第三次“邀請”,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已經懸在了她的頭頂。

***

私人停機坪的風,裹挾著沙漠的粗糲和航空燃油的刺鼻氣味,猛烈地抽打在蘇晚的臉上。她被兩名穿著深灰色作戰服、面無表情、力量大得驚人的壯漢像拖拽一件貨物般,粗暴地塞進了一架線條流暢、涂裝低調奢華的灣流G650ER公務機的機艙。

機艙內部的奢華與蘇晚此刻的狼狽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昂貴的真皮座椅,手工編織的羊毛地毯,散發著冷冽光芒的金屬飾件,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雪松木香氛。這一切都如同一個精心布置的、冰冷的諷刺劇舞臺。

納賽爾·阿爾·哈桑就坐在她對面的寬大座椅里。

他換下了阿拉伯長袍,穿著一身剪裁無可挑剔的深灰色高定西裝,沒有系領帶,襯衫領口隨意地松開一粒紐扣,露出線條冷硬的鎖骨。他微微側著頭,看著舷窗外迪拜城在晨曦中逐漸縮小的璀璨輪廓,側臉的線條在機艙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也格外冷酷。陽光透過舷窗,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上投下小片陰影,那陰影仿佛也帶著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在蘇晚的心頭。

他沒有看她。仿佛她只是機艙里一件微不足道的擺設,一粒不值得他投注目光的塵埃。

這種徹底的、居高臨下的漠視,比任何憤怒的咆哮或嚴厲的質問,都更讓蘇晚感到刺骨的寒意和屈辱。她的身體還在隱隱作痛,被垃圾污穢浸染過的衣服緊貼著皮膚,散發著難以忍受的氣味。她像一只被剝光了所有偽裝、扔在聚光燈下等待審判的獵物。

引擎的轟鳴聲平穩下來,飛機進入平流層。機艙內只剩下空調系統低沉的嗡鳴。

“目的地,阿布扎比酋長國醫院。行程,四十七分鐘。”納賽爾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平穩得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他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舷窗外翻滾的云海上。“第三次采集,將在那里進行。由我親自監督。”他頓了頓,仿佛只是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補充道,“樣本,會添加一點特殊的東西。一種納米級的生物示蹤劑。無色,無味,無法被常規手段檢測清除。一旦離開恒溫保存環境超過五分鐘,或者……接觸到未經授權者的皮膚組織,”他緩緩轉過頭,那雙鷹隼般銳利冰冷的灰藍色眼眸,第一次毫無遮擋地、如同實質的冰錐般,精準地刺入蘇晚的眼底,“它會像沙漠里的蝎子,留下獨一無二、終生無法消除的印記。”

他的聲音里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冰冷。但這事實本身,就是最恐怖的宣判。那所謂的“印記”,絕不僅僅是標記那么簡單。

蘇晚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飛機的顛簸,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示蹤劑!納米科技!終生印記!納賽爾用最尖端的技術,在她面前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卻堅不可摧的嘆息之墻。他不再依靠人力和物理防護,而是用科技鎖死了任何可能的漏洞。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游戲規則,由我制定。任何逾越,都將付出無法承受的代價。

她所有的掙扎,所有的鋌而走險,在他絕對的力量和冷酷的智慧面前,都顯得如此可笑和徒勞。那張為了母親而簽下的空白支票,此刻仿佛變成了她的賣身契,將她牢牢地釘死在這架飛往未知審判的豪華囚籠里。她低下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壓制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恐懼和絕望。阿布扎比……那里等待她的,會是什么?

***

阿布扎比酋長國醫院頂層,VIP特護區。

這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溫度和聲音,只剩下冰冷的、被精密過濾過的氣流在無聲循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阿布扎比都市森林般林立的摩天大樓和遠處波光粼粼的波斯灣,陽光熾烈,卻無法穿透這層由絕對權力和嚴密科技構筑的、令人窒息的屏障。

走廊空曠得能聽到心跳的回音。墻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面是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淺灰色大理石。每隔十米左右,就佇立著一名身著深灰色作戰服、佩戴微型通訊器、如同雕塑般紋絲不動的安保人員。他們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描著這片區域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純粹的、機器般的警惕。空氣里彌漫著頂級消毒水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新電子設備散發的微弱臭氧味。

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沒有任何標識的合金門緊緊關閉。門上方,一個微小的、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的深色傳感器,閃爍著極其微弱、幾乎不可見的紅光。那是“未來之眼”實驗室的入口。整個特護區的心臟,此刻也是整個哈桑家族風暴的中心。

蘇晚被兩名如同鐵鉗般的安保人員“護送”著,走向走廊盡頭的一間休息室。她的腳步有些虛浮,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那扇象征著絕對隔絕的合金門。納賽爾就站在那扇門旁邊,背對著她,正低聲與一位穿著白大褂、頭發花白的老者交談。那老者神情恭敬而凝重,不時點頭,正是實驗室的權威,哈立德博士。

蘇晚的視線無法控制地飄向納賽爾。他站立的姿態如同一座亙古不變的冰山,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勾勒出寬闊而充滿力量感的肩背線條。僅僅是這樣一個背影,就散發著掌控一切的、令人絕望的壓迫感。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他垂在身側的、骨節分明的手上。那雙手,曾經撕碎過一份價值連城的DNA報告,如同撕碎一張廢紙。那雙手,也即將握有決定她母親生死、以及她自己命運的權柄。

示蹤劑……終生印記……納米級的蝎毒……

這些冰冷的詞匯在她腦海中翻滾,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她該怎么辦?萊拉的計劃在納賽爾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蛛網。第三次采集,就在這銅墻鐵壁般的實驗室里進行,由他親自監督,樣本還被打上了無法抹除的科技烙印。她還有任何機會嗎?母親的臉龐和醫院催繳單上刺眼的數字交替閃現,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進去。”冰冷的命令在耳邊響起。休息室的門被打開。里面是同樣簡約而冰冷的陳設:一張沙發,一個茶幾,一面占據了整面墻的巨大單向玻璃。玻璃的另一側,清晰地展示著隔壁房間的景象——那正是“未來之眼”實驗室的核心準備區!

透過纖塵不染的玻璃,蘇晚看到幾名穿著全套無菌防護服、如同太空人般的技術人員正在有條不紊地操作。房間中央,一個通體銀灰色、泛著金屬冷光的恒溫箱被放置在特制的防震臺上。箱蓋打開著,里面固定著幾排透明的試管架。哈立德博士結束了與納賽爾的交談,正走向那個箱子,手里拿著一個極其小巧、造型奇特的銀色金屬噴槍。槍口細如針尖。

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示蹤劑噴灑器!那就是納賽爾說的納米級生物示蹤劑!

她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個噴槍上。只見哈立德博士極其小心地將噴槍的針尖對準恒溫箱內一支已經貼好標簽、裝有暗紅色血液的試管。他輕輕扣動扳機。

“滋——”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靜電釋放的聲音。一股肉眼完全無法察覺的、細微到極致的霧狀物,均勻地噴灑在試管的玻璃外壁上,瞬間消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試管內的血液依舊暗紅沉靜。接著,博士移動到下一支試管,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冰冷、精確、無情。

每一個噴灑的動作,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蘇晚的心上。那無形的納米粒子,此刻在她眼中,卻如同密密麻麻、閃爍著死亡光芒的蝎群,附著在那些玻璃管壁上,等待著給任何觸碰者打上永恒的烙印。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窒息,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實驗室準備區的門被推開。納賽爾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西裝,只是戴上了一副透明的防塵眼鏡,遮住了那雙過于銳利的眼睛。他沒有看單向玻璃這邊,徑直走到恒溫箱旁,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審視著哈立德博士的操作,以及那些被噴灑過示蹤劑的試管。他的存在,讓整個準備區的氣壓陡然降低,連那些技術人員的動作都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檢查完畢。納賽爾似乎滿意了。他微微頷首。哈立德博士小心翼翼地將恒溫箱蓋合攏,鎖閉。那清脆的“咔噠”鎖閉聲,隔著厚厚的隔音玻璃,依然清晰地傳入了蘇晚的耳中,像是對她命運的最終宣判。

納賽爾轉過身,目光穿透了單向玻璃,精準地落在了休息室內、僵立在巨大玻璃墻前的蘇晚身上。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像是在看一件死物。那目光仿佛在無聲地宣告:看清楚了?這就是為你準備的囚籠。你,還敢伸手嗎?

蘇晚的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和絕望。示蹤劑如同無形的天羅地網,將樣本牢牢鎖死。納賽爾親自坐鎮,如同俯瞰獵物的死神。她所有的路,都被徹底堵死了。母親的臉龐在絕望的黑暗中浮現,帶著淚水和哀求。怎么辦?難道就這樣放棄?眼睜睜看著母親的生命在病痛中流逝?

不!不能放棄!即使前方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即使要被打上永恒的恥辱烙印,她也必須再試一次!為了母親!

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毒藤,在她瀕臨崩潰的心底,扭曲地滋生出來。示蹤劑…接觸皮膚…終生印記…那就讓它印上吧!只要能把那份樣本換掉,救下母親!烙印又如何?監獄又如何?她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這念頭一旦升起,就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攫住了她。她的眼神從空洞絕望,逐漸燃燒起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火焰。她死死盯著隔壁實驗室里那個銀灰色的恒溫箱,像溺水者盯著最后一根浮木。

機會在哪里?她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目光如同掃描儀,瘋狂地搜索著準備區里每一個可能的漏洞。通風管道?不可能。人員交接?太冒險。唯一的機會……或許是樣本在轉移進入核心檢測區前的短暫間隙?核心檢測區的門禁似乎更加森嚴……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流逝。納賽爾似乎對準備區的一切都確認無誤,轉身準備離開。他走到門口,腳步卻頓了一下。他抬起手,對著手腕上的微型通訊器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蘇晚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要離開準備區了?是短暫離開嗎?

就在納賽爾拉開合金門,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外的瞬間,蘇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鎖定在準備區角落——一個穿著防護服的技術人員似乎接到了指令,暫時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快步走向門口,像是要去取什么東西。而那個被鎖閉的恒溫箱,此刻就孤零零地放在防震臺上!距離最近的一個技術人員也有幾步之遙!

就是現在!電光火石之間!這可能是納賽爾離開、人員短暫分神的唯一窗口!也是她最后的機會!用自己,去賭母親的生命!

蘇晚動了!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爆發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瘋狂的力量!她不是沖向休息室的門——那必然被鎖死且有守衛!她的目標是那面巨大的單向玻璃!

她抄起休息室沙發旁那個沉重的、黃銅包邊的玻璃茶幾!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那面象征著絕對隔絕的單向玻璃,狠狠掄了過去!

“哐啷——!!!”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堅固無比的單向強化玻璃,在巨大的沖擊力下,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雖然沒有完全碎裂,但中心位置被砸開了一個臉盆大小的不規則破洞!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向實驗室準備區內部飛濺!

這突如其來的、石破天驚的巨響和玻璃爆裂的景象,讓隔壁準備區的所有技術人員都驚呆了!他們下意識地抱頭躲避飛濺的碎片,發出驚恐的尖叫!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混亂!

機不可失!

蘇晚不顧飛濺的玻璃碎渣劃破手臂和臉頰帶來的刺痛,像一道決絕的閃電,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破洞!她用手臂護住頭臉,蠻橫地從布滿尖銳玻璃茬的破洞中擠了過去!鋒利的玻璃邊緣瞬間割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膚,鮮血涌出,但她渾然不覺!

她的眼中只有那個放在防震臺上的銀灰色恒溫箱!

幾步的距離,在混亂和尖叫聲中,轉瞬即至!

她的手,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和必死的決心,猛地抓向恒溫箱的金屬外殼!冰冷的觸感傳來!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箱體表面的一剎那——

一股無法抗拒的、如同鋼鐵般的巨力,猛地從側面襲來!狠狠扼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量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蘇晚痛得眼前一黑,身體被這股巨力帶得狠狠旋轉,失控地撞向旁邊冰冷的金屬器械架!后背傳來一陣劇痛,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被撞得稀里嘩啦掉落一地!

她狼狽地跌倒在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雙燃燒著冰冷怒焰、如同極地風暴般的灰藍色眼眸!

納賽爾·阿爾·哈桑!

他竟然沒有離開!或者說,他離開的動作只是一個誘餌!他就像一頭早已算準獵物所有行動的獵豹,在最關鍵的時刻,以雷霆萬鈞之勢,精準地扼住了獵物的咽喉!

他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如同魔神降臨。那只鐵鉗般的大手依舊死死扼著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感覺自己的腕骨隨時會碎裂。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眼神里沒有一絲意外,只有被徹底激怒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暴戾和……一絲深不見底的、探究的冰冷。

混亂的準備區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儀器報警的尖銳鳴叫和蘇晚因劇痛和窒息而發出的粗重喘息聲。

“為什么?”納賽爾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傳來的悶雷,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能凍結血液的寒意,砸在蘇晚的臉上。他的手指收緊,迫使她因劇痛而仰起頭,徹底暴露在他審視的目光下。“告訴我,蘇晚。為什么是萊拉?她給了你什么?讓你敢一次次挑戰我的底線?敢用命來賭?”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的皮囊,直刺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巨大的恐懼和手腕處傳來的、幾乎要碎裂的劇痛讓蘇晚渾身顫抖,淚水無法控制地涌出眼眶。不是因為軟弱,而是生理性的反應。她看著納賽爾近在咫尺的、因暴怒而顯得更加深刻冷峻的臉,那張臉在淚水的模糊中扭曲變形。示蹤劑的警告如同毒蛇在耳邊嘶鳴,但更讓她靈魂震顫的是納賽爾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殺意。他會殺了她!就在這里!現在!

“錢…”蘇晚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和絕望的嘶啞,“她…給了我錢…很多錢…空白支票…”她試圖掙扎,但力量懸殊如同螻蟻撼樹,“我媽媽…她需要手術…需要錢…救她…我沒辦法…”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釋,也是部分的事實。她不能說出母親照片的事情,那會暴露更多!現在,她只想活下去!

“錢?”納賽爾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殘酷至極的弧度。扼住她手腕的手猛地用力,將她整個人如同破布娃娃般粗暴地提起,狠狠摜在旁邊的金屬檔案柜上!

“砰!”

沉重的撞擊讓蘇晚眼前金星亂冒,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后背的劇痛讓她幾乎昏厥過去!

“為了錢?”納賽爾的身體壓近,將她死死抵在冰冷的金屬柜門上,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灼熱的呼吸和冰冷的殺意。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鐵鉗般的手指扼住了她纖細的脖頸!窒息感瞬間襲來!“那點錢,值得你拿命來填?!值得你把自己變成萊拉手里一把用完即棄的刀?!”他的聲音壓抑著狂怒,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灰藍色的眼眸深處,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一種被愚弄的、近乎暴戾的失望。

蘇晚的視線開始模糊,肺部火辣辣地痛,求生的本能讓她雙手徒勞地抓撓著納賽爾扼住她咽喉的手臂。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滑落。她要死了嗎?死在這里?死在母親獲救的希望之前?

就在她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邊緣,就在納賽爾因暴怒而施加在她脖頸上的力量即將達到臨界點的瞬間——

“哐當!”

她身體被狠狠摜在檔案柜上的巨大沖擊力,震開了旁邊一扇沒有關嚴實的金屬柜門!

柜門猛地向外彈開!里面堆積如山的陳舊檔案盒和文件夾嘩啦啦地傾瀉而出,像一場紙質的雪崩,瞬間散落了一地!

一張泛黃的、邊緣卷曲的彩色照片,如同被命運之手輕輕捻起,從紛飛的紙頁中飄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納賽爾锃亮的黑色皮鞋旁。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納賽爾扼住蘇晚脖頸的手,力道驟然一松。他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殺意、所有的冰冷質問,都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凍結。他低下頭,目光落在了那張飄落的照片上。

蘇晚得以喘息,大口地咳嗽著,貪婪地呼吸著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她的視線因為缺氧和淚水而模糊,卻也下意識地順著納賽爾凝固的目光,看向了那張照片。

照片的像素不高,帶著明顯的年代感。背景似乎是一間簡陋的、墻壁斑駁的醫院病房。畫面中心,是兩張病床。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穿著病號服、面色蒼白憔悴的中年阿拉伯男人,他的眼睛緊閉著,臉上毫無生氣,顯然已經去世。他的身份,蘇晚不認識。

而另一張病床旁,跪著一個同樣穿著病號服的年輕女人。她背對著鏡頭,肩膀瘦削,長長的黑發披散著,背影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悲傷。她的一只手,緊緊握著病床上那個死去男人的手。而她的另一只手……

蘇晚的瞳孔,在看清照片的瞬間,驟然收縮到極致!仿佛有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她混沌的腦海!

那只手……那只緊緊握著病床上死去男人另一只手的……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護士帽、面容同樣年輕卻寫滿悲憫和無奈的女人的手!

那個護士的臉……

轟隆!

蘇晚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瘋狂沖上頭頂的轟鳴!

那張臉……即使隔著二十年的時光塵埃,即使照片已經泛黃模糊……她也絕不會認錯!

那是她的母親——陳麗云!年輕時的陳麗云!

——————————————

冰冷的金屬檔案柜門在撞擊下呻吟著彈開,泛黃的紙張如枯葉般傾瀉而下。那張邊緣卷曲的彩色照片,像一片被命運之風吹落的羽毛,無聲地飄落在納賽爾·阿爾·哈桑锃亮的黑色皮鞋旁。

時間凝固了。

扼在蘇晚脖頸上的鐵鉗般的手,力道驟然消失。窒息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血液重新奔流帶來的劇烈耳鳴和眩暈。她癱軟在冰冷的柜門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塵埃的氣息。模糊的視線里,納賽爾高大的身影如同石化的雕像,所有的暴怒、冰冷的殺意,都在他低頭看向那張照片的瞬間,凍結、龜裂、粉碎。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不易察覺的微顫,拾起了那張照片。指尖拂過照片粗糙的表面,拂過那沉淀了二十年時光的塵埃和泛黃的印記。

蘇晚掙扎著抬起沉重的眼皮,淚水混合著血污,讓視線一片朦朧。她努力聚焦,目光也落在那張照片上。

簡陋、斑駁的病房墻壁。兩張并排的病床。一張床上,躺著一個穿著病號服、面容蒼白、雙眼緊閉、顯然已經失去生命的阿拉伯中年男人。蘇晚不認識他,但那深刻而痛苦的輪廓,卻讓她心頭莫名一悸。

另一張病床旁,跪著一個同樣穿著病號服的年輕女人。她背對著鏡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瘦削的肩頭,那背影透出的巨大絕望和悲傷,仿佛能穿透時光,扼住觀者的咽喉。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握著病床上逝去男人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而她的另一只手……

蘇晚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那只手,被另一只戴著白色護士帽的手緊緊握著。那護士微微傾身,年輕的臉龐上布滿汗水,眉頭緊蹙,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悲憫、疲憊和一種竭盡全力后的無奈。她的嘴唇微張,似乎在低語著什么安慰的話語。

那張臉……

即使隔著二十年的歲月風霜,即使照片已經模糊發黃,即使淚水模糊了雙眼……

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大腦深處仿佛有一顆炸彈轟然爆開!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血液瘋狂沖上頭頂的轟鳴和心臟被無形巨手狠狠攥緊的劇痛!

“媽……媽……”一個破碎的、幾乎不成調的音節,從她因極度震驚而無法閉合的嘴唇間逸出。輕若蚊蚋,卻如同驚雷炸響在這死寂的實驗室里。

那是她的母親——陳麗云!年輕時的陳麗云!在科威特戰地醫院時的陳麗云!

照片右下角,一行模糊的鋼筆字跡,記錄著時間地點:**1991.02.27,科威特市立醫院,臨時戰地三區。**

納賽爾的目光,如同被最熾熱的烙鐵灼燒,死死釘在照片上那個死去的阿拉伯男人臉上。握著照片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堅硬的相紙邊緣幾乎要嵌入皮肉。他抬起頭,那雙灰藍色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塵封了二十年的、刻骨銘心的巨大悲痛。

他猛地轉向蘇晚,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要將她靈魂都徹底剖開的力度:“這個女人……這個護士……是你的母親?陳麗云?”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礪而出,帶著無法言喻的重量。

蘇晚癱坐在冰冷的金屬柜旁,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看著納賽爾眼中那洶涌的情緒,看著那張照片上年輕母親悲憫的側臉,再看向病床上那個死去的阿拉伯男人……一個可怕的、讓她渾身發冷的聯想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

她艱難地點了點頭,淚水決堤般涌出,聲音嘶啞破碎:“是……是我媽媽……她在科威特做過戰地護士……這是她……”她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照片上那個死去的男人,“他是誰?”

納賽爾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沉重的陰影。再睜開時,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幾乎化為實質。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沉重的顫抖,打破了實驗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納賽爾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疲憊和刻骨的悲傷,“是我的父親。阿卜杜勒·拉赫曼·阿爾·哈桑(Abdul Rahman Al Hassan)。”

轟!

答案如同最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蘇晚的心上!她瞬間明白了!明白了納賽爾眼中那滔天的恨意從何而來!明白了萊拉那句“納賽爾不會放過任何污點”背后的血腥含義!照片上,她的母親握著垂死父親的手,而父親的病床旁,跪著萊拉的母親!

這畫面,在納賽爾眼中,在哈桑家族正統成員的眼中,無異于鐵證!證明了他父親在生命最后時刻,與另一個女人——一個科威特籍的普通護士——有著超越界限的關系!證明萊拉這個“私生女”的存在,玷污了哈桑家族高貴的血統!證明他父親對婚姻和家族的“背叛”!

二十年的恨意,二十年的清洗污點的執念,其根源,竟然是這樣一張被誤讀的照片!她的母親,那個在戰火中救死扶傷、耗盡心血的女人,竟成了這場滔天恨意的導火索,成了萊拉母女被視作家族恥辱的“見證者”!而蘇晚自己,為了拯救被這張照片間接“定罪”的母親,一步步踏入了這血腥的漩渦,成為了萊拉手中用來攻擊納賽爾的刀!

巨大的荒謬感和悲憤如同海嘯般席卷了蘇晚!她猛地抬頭,眼中燃燒著被命運戲弄的怒火和不顧一切的瘋狂:“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掙扎著想站起來,身體卻因虛弱和激動而踉蹌,“我媽媽是護士!她只是在盡她的職責!她在照顧瀕死的病人!她握著他的手,是在給他安慰!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傳遞一點人間的溫暖!僅此而已!”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撕裂般的力量,回蕩在寂靜的實驗室里,“這張照片!這張該死的照片!它證明不了任何你臆想中的骯臟關系!它只證明了我媽媽的善良和……你們哈桑家族扭曲的、沾滿鮮血的傲慢!”

她的話如同冰冷的利箭,狠狠刺入納賽爾的心臟。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著照片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灰藍色的眼眸死死盯著蘇晚因憤怒和悲傷而扭曲的臉龐,再看向照片上那個年輕護士悲憫而疲憊的側臉,最后定格在父親毫無生氣的面容上。塵封二十年的“鐵證”,在蘇晚泣血的控訴下,第一次出現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裂痕。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母親(萊拉母親)臉上純粹的悲痛,護士(陳麗云)眼中純粹的悲憫和職業的專注——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根深蒂固的認知堡壘。

“職責……安慰……”納賽爾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詞,聲音低得如同夢囈。那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殺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茫然和被打敗的痛苦。支撐了他二十年的信念根基,在這一刻,轟然動搖。

就在這時——

“滴!滴!滴!”

蘇晚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瘋狂地尖叫起來!尖銳的鈴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屏幕上跳躍的名字,像一道催命符——**迪拜皇家醫院 ICU 陳麗云主治醫師**!

蘇晚的心臟瞬間沉入無底深淵!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手忙腳亂地接通電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Doctor… Doctor Ahmed? My mother…?”(艾哈邁德醫生?我媽媽…?)

電話那頭傳來艾哈邁德醫生沉重而急促的聲音,夾雜著背景儀器的尖銳警報:“蘇小姐!你在哪里?!你母親的情況急轉直下!肺部感染爆發,引發多器官衰竭!急性呼吸窘迫!我們正在全力搶救,但…情況非常非常危急!你必須立刻、馬上趕回來!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快!”

最后一面!

三個字如同晴天霹靂,將蘇晚僅存的一絲力氣徹底抽干!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屏幕碎裂。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順著冰冷的金屬柜門滑坐到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血污。

媽媽……要走了……在她終于找到一絲渺茫的、能解釋這荒謬恨意的真相曙光時……在她剛剛撕開這血腥帷幕一角時……命運卻要奪走她唯一的支撐,她拼盡一切也要拯救的人!

絕望的悲鳴被死死堵在喉嚨里,只剩下無聲的、撕心裂肺的顫抖。世界在她眼前徹底失去了顏色和聲音,只剩下醫院儀器刺耳的警報聲在腦海中瘋狂回響。

納賽爾將蘇晚的反應盡收眼底。那張因震驚和動搖而蒼白的臉上,瞬間掠過極其復雜的情緒——一絲來不及捕捉的、或許是對誤會的懊悔,但更多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思緒的冰冷審視。他看到了她的崩潰,聽到了電話里“最后一面”的宣告。然而,刻在骨子里的警惕和二十年的權謀本能,讓他無法在真相徹底厘清前,對這個剛剛試圖破壞第三次DNA驗證、身份成謎的女人放下戒備。

他彎下腰,動作依舊帶著上位者的疏離和力量感,一把將癱軟如泥的蘇晚從地上拽了起來。力道很大,不容抗拒。“走。”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但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你…你要做什么?”蘇晚被他拽得踉蹌,聲音破碎,眼神渙散,巨大的悲痛讓她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醫院。”納賽爾言簡意賅,拽著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實驗室出口,同時對早已被驚動、守在門外一臉驚駭的哈立德博士和安保隊長厲聲道:“備車!最快的路線去迪拜皇家醫院!封鎖她母親所在樓層!沒有我的命令,一只蒼蠅也不準放進去!”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是!先生!”安保隊長一個激靈,立刻對著通訊器咆哮起來。

蘇晚被他半拖半拽著,穿過走廊,進入專用電梯,一路下到地下車庫。納賽爾的座駕——那輛線條冷硬如刀的黑色改裝巴博斯G級越野車已經發動引擎,如同蟄伏的猛獸。她被塞進后座,納賽爾緊跟著坐進來,“砰”地關上車門。

“去皇家醫院!用‘風暴’路線!所有障礙清除!”納賽爾對著前座的司機兼保鏢命令,聲音如同冰錐。車子瞬間咆哮著沖了出去,強大的推背感將蘇晚死死壓在椅背上。窗外迪拜的繁華夜景化作模糊的光帶,飛速倒退。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深海。納賽爾緊抿著唇,側臉線條繃緊如刀鋒,灰藍色的眼眸望著窗外飛逝的燈火,深邃難測。他在想什么?是在權衡那張照片帶來的沖擊?是在懷疑蘇晚母親病危消息的真偽?還是在計算著如何利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蘇晚蜷縮在寬大的真皮座椅角落,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瑟瑟發抖。眼淚無聲地流淌,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腦海中只有母親躺在病床上蒼白虛弱的臉龐,和艾哈邁德醫生那句“最后一面”的宣告。她感覺自己的心被放在油鍋里反復煎熬。身邊的男人,是剛剛差點掐死她的仇人,是造成她母親半生悲苦的根源之一,此刻卻掌控著她能否見到母親最后一面的希望。這巨大的諷刺和痛苦,幾乎要將她撕裂。

車子在納賽爾絕對的權力開道下,如同狂暴的犀牛,無視一切交通規則,以驚人的速度撕裂迪拜的夜色。警笛聲在后方響起,又迅速被甩開。蘇晚緊緊閉著眼,祈禱著,哀求著,希望車子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終于,皇家醫院那熟悉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車子一個急剎,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穩穩停在了重癥監護大樓的VIP入口。早已得到命令的醫院安保和納賽爾的黑衣保鏢如同銅墻鐵壁般封鎖了入口。

車門打開,納賽爾率先下車,動作利落。他回頭看了一眼幾乎無法自己站立的蘇晚,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帶著掌控一切的力量。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只手還扼在她的咽喉,要將她置于死地。

蘇晚看著這只手,眼神空洞而復雜。巨大的悲痛壓倒了一切,包括恐懼和恨意。她沒有絲毫猶豫,或者說,她已經沒有力氣去猶豫。她將自己的手,冰冷而顫抖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心溫熱,甚至有些灼熱,與她指尖的冰冷形成鮮明對比。他稍一用力,將她拉出車廂。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感,讓她虛浮的雙腳勉強站穩。

“跟上。”納賽爾的聲音依舊沒有溫度,松開手,大步流星地走向ICU的重癥隔離區。蘇晚踉蹌著,用盡全身的力氣跟在他身后,仿佛他是這絕望黑夜中唯一能劈開通向母親道路的利刃。

ICU厚重的隔離門無聲滑開。濃重的消毒水味和儀器單調而急促的報警聲撲面而來,如同死亡的序曲。巨大的玻璃墻后,陳麗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連接著冰冷的儀器。她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灰敗,胸口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心電監護儀上,那條代表生命線的綠色波形,微弱地、時斷時續地跳動著,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牽動著蘇晚瀕臨崩潰的神經。

艾哈邁德醫生和幾位護士正在里面緊張地進行著最后的搶救,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凝重。

“媽——!” 蘇晚撲到玻璃墻前,雙手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出聲。淚水洶涌而下,模糊了視線。那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距離,像一把鈍刀在凌遲著她的心臟。

納賽爾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高大的身影在慘白的燈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他沒有看蘇晚,那雙鷹隼般的灰藍色眼眸,穿透玻璃,銳利而沉靜地落在病床上那個生命垂危的女人臉上。他在審視,在確認。審視這個照片中握著父親手的護士,是否真的如蘇晚所說,只是一個盡職的、給予臨終安慰的人。確認她的生命體征,確認這“最后一面”的真實性。

時間在儀器刺耳的報警聲中一分一秒流逝,沉重得如同鉛塊。每一秒,都可能是永別。

蘇晚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嗚咽,身體順著玻璃墻無力地滑坐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徹底將她淹沒。

就在蘇晚的意識即將被悲痛徹底吞噬時,一個冰冷、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哈立德。”

一直跟在納賽爾身后、大氣不敢出的實驗室主任哈立德博士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先生?”

“聯系蘇黎世大學醫院器官移植中心。告訴他們,我要一個最好的肺源,匹配這位陳麗云女士的數據。告訴他們,阿爾·哈桑家族,動用一切資源,無論代價。”納賽爾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公事,卻帶著足以撼動生死的重量,“同時,準備我的私人飛機,隨時待命,航線直飛蘇黎世。”

哈立德博士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他飛快地看了一眼癱坐在地上、同樣因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而震驚得忘了哭泣的蘇晚,又看向納賽爾冰冷而決絕的側臉,不敢有絲毫質疑,立刻應道:“是!先生!我馬上去辦!”他轉身,幾乎是跑著沖向通訊設備。

蘇晚猛地抬起頭,淚水還掛在臉上,茫然、震驚、巨大的不敢置信如同電流般擊中了她!她看著納賽爾冷硬的側臉輪廓,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他是什么意思?肺源?蘇黎世?動用一切資源?

納賽爾的目光終于從玻璃墻內的病床上移開,緩緩垂下,落在蘇晚那張布滿淚痕、寫滿驚愕和脆弱的小臉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有對那張打敗性照片真相未明的探究,有對蘇晚瘋狂行為的冰冷評估,或許…還有一絲被那巨大而純粹的絕望所觸動的、極其微弱的漣漪?但這絲漣漪瞬間就被更深的、屬于掌權者的算計所覆蓋。

“她的命,”納賽爾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蘇晚混亂的心湖,“暫時還不能丟。”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鎖定了蘇晚的雙眼,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力量,“在科威特那間病房里,在我父親最后的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我需要知道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字。你的母親,是唯一的、能證明‘污點’是否存在的人證。”

他微微俯身,逼近蘇晚,那股強大的、不容抗拒的壓迫感再次籠罩了她:“治好她。讓她開口說話。用她能記得的一切,來洗刷這張照片背負了二十年的血債,或者……”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坐實它。蘇晚,你母親的命,現在握在你手里。用真相,來換她的肺,和她活下去的機會。”

冰冷的話語,如同最嚴苛的交易契約。他將母親的生死,與她必須挖掘出的、塵封二十年的真相,冷酷地捆綁在了一起。這并非救贖,而是一場更加殘酷的、以生命為籌碼的堵伯。

蘇晚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她看著玻璃墻內母親微弱起伏的胸口,看著儀器上那岌岌可危的生命線,再看向納賽爾那雙深不見底、充滿了權謀與審視的灰藍色眼睛。剛剛燃起的一絲渺茫希望,瞬間被更沉重的枷鎖和更深的恐懼所取代。

她顫抖著伸出手,隔著冰冷的玻璃,輕輕觸碰著母親影像的輪廓,仿佛想汲取最后一絲溫暖。淚水無聲地滑落。

為了母親,她曾調換DNA樣本,在槍口下亡命奔逃,在垃圾污穢中打滾。

現在,為了母親,她必須再次踏入時光的河流,去打撈那可能帶來救贖、也可能帶來毀滅的、沉埋了二十年的真相碎片。

無論那碎片是珍珠,還是更鋒利的玻璃渣。

她別無選擇。


更新時間:2025-06-02 01: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