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上帝失手打翻的墨水瓶,把里約的夜徹底染透,潑灑在狹窄陡峭的貧民窟巷道里。污濁的水流裹挾著垃圾和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穢物,在坑洼的路面上肆意橫流。遠處,科科瓦多山基督像的模糊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那俯瞰眾生的悲憫被瓢潑大雨沖刷得支離破碎,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神話。
里卡多·席爾瓦縮在一處凸出的、銹蝕得幾乎要剝落的鐵皮屋檐下,劣質塑料雨衣的兜帽緊緊壓著他濕漉漉的額發。冰冷的雨水依然無孔不入,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他死死攥著手里那個薄薄的防水文件夾,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唯一能將他從這無邊的泥濘和絕望中拉出去的繩索。
文件夾里,是一份剛從“基因之錨”檢測中心取出的報告。封面上那個刺眼的“陰性”結果,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澆熄了他胸腔里最后一點虛妄的火苗。那個名字——卡洛斯·門德斯——里約地下世界真正的主宰,一個只需輕輕一瞥就足以讓整片街區噤若寒蟬的名字。報告冰冷地宣告:他里卡多,和這個云端之上的男人,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他依舊是那個掙扎在泥潭邊緣、隨時可能被吞噬的螻蟻。
“操!”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咒罵從他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二十多年貧民窟的摸爬滾打,刻在他骨子里的不是逆來順受,而是如同野狗般的兇狠和抓住一切機會向上撕咬的本能。那份報告紙頁冰涼的觸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神經末梢。
就在這時,巷口拐角處傳來一陣尖銳的汽車急剎聲,緊接著是幾聲沉悶的槍響,短暫而突兀,隨即被滂沱的雨聲粗暴地淹沒。混亂的腳步聲和葡萄牙語的厲聲呼喝在狹窄的巷道里碰撞、回蕩。里卡多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像一頭受驚的豹子猛地向更深的陰影里縮去。他認得那些聲音,那是“血蝎”幫的人,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混亂是階梯,混亂是掩護。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他混沌的腦海。他不再猶豫,如同一條滑溜的魚,借著雨幕和混亂槍聲的掩護,弓著腰,貼著濕漉漉、散發著尿臊味的墻壁,悄無聲息地再次潛回了“基因之錨”檢測中心那扇不起眼的后門。幾分鐘前,他就是從這里帶著絕望離開的。門禁卡在口袋里,是他幾天前“撿”到的。冰冷的金屬卡片劃過讀卡器,發出輕微的“嘀”聲,綠燈亮起。他閃身而入,身后是里約永不停歇的罪惡喧囂。
中心內部一片死寂,只有應急指示燈在走廊盡頭散發著幽幽的綠光,勉強勾勒出冰冷的儀器輪廓。走廊深處傳來值班室電視模糊的聲響,是球賽解說,夾雜著保安含混的嘟囔。里卡多對這里太熟悉了,為了這次檢測,他像個幽靈一樣在這附近徘徊了無數個日夜。他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滑過走廊,目標明確地推開資料室的門。
沒有開燈。他掏出那個老舊的、屏幕邊緣裂著蛛網紋的智能手機,屏幕幽幽的冷光映亮了他繃緊的下頜線和眼中孤注一擲的狠厲。他熟練地找到那臺連接著內部數據庫的終端機。冰冷的藍光屏上,數據流無聲滾動。他的手指在布滿油污的鍵盤上敲擊,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每一個按鍵的敲擊都輕得如同羽毛落地,卻又重得像是敲在他自己命運的喪鐘上。
找到那份報告記錄。光標在那個決定命運的“陰性”結果上瘋狂閃爍。刪除。輸入。偽造的樣本編號,精心篡改的堿基對序列……屏幕上冰冷的字符在他瞳孔里跳躍、扭曲。偽造一份“陽性”報告,需要的不只是技術,更需要一顆沉入地獄也絕不回頭的心。時間在指尖流淌,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刀尖上跳舞。窗外,警笛聲由遠及近,又呼嘯著遠去,如同這場暴雨中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
當那個鮮紅的、加粗的“99.99%”字樣最終取代了冰冷的“陰性”時,里卡多的呼吸有了一瞬間的停滯。他迅速將偽造的報告打印出來,那份嶄新的紙張帶著打印機滾燙的溫度和油墨的氣味,被他小心翼翼地塞進防水文件夾。他抹掉所有操作痕跡,將偽造的數據流徹底覆蓋、清除,然后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資料室,融入外面無邊的雨夜。
他最后瞥了一眼資料室門縫里透出的微光,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賭注已經押下,籌碼是他的命。他拉緊雨衣,一頭扎進傾盆大雨之中,身影迅速被黑暗和雨幕吞噬,只留下身后那棟沉默的建筑,以及一份被永久篡改的命運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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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
熾熱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科帕卡巴納海灘細白的沙粒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海水的咸腥、防曬霜的甜膩以及一種屬于里約特有的、慵懶又躁動的奢華氣息。一輛啞光黑色的勞斯萊斯庫里南,如同移動的堡壘,無聲地滑過濱海大道。深色的車窗隔絕了外面喧囂的世界,也隔絕了那些或艷羨、或敬畏、或恐懼的目光。
車內,冷氣開得很足。真皮座椅散發著淡淡的皮革清香。里卡多·席爾瓦——現在這個名字前綴著“門德斯”——靠在后排寬大的座椅里,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涼的香檳杯壁。他身上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亞麻襯衫,袖口處一枚簡潔卻價值連城的鉑金袖扣閃著冷光。他微微側頭,目光掠過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棕櫚樹、色彩斑斕的比基尼女郎、以及遠處浪尖上起伏的沖浪者剪影。這一切,曾經是他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也無法窺視的天堂一角,如今卻如同畫卷般鋪展在他腳下。
“少爺,是直接回莊園,還是去俱樂部?”前排副駕駛,一個穿著剪裁合體黑色西裝、身形如同鐵塔般的保鏢微微側過頭,恭敬地詢問。他是布魯諾,卡洛斯指派給他的貼身護衛隊長之一,眼神銳利,沉默寡言,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
里卡多收回目光,啜飲了一口杯中的金黃色液體。氣泡在舌尖輕盈地炸開,帶著一種昂貴的、令人沉醉的微醺感。“回莊園。”他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上位者的漫不經心,“父親下午要見我。” 他刻意加重了“父親”這個稱呼,每一次說出,都像是在加固一層無形的盔甲。
車子平穩地駛離喧囂的海岸線,沿著盤山路向上,駛向半山腰那片被蔥郁綠植和高墻電網嚴密守護的領地——門德斯家族的莊園。高聳的雕花鐵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露出精心修剪的草坪、噴泉,以及遠處那座融合了殖民風格與現代線條的巨大白色宅邸。
穿過掛滿價值不菲的古典油畫和現代藝術品的華麗走廊,里卡多被引到莊園深處一間光線略顯幽暗的書房。厚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空氣里彌漫著上好雪茄的醇厚煙氣和舊書的墨香。
巨大的紅木書桌后,卡洛斯·門德斯靠在高背皮椅上。他看起來并不像傳統意義上兇神惡煞的黑幫頭子,更像是一位久經沙場、深諳權術的儒雅商人。灰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深刻的法令紋為他平添了幾分威嚴。他穿著考究的絲絨吸煙裝,指間夾著一支正在燃燒的 Cohiba 雪茄。他抬起頭,那雙鷹隼般的灰藍色眼睛透過裊裊的煙霧,精準地落在里卡多身上。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穿透皮肉,審視著靈魂深處的每一寸角落。
“里卡多,”卡洛斯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聽不出太多情緒,“坐。”
里卡多依言在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脊背挺直,姿態恭敬卻并不卑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探究,如同無形的探針。這目光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尤其是在最初相認的那段日子,帶著審視、疑慮,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里卡多早已習慣了在這種目光下保持鎮定。貧民窟教會他的第一課就是,心虛是最大的破綻。
“阿爾維斯那邊的事情,你處理得不錯。”卡洛斯緩緩開口,吐出一個煙圈。他指的是南港區那塊爭議地盤的歸屬,里卡多用了些非常規手段,讓那個叫囂著要“按規矩”辦事的老家伙徹底閉上了嘴,地盤也順利納入了門德斯的版圖。“干凈利落。有手段,也有分寸。”
“是父親教導得好。”里卡多微微頷首,聲音平靜無波,“我只是做了對家族最有利的選擇。” 他巧妙地避開具體細節,將功勞歸于卡洛斯的“教導”。
卡洛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灰藍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沒有繼續那個話題,而是將雪茄擱在沉重的黃銅煙灰缸邊緣,身體微微前傾,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面鋪著深藍色的天鵝絨。
他取出一枚戒指。
燈光下,那枚戒指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綠意。戒面是一整塊未經雕琢的、近乎完美的祖母綠原石,深邃、濃郁,內部仿佛蘊藏著流動的森林和凝固的海洋。它被粗獷的鉑金爪托牢牢固定,戒圈寬厚,同樣由鉑金打造,上面蝕刻著古老而繁復的藤蔓花紋。這枚戒指不精致,甚至可以說帶著一種原始的粗獷力量感,但它散發出的厚重、威嚴和近乎蠻橫的價值,足以讓任何識貨的人屏住呼吸。這是門德斯家族權力的圖騰,象征著地下世界無上的權柄,從不輕易示人,更從未離開過卡洛斯本人的手指。
書房里安靜得只剩下雪茄煙絲細微的燃燒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卡洛斯拿起戒指,目光在里卡多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有審視,有評估,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許?最終,他伸出手,示意里卡多也伸出手。
“戴上它。”卡洛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里卡多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理智堤壩。成了!偽造的報告,三個月的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的表演,終于換來了這枚象征權力巔峰的信物!他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吶喊,控制著指尖的顫抖,伸出自己的右手。
冰涼的鉑金戒圈帶著沉甸甸的歷史和血腥氣,緩緩套上里卡多的食指。尺寸嚴絲合縫。祖母綠那深邃的綠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冰冷而誘人。
就在戒指落定的瞬間,里卡多眼角的余光,極其自然地掃過書房角落的陰影處。那里,如同往常一樣,站著一個身影。亞歷克斯,保鏢隊長。他總是像影子一樣出現在卡洛斯周圍,沉默,高效,存在感低得幾乎讓人忽略。
但這一次,里卡多捕捉到了。
亞歷克斯的身體似乎在那枚戒指套上里卡多手指的剎那,極其細微地繃緊了一下。他那張線條冷硬、如同大理石雕刻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波動,眼神也依舊低垂著,保持著下屬應有的恭敬姿態。然而,就在那低垂的眼瞼下,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像幻覺——里卡多似乎看到了一抹冰冷的、如同淬火刀鋒般的寒光,一閃而逝。那寒光里蘊藏的,是刻骨的恨意?是冰冷的嘲諷?還是……某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那感覺太短暫,太飄忽,仿佛只是書房內光線流轉造成的錯覺。里卡多心頭猛地一悸,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瞬間沖淡了戴上戒指的巨大狂喜。他下意識地想再確認,亞歷克斯卻已經恢復了那種毫無破綻的、石雕般的靜默,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從未發生過。
卡洛斯似乎并未察覺這短暫得近乎不存在的氣息變化。他收回手,重新拿起雪茄,靠回椅背,目光落在里卡多手指上那枚閃耀著權力之光的戒指上,語氣平淡卻意味深長:“權力很重,孩子。戴著它,你就不再只是你自己。你代表門德斯家族。一言一行,都關乎生死。” 他吸了一口雪茄,灰藍色的眼睛在煙霧后顯得更加深邃莫測,“別讓它……蒙塵。”
那最后一句輕飄飄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里卡多剛剛被狂喜填滿的心臟。他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和感激,微微躬身:“我明白,父親。絕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他垂下的視線落在那枚沉重的祖母綠戒指上,那冰冷的觸感此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緊緊箍在他的指根,提醒著他腳下這看似輝煌的臺階,實則布滿了看不見的、足以致命的荊棘。
那晚,躺在莊園主臥那張大到離譜、鋪著埃及棉床單的床上,里卡多卻毫無睡意。窗外是里約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一種獨屬于富豪區的、被嚴密安保過濾過的寧靜籠罩著一切。然而,閉上眼,黑暗中卻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無聲地注視著他。冰冷,黏稠,帶著無聲的審視。
亞歷克斯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寒光,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翻了個身,昂貴的床墊發出輕微的聲響。是錯覺嗎?還是……那沉默的保鏢隊長,真的在醞釀著什么?為什么偏偏在那一刻?
他煩躁地坐起身,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摩挲著食指上那枚戒指。祖母綠堅硬的棱角硌著指腹,帶來一絲鈍痛。這枚象征無上榮光的戒指,此刻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就在這時,一種細微的、幾乎被中央空調微弱氣流聲掩蓋的聲音,極其突兀地鉆進他的耳朵。
咔噠。
非常輕,非常短促。像是門鎖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又像是……某種精密機械裝置復位的聲音。
聲音的來源,似乎就在他臥室門外那寬敞得可以開舞會的起居廳方向。
里卡多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所有貧民窟求生歲月里磨礪出的、對危險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在這一刻瘋狂尖叫。他猛地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如同鬼魅般滑向臥室門口。他沒有開燈,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外面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調系統發出低沉的、恒定的嗡鳴。
他等了足足五分鐘,心跳如擂鼓。最終,他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壓下臥室門的黃銅把手,將門拉開一條縫隙。
起居廳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暈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勾勒出昂貴家具模糊的輪廓。空無一人。一切如常。昂貴的真皮沙發、巨大的抽象派油畫、纖塵不染的水晶茶幾……都安靜地待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
里卡多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每一個角落,最終停留在起居廳通往外面走廊的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上。門關著,門鎖看起來完好無損。難道真的是自己神經過敏?是最近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聽?是亞歷克斯那個眼神帶來的過度解讀引發的連鎖反應?
他走到那扇門前,手指輕輕撫過冰涼光滑的門鎖表面。沒有任何撬動的痕跡。他試著輕輕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鎖舌滑動,發出正常的、輕微的“咔”聲。剛才那個聲音……會是這個嗎?似乎又不太像。
他站在原地,環顧著這個奢華卻空蕩得令人心慌的空間。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不安感,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他的心臟,緩緩收緊。不是錯覺。那種被窺視的感覺,那種潛藏在華麗表象之下的惡意,從未如此刻骨地清晰過。他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時消失在貧民窟迷宮里的野狗了。他現在是戴著翡翠王冠的靶子,暴露在聚光燈下,也暴露在黑暗中所有覬覦和仇恨的目光里。
他低頭,看著手指上那枚在昏暗中依舊幽幽發光的祖母綠戒指。權力的滋味,果然伴隨著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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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同科帕卡巴納海灘上永不停歇的浪潮,裹挾著虛假的榮光與潛滋暗長的寒意,又向前推進了數個月。里卡多·門德斯這個名字,在里約的某些特定圈層里,分量越來越重。他手上的那枚祖母綠戒指,就是一張無形的通行證和威懾令。他參與家族“生意”的核心決策,手段愈發老練圓滑,甚至帶著幾分卡洛斯式的冷酷和效率。敵對的幫派頭目在他面前變得格外“謙遜”,曾經需要付出血的代價才能達成的交易,如今只需他一個眼神或一句暗示。頂級餐廳永遠為他保留最好的位置,私人飛機的航線只需提前一小時通知。他像一顆迅速升起的、帶著血腥味的新星,在里約的地下星圖上占據著越來越耀眼的位置。
然而,奢華的日常無法驅散午夜夢回時的冰冷。亞歷克斯的存在感,如同房間里看不見的大象,變得越來越難以忽視。他依舊是那個沉默高效的保鏢隊長,永遠出現在卡洛斯身側,也永遠在里卡多需要安保時及時出現。他安排路線,調度人手,處理突發狀況,專業得無可挑剔。但里卡多總能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一些細節:當他與卡洛斯在書房密談時,亞歷克斯似乎總在門外停留的時間比必要長那么幾秒;當他乘坐的車隊經過某些特定路口時,亞歷克斯的目光會極其短暫地掃過后視鏡,眼神銳利得反常;甚至有一次,在某個幫派頭目舉辦的酒會上,里卡多正享受著眾人諂媚的恭維,一抬眼,恰好撞見角落陰影里亞歷克斯投向他的目光。那目光沒有任何情緒,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卻讓里卡多瞬間感覺如同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從骨髓深處滲出寒意。
他私下里曾極其隱晦地向卡洛斯提過一次,用最謹慎的措辭表達了對亞歷克斯“過于關注”自己行程的“些許困擾”。卡洛斯當時正把玩著一枚古董金幣,聞言只是抬起眼皮,灰藍色的眸子深不見底地看了里卡多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其微妙的弧度,帶著點審視的意味:“亞歷克斯?”卡洛斯的聲音很平淡,“他跟了我十二年,忠誠和能力都無可挑剔。他關注你,是因為你的安全,現在……比什么都重要。” 那“現在”兩個字,被卡洛斯咬得似乎有些重,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里卡多心湖,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漣漪。卡洛斯沒再多說,但那句“比什么都重要”和那個微妙的眼神,卻像一根刺,扎在了里卡多的心底,讓他更加確信,卡洛斯的信任并非毫無保留。或許,那枚沉重的戒指,本身就是一種試探?
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在卡洛斯決定舉辦一場盛大的慈善晚宴,并指定里卡多作為門德斯家族代表全權致辭時,達到了頂峰。晚宴的主題是“光明未來”,為里約貧民窟的兒童醫療基金募捐。地點選在能俯瞰整個瓜納巴拉灣的“水晶宮”——一座由玻璃和鋼鐵構成的、現代感十足的奢華建筑。這無疑是卡洛斯將里卡多正式推向里約上流社會頂端的信號,是權力交接前最盛大的加冕預演。邀請函發出,整個里約的權貴名流、政商精英、甚至一些平時絕不同席的幫派大佬都應允出席。鎂光燈早已準備就緒,只等主角登場。
晚宴當晚,“水晶宮”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巨大的玻璃穹頂下,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空氣里混合著高級香檳的氣泡聲、名貴香水的馥郁氣息以及上流社會特有的、矜持又熱絡的交談聲。穿著燕尾服和白手套的侍者端著銀盤穿梭其間。交響樂隊在角落演奏著舒緩的古典樂。
里卡多站在二樓一個視野極佳的弧形露臺上,背對著下方流光溢彩的宴會廳。他穿著一身完美契合他身材的深黑色天鵝絨晚禮服,內里雪白的襯衫領口挺括,祖母綠戒指在他搭在冰涼玻璃欄桿的手指上,折射著下方璀璨的燈火,綠得深邃奪目。他微微仰頭,深吸了一口帶著海水咸味的夜風,試圖壓下胸腔里那越來越難以控制的悸動。俯瞰著下方那些如同螻蟻般渺小又光鮮的身影,一種近乎眩暈的權力感攫住了他。這一切,都源于他篡改的那幾行數據。
“少爺,時間差不多了。” 布魯諾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
里卡多轉過身,臉上已經掛起了無可挑剔的、屬于門德斯繼承人的自信微笑。他走下旋轉樓梯,步入宴會廳的中心。人群如同被摩西分開的紅海,自動為他讓開一條通道。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諂媚的、探究的、敬畏的、嫉妒的。掌聲適時地響起,由稀稀落落迅速變得熱烈。
他走上位于宴會廳前方的小型舞臺。聚光燈如同探照燈般“唰”地打在他身上,瞬間將他與周圍的喧囂隔離開來,形成一個光與聲的孤島。強烈的白光讓他下意識地微微瞇了一下眼。臺下,是黑壓壓的人頭和無數雙眼睛,像一片閃爍的星海。卡洛斯·門德斯坐在臺下最靠近舞臺的主桌旁,指間夾著雪茄,灰藍色的眼睛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邃,正平靜地注視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里卡多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一下面前麥克風的高度,臉上露出得體的、帶著悲憫的微笑。他攤開手中那份由頂級公關團隊精心打磨的演講稿,沉穩有力的聲音通過高質量的音響系統傳遍整個大廳:
“女士們,先生們,尊貴的來賓們!今晚,我們匯聚于此,不僅僅是為了美酒佳肴,更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為里約熱內盧那些身處陰影、卻同樣渴望著陽光與健康的孩子們,點燃一盞希望的燈……”
他的開場白流暢而富有感染力,聲音帶著一種經過訓練的磁性。臺下安靜下來,只有偶爾杯碟輕碰的細微聲響。他開始講述一個經過巧妙修飾的、關于貧民窟兒童在病痛中掙扎的“感人”故事——這故事半真半假,細節足以觸動這些上流人士的神經。他的目光掃過臺下,看到幾位貴婦已經悄悄拿起紙巾擦拭眼角。很好。一切都按劇本進行。
“……因此,我謹代表門德斯家族,并以我個人的名義,在此鄭重宣布……” 里卡多稍微提高了音量,準備宣布那個足以震動全場的巨額捐贈數字,這是他今晚致辭的最高潮,也是他身份和權力的最華麗證明。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撫過演講稿光滑的紙面,指尖觸碰到那枚冰冷的祖母綠戒指,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假的又如何?站在這里享受這無上榮光的,是他里卡多!
就在他即將吐出那個關鍵數字的前一秒。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大廳里顯得異常清晰的按鍵聲響起。
舞臺后方,那塊巨大的、原本只顯示著門德斯家族徽章和“光明未來”主題背景的電子屏幕,毫無征兆地閃動了一下。柔和的徽章和主題語瞬間消失,被一片刺眼的、冰冷的白色背景所取代。
緊接著,兩份極其相似的、格式完全一致的DNA檢測報告的掃描件,被精準地、并排投影在巨大的屏幕上。每一行文字,每一個數據,都清晰得如同用刀刻在視網膜上。
左側那份報告,抬頭上清晰地印著“基因之錨檢測中心”的Logo。受檢者一欄:卡洛斯·門德斯。受檢者二欄:里卡多·席爾瓦。結論處,那個鮮紅加粗的“99.99% 符合生物學親子關系”像一塊巨大的烙鐵,灼燒著所有人的眼睛。
右側那份報告,同樣印著“基因之錨檢測中心”的Logo。受檢者一欄:卡洛斯·門德斯。受檢者二欄:名字處被刻意涂黑了一小塊。結論處,同樣鮮紅加粗的字體,卻如同淬毒的匕首,赫然寫著:“陰性。無生物學親子關系。”
兩份報告并列在一起,下方被特意用醒目的紅色圓圈標記出的差異點,如同一個個無聲的、卻震耳欲聾的驚雷——右側報告上被涂黑的名字下方,露出的極其細微的字母殘角,與“里卡多·席爾瓦”拼寫中某個字母的獨特書寫方式,吻合得天衣無縫;而左側報告上那個決定命運的“99.99%”數值,其數據庫記錄的時間戳和操作日志編碼段,與右側報告“陰性”結論的記錄時間戳及編碼段,竟完全重疊!這根本就是同一份原始報告,在同一個時間點上,被篡改出的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偽造的鐵證,赤裸裸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水晶宮”宴會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前一秒還流淌著優雅音樂和溫情話語的空氣,瞬間被凍結、抽干。所有的聲音——杯碟的輕響、衣料的摩擦、甚至是呼吸聲——都消失了。數百雙眼睛,從疑惑、不解,到震驚、駭然,最后齊刷刷地聚焦在舞臺中央那個僵立的身影上。那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刺穿著里卡多身上那層名為“門德斯繼承人”的華麗畫皮。
里卡多的身體完全僵住了。他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褪去,就徹底凍結在臉上,肌肉僵硬得如同石膏。瞳孔在強烈的聚光燈下驟然收縮到極致,映出屏幕上那兩排刺目的、足以將他打入地獄的文字。他手中的演講稿無聲地滑落,雪白的紙張如同折翼的蝴蝶,飄飄蕩蕩地落在他光亮的皮鞋旁。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轉,血液似乎瞬間從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臟,又在心臟被冰冷巨錘狠狠砸中的瞬間,凝固成冰。那枚戴在食指上的祖母綠戒指,此刻沉重得像一座山,綠光也變得如同幽冥鬼火般陰森。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舞臺側面的陰影里,一個身影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亞歷克斯。他依舊穿著筆挺的黑色保鏢制服,身形挺拔,步履沉穩。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或猙獰,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冰封般的平靜,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像是看了一場精彩戲劇終幕的觀眾。
他走到舞臺中央,站在里卡多身邊幾步遠的地方,目光平靜地掃過臺下那一張張震驚到失語的臉龐,最后落在了主桌上卡洛斯·門德斯的身上。卡洛斯依舊坐在那里,指間的雪茄已經很久沒有動過,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他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大屏幕,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如同戴著一張僵硬的面具,只有那雙眼睛深處,翻涌著足以焚毀一切的、被最徹底背叛的狂怒風暴。
亞歷克斯的目光與卡洛斯對視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移開,重新投向臺下。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響起,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死寂的空氣,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穿透力:
“各位尊貴的來賓,很抱歉打斷了這場充滿‘善意’的聚會。”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身邊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里卡多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垃圾,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許,如同刀鋒劃過冰面。
“不過,在大家慷慨解囊之前,或許更值得花一點時間,仔細看看屏幕上的這兩份報告所呈現出的……‘有趣’差異。” 他微微側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入里卡多空洞的瞳孔深處,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
“畢竟,為一個處心積慮的騙子和他精心編造的謊言買單……多少有些諷刺,不是嗎,席爾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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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斯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凌,精準地刺穿了宴會廳死寂的空氣。“席爾瓦先生”這個稱呼,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里卡多·門德斯——不,里卡多·席爾瓦——的臉上,將他那層用謊言和篡改數據編織的華貴畫皮徹底撕下。
聚光燈熾熱的白光不再是榮耀的冠冕,而是行刑臺上的探照燈。里卡多僵立在舞臺中央,血液似乎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羞恥和恐懼點燃,灼燒著他的四肢百骸。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數百道目光的溫度變化:從最初的震驚茫然,迅速轉變為難以置信的駭然,接著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被愚弄的憤怒,以及……赤裸裸的、看跳梁小丑般的嘲諷。那些幾分鐘前還對他諂媚微笑、舉杯致敬的臉孔,此刻扭曲成一張張冰冷的面具,眼神如同鞭子抽打著他赤裸的靈魂。他仿佛能聽到無聲的竊竊私語匯成洶涌的暗流,將他淹沒。
他下意識地想后退,想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光亮和目光的刑場,但雙腿如同灌滿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的視線本能地、帶著最后一絲絕望的希冀,投向主桌旁的卡洛斯·門德斯。
卡洛斯依舊坐在那里。指間的雪茄早已熄滅,長長的煙灰無聲地斷裂,掉落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他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大屏幕上那兩份并排的、如同對他智商和權威最無情嘲弄的DNA報告。他臉上的肌肉繃緊得像一塊風化的巖石,沒有表情,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僵硬。但那僵硬之下,是火山爆發前地殼被擠壓到極致的沉默。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突起來,微微顫抖著。那不是悲傷,不是失落,而是被最卑劣手段褻瀆了血脈、被最信任的蛇反噬一口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那怒火在他眼中瘋狂翻涌,幾乎要沖破那層冰冷的灰藍色,將整個世界連同臺上那個騙子一起焚燒殆盡。
里卡多被卡洛斯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毀滅性的憤怒徹底擊潰了。最后一絲僥幸化為齏粉。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視線模糊地落在自己腳邊那份飄落的演講稿上,雪白的紙頁像是對他精心構筑的謊言世界最絕妙的諷刺。
亞歷克斯對臺下洶涌的情緒和卡洛斯的暴怒視若無睹。他微微側身,面向著里卡多,姿態依舊帶著保鏢的挺拔,眼神卻已完全變成了審判者的冰冷與睥睨。他向前邁了一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的輕微聲響,在死寂的大廳里如同驚雷。
“席爾瓦先生,”亞歷克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細微的騷動,帶著一種解剖真相般的冷酷精確,“三個月零十七天前,里約貧民窟,圣特雷莎區,‘基因之錨’檢測中心后巷。當晚十一點四十七分左右,‘血蝎’幫與警方在巷口發生短暫交火。你利用那場混亂的槍聲作為掩護,用一張非法獲取的門禁卡,再次潛入了已經關閉的檢測中心。” 他的語速平穩,每一個字都像精準的坐標,將里卡多自認為天衣無縫的罪惡行徑釘死在時間軸上。
里卡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被徹底看穿的、如同困獸般的驚駭。他怎么會知道?!那晚的雨那么大,巷子那么黑!他明明抹掉了所有痕跡!
亞歷克斯的嘴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像是欣賞著獵物最后的掙扎。“你進入了資料室。沒有開燈。用一部老舊的、屏幕左上角有蛛網狀裂紋的三星Galaxy S7手機屏幕光照明。你操作了那臺編號為GZ-ALPHA-07的終端機。”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手術刀般剖析著里卡多瞬間慘白的臉,“你刪除了原始報告中‘陰性’的結論字段,植入了偽造的堿基對序列,生成了那份讓你一步登天的‘99.99%’的假報告。操作耗時……六分四十二秒。然后,你打印了報告,清除日志,于十一點五十八分零三秒,從后門離開,消失在雨夜中。”
每一個細節!分秒不差!里卡多如同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這感覺比被卡洛斯怒視更可怕!亞歷克斯……他一直在看著!像個幽靈,像個獵人,冷眼旁觀他一步步走向精心布置的斷頭臺!
亞歷克斯的目光掠過里卡多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如同掠過一件垃圾。他轉向臺下,聲音恢復了那種掌控全局的平靜,卻帶著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卡洛斯先生的血脈,門德斯家族真正的繼承權,豈容一個貧民窟的爬蟲用幾行代碼竊取?”
“真正的繼承人……”亞歷克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召喚般的穿透力,目光銳利地射向宴會廳那扇緊閉的、通往后方服務通道的巨大雕花雙開門,“他早已歸來!他隱忍至今,只為親手撕碎這個竊據他位置、玷污他父親榮耀的騙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
“轟——!!!”
那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如同被攻城錘擊中,猛地向內爆裂開來!木屑和碎裂的金漆裝飾如同暴雨般飛濺!刺目的、白熾的強光從洞開的門外洶涌灌入,瞬間撕裂了宴會廳原本柔和的燈光氛圍,將靠近門口的人群驚得尖叫著向后跌倒。
強光中,一個身影踏著紛飛的木屑,如同從地獄熔爐中走出的復仇魔神,一步步走了進來。
他很高,身形精悍如獵豹,包裹在一身啞光黑的戰術服里,勾勒出充滿爆發力的肌肉線條。戰術背心上掛載著彈匣和戰術裝備,冰冷的金屬在強光下反射著幽光。臉上罩著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深褐色的虹膜里,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只有最純粹的、冰封千里的酷寒,以及燃燒在寒冰最核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仇恨烈焰!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就鎖定了舞臺上僵立的里卡多,帶著刻骨的、不死不休的殺意!
他的身后,是沉默的、如同鋼鐵叢林般的武裝人員。清一色的黑色作戰服,面罩遮臉,裝備精良,動作整齊劃一,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鐵血與死亡氣息。他們如同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了大門、通道以及所有可能的出口。黑洞洞的槍口,冷酷地指向在場的每一個人,瞬間讓整個奢華的宴會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絕望的囚籠。空氣中彌漫開刺鼻的火藥味和冰冷的鋼鐵氣息,壓過了香檳與香水的芬芳。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女人壓抑的尖叫、男人驚恐的抽氣、杯盤落地的碎裂聲,以及無數牙齒打顫的咯咯聲。恐懼如同瘟疫般在衣香鬢影中瘋狂蔓延。剛才還高高在上的權貴名流們,此刻如同被拔光了毛的孔雀,在槍口的威逼下瑟瑟發抖,擁擠在一起,眼神里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
亞歷克斯在門被撞開的瞬間,身體已經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般,極其敏捷地向舞臺側后方退了一步,巧妙地脫離了聚光燈的中心區域。他微微垂首,對著那個踏著強光走入的、散發著恐怖氣息的身影,做出了一個無可置疑的、絕對服從的姿態。那姿態,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宣告了他真正的歸屬。
卡洛斯·門德斯在那扇門被暴力破開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震,倏地站了起來!他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踏著強光與硝煙走入的蒙面男人,瞳孔在震驚中劇烈收縮。當亞歷克斯做出那絕對臣服的姿態時,卡洛斯臉上的暴怒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被一種更復雜、更洶涌的情緒所取代——是難以置信的狂喜?是血脈相連的悸動?還是……對眼前這極端復仇場面的巨大沖擊?
那個被稱為雷托的男人——門德斯家族真正的、流淌著卡洛斯血液的兒子——對父親的注視視若無睹。他布滿血絲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雙眼,自踏入宴會廳那一刻起,就死死地釘在了里卡多·席爾瓦的身上!那目光中的恨意,濃稠得如同實質的瀝青,帶著血腥味和死亡的腥氣,幾乎要將里卡多凌遲!
雷托的腳步沉穩而充滿壓迫感,踩在滿地的狼藉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他無視臺下擁擠恐懼的人群,無視卡洛斯復雜難言的目光,目標只有一個——舞臺中央那個瑟瑟發抖、面無人色的竊賊!他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踩在里卡多瀕臨崩潰的心臟上。
里卡多感覺自己的血液已經徹底凝固,靈魂都在那恐怖的目光下尖叫著想要逃離身體。他想跑,想躲,想尖叫求饒,但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從地獄歸來的復仇者一步步逼近,如同看著死神揮舞著鐮刀走來。祖母綠戒指冰冷的棱角深深硌進他的指腹,那曾經象征無上權力的沉重,此刻卻只帶來滅頂的絕望。他完了。他精心偷竊來的一切,他編織的黃金美夢,在這一刻被無情地碾碎,留下的只有……萬劫不復的深淵。
雷托終于走到了舞臺邊緣。他沒有立刻上去,而是停在那里,微微仰頭,隔著幾米的距離,如同打量砧板上的魚肉般看著里卡多。面罩下,傳出一個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寒風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里卡多的耳膜:
“里卡多·席爾瓦……” 雷托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蘊含著壓抑了太久太久的狂暴,“用我父親的電腦,篡改我的報告,偷走我的人生……這幾個月,你過得……很爽?”
他停頓了一下,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仇恨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震得整個大廳嗡嗡作響:
“現在,該連本帶利還回來了!你這骯臟的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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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托那句“骯臟的賊”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里卡多的心臟,也徹底撕碎了宴會廳內最后一絲虛假的平靜。恐懼如同實質的浪潮,席卷了每一個角落。女人的尖叫終于沖破壓抑的喉嚨,尖銳刺耳;男人們面色慘白,試圖維持體面卻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昂貴的酒杯從失魂落魄的手中滑落,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碎裂聲此起彼伏,如同這場華麗盛宴的喪鐘。空氣中彌漫著恐慌的汗味、香檳的酸腐氣息和硝煙的味道。
亞歷克斯依舊站在舞臺側后方,如同一個冷漠的旁觀者,目光銳利地掃視全場,確保每一個出口都在他帶來的人控制之下。黑洞洞的槍口穩定地指向人群,維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秩序。
卡洛斯·門德斯站在那里,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雷托那聲咆哮中蘊含的刻骨恨意和那身如同地獄使者的裝束,像重錘砸在他心頭。他看著雷托布滿血絲的、只映著里卡多身影的眼睛,看著他那身與奢華晚宴格格不入的、散發著硝煙與死亡氣息的戰術服,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攫住了他。他的兒子,他真正的血脈,這些年流落在哪里?經歷了什么?才變成眼前這副……只為復仇而生的模樣?那被背叛的暴怒,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痛楚和茫然所覆蓋。他想開口,喉嚨卻像被鐵鉗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無意義的氣音。
雷托對身后的混亂和父親的痛苦視若無睹。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舞臺上那個面色慘白、抖如篩糠的竊賊。他踏上舞臺的臺階,步伐沉穩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里卡多瀕臨崩潰的神經上。他走到里卡多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一步之遙。里卡多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硝煙味、汗味和一種……屬于貧民窟深處污水溝的、冰冷潮濕的氣息。那氣息他太熟悉了,那是他拼命想洗刷掉的烙印。
雷托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最精準的探照燈,死死鎖定里卡多臉上每一個細微的抽搐和恐懼。面罩下,傳來一聲低沉而充滿嘲諷的嗤笑。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猛地抬起戴著戰術手套的右手,快如閃電般抓向里卡多的右手!
“不!”里卡多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本能地想縮回手,但動作在雷托面前遲緩得像慢鏡頭。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雷托的鐵爪精準地扣住了里卡多戴著祖母綠戒指的食指,然后,毫不留情地向后狠狠一掰!
劇痛!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穿了骨頭!里卡多發出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猛地佝僂下去,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和鬢角瘋狂涌出。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被生生折斷了!
雷托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冰冷的快意。他粗暴地抓住那枚象征門德斯家族無上權力的祖母綠戒指,用力向外一擼!
戒指的鉑金戒圈刮過斷裂的指骨,帶來新一輪撕心裂肺的劇痛,皮膚瞬間被撕裂,鮮血涌出,染紅了戒圈和雷托的手套。那枚沉重、冰冷、曾帶給里卡多無上榮耀的祖母綠戒指,就這樣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皮肉,被雷托強行擼了下來。
雷托將沾血的戒指舉到眼前,在聚光燈下審視著。祖母綠深邃的綠光映在他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瞳孔里,顯得格外妖異。他冷笑一聲,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臟了。”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頭皮發麻的動作——他隨手將那枚價值連城、象征著里約地下世界權柄的戒指,像丟棄一塊沾著垃圾的破銅爛鐵般,朝著臺下混亂擁擠的人群猛地一拋!
戒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帶著血線的弧光,“叮當”一聲脆響,落在鋪著厚厚地毯的地面上,滾了幾下,停在一個嚇得癱軟在地的貴婦腳邊。那貴婦看著腳邊沾著血污的戒指,如同看到毒蛇,發出一聲更尖利的慘叫,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去。
權力的象征,如同垃圾般被丟棄。這比任何言語都更具羞辱性和沖擊力。
卡洛斯目睹這一幕,身體劇烈地一晃,臉色瞬間變得灰敗。他看著那枚滾落塵埃的家族信物,看著雷托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對整個門德斯家族權力體系的鄙夷和踐踏,心口如同被剜去了一塊。這不是他想象中血脈相認的場景,這是毀滅,是徹底的否定!
戒指被奪走的劇痛和巨大的羞辱,如同兩股電流狠狠擊穿了里卡多的身體,卻也意外地激起了他骨子里最后一點屬于貧民窟野狗的兇性。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退無可退時爆發的、不顧一切的瘋狂。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近在咫尺的雷托,被掰斷的手指鉆心地痛,反而刺激得他聲音嘶啞地咆哮出來,帶著絕望的挑釁:
“假的……假的又怎么樣?!”他因為劇痛而扭曲的臉上擠出一個瘋狂的笑容,“這幾個月……坐在那個位置……享受這一切的人是我!里卡多·席爾瓦!不是你!你這個……只敢躲在暗處放冷箭的……可憐蟲!”
“你享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他媽是從我骨頭縫里偷來的!”雷托的回應是比里卡多更狂暴十倍的怒吼!那壓抑了無數個日夜的屈辱和憤怒,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眼中最后一絲理智的寒冰徹底被怒火熔穿,只剩下最原始的、毀滅一切的狂暴!
他不再廢話,戴著戰術手套的鐵拳,裹挾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攻城錘般狠狠砸向里卡多的面門!這一拳蘊含了雷托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恨意、所有失去的歲月!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骨肉撞擊聲炸響!
里卡多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山崩海嘯般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的顴骨上!世界瞬間變成一片血紅和漆黑!他整個人被打得雙腳離地,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般向后倒飛出去!
他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后背重重地撞在舞臺后方用于支撐巨大投影屏幕的金屬支架上!
“哐當——!!!”
金屬支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搖晃!支架頂端固定著的、那臺剛剛投射出他人生末日畫面的昂貴投影儀,被這猛烈的撞擊震得脫離了卡扣,如同隕石般直墜而下!
“小心!”臺下有人失聲驚呼!
然而一切發生得太快!
沉重的投影儀帶著尖銳的風聲,朝著下方砸落!它的下方,正是被一拳轟飛、撞在支架上、正沿著支架滑落、意識模糊的里卡多!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致命時刻!
一道身影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如同撲向獵物的黑色閃電,猛地從舞臺側后方沖了過來!是亞歷克斯!他那張一直如同石雕般冰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而復雜的情緒波動——是驚怒?是決絕?還是某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亞歷克斯沒有撲向墜落的投影儀,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向正沿著金屬支架滑落、即將被投影儀砸個正著的里卡多!
“砰!”又是一聲悶響。
亞歷克斯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狠狠地將意識模糊的里卡多從支架旁撞開,滾向舞臺另一側相對安全的區域!
而他自己,在完成撞擊、力量用老的瞬間,已經來不及躲閃!
轟!!!
沉重的投影儀帶著巨大的動能,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亞歷克斯的后背上!金屬外殼撞擊骨骼發出的恐怖碎裂聲,清晰得如同在每個人耳邊響起!
“呃啊——!”亞歷克斯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到極致的痛哼,身體如同被折斷的蘆葦,猛地向前撲倒在地!一口鮮血無法抑制地從他口中噴涌而出,濺在光滑的舞臺地板上,刺目驚心!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動彈,只有殷紅的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
整個宴會廳陷入了死一般的死寂。
連恐懼的尖叫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這電光火石間的慘烈變故驚呆了。空氣凝固,時間停滯。
雷托保持著揮拳的姿勢,狂暴的怒火在他眼中凝固了一瞬,變成了驚愕和難以置信。他看著撲倒在地、生死不知的亞歷克斯,看著那灘迅速擴大的鮮血,眼神劇烈地波動起來。亞歷克斯……這個在他最黑暗歲月里唯一給予他指引和力量、如同兄長和導師般的存在……
卡洛斯如同被雷擊中,整個人僵在原地,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盯著舞臺上那刺目的鮮血和倒下的身影,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亞歷克斯……他十二年來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竟然為了救那個騙子……
被撞飛到舞臺角落、摔得七葷八素、斷指劇痛鉆心的里卡多,掙扎著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亞歷克斯撲倒在地的身影,看到了那灘刺目的血。那個一直用冰冷目光監視他、最終將他推下深淵的男人……竟然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下了致命一擊?為什么?!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沖擊,混雜著身體的劇痛,讓他本就混亂的大腦徹底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舞臺上方,被撞得嚴重變形的金屬支架,再次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支撐點徹底扭曲斷裂。巨大的投影屏幕失去了支撐,帶著令人絕望的沉重感,如同崩塌的山崖,朝著下方倒了下來!它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倒地的亞歷克斯、驚愕的雷托,以及舞臺前方一小片區域!
“快閃開!!!”臺下終于有人反應過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毀滅的陰影,轟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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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投影屏幕帶著毀滅性的重量和呼嘯的風聲,如同崩塌的懸崖,朝著舞臺轟然砸落!陰影瞬間吞噬了倒地的亞歷克斯、僵立的雷托,以及舞臺前方一小片區域!
“不——!!!”卡洛斯·門德斯那被扼住的喉嚨終于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那聲音里蘊含的驚駭和絕望,超越了對里卡多的憤怒,甚至超越了對雷托出現的復雜情緒!亞歷克斯!那個跟隨他十二年、如同影子般忠誠、剛剛用身體擋住了致命一擊的身影!
時間被拉長,又被壓縮成驚心動魄的一瞬。
雷托的瞳孔在陰影籠罩的瞬間縮成了針尖!亞歷克斯撲倒在他腳邊、身下蔓延的刺目鮮血,像烙鐵燙進他的視網膜。這個在他最黑暗、最絕望的歲月里,如同幽靈導師般出現,指引他、訓練他、告訴他“忍耐,等待時機,拿回屬于你的一切”的男人……此刻正毫無聲息地躺在他面前,為了救那個他恨之入骨的竊賊?!
狂暴的復仇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沖擊狠狠撕裂!一種更原始的、混雜著震驚、難以置信和某種尖銳刺痛的情緒,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從嗜血的癲狂中掙脫出來一絲清明!
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維!在屏幕砸落的最后零點幾秒,雷托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彎腰,雙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把抓住亞歷克斯戰術背心的肩帶,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拖拽!他強壯的身體爆發出極限的潛力,雙腳在光滑的舞臺地面蹬踏,硬生生將亞歷克斯沉重的、毫無知覺的身體向后拉出了半米!
轟隆——!!!!
巨大的投影屏幕狠狠砸在亞歷克斯剛才倒下的位置!金屬框架扭曲變形,屏幕面板碎裂成無數鋒利的玻璃渣,如同爆炸般向四周激射!沉重的撞擊力讓整個舞臺都震顫了一下,煙塵混合著電子元件燒焦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雷托被巨大的沖擊波和氣浪掀得向后踉蹌了幾步,手臂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劃開幾道血口,但他死死護住拖拽到懷里的亞歷克斯。亞歷克斯的頭無力地垂著,嘴角還在不斷溢出鮮血,染紅了雷托胸前的戰術服。
差之毫厘!如果不是雷托那電光火石間的本能拖拽,亞歷克斯此刻已被徹底碾碎!
臺下的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尖叫聲、哭喊聲、推搡踩踏聲混雜在一起,如同末日降臨!剛才還維持著冰冷秩序的武裝人員也出現了瞬間的混亂,槍口不再穩定,有人下意識地想要沖上舞臺查看亞歷克斯的情況,有人則緊張地將槍指向更混亂的人群,場面瀕臨失控!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的瞬間!
“砰!”
一聲清脆、短促、卻帶著無比穿透力的槍響,如同驚雷般炸開!
這槍聲不同于之前雷托破門而入時的混亂掃射,它極其精準,帶著一種冷酷的、終結的意味!
舞臺下方,混亂擁擠的人群中,一個穿著侍者服裝、毫不起眼的男人,手中握著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槍口還殘留著一縷極淡的青煙。他的眼神冰冷而麻木,如同執行程序的機器。槍口所指的方向,正是主桌旁,那個剛剛因亞歷克斯遇險而心神劇震、完全暴露在混亂中的目標——卡洛斯·門德斯!
卡洛斯身體猛地一震!他正朝著舞臺方向踉蹌著邁出一步,似乎想要沖上去查看亞歷克斯的生死。槍響的瞬間,他灰藍色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劇痛,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胸心臟位置。
深色的絲絨吸煙裝上,一個細小的彈孔瞬間洇開,暗紅色的血漬如同墨點般迅速擴大!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卡洛斯臉上的所有表情——暴怒、痛苦、茫然、驚駭——都凝固了。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眼中的神采如同被風吹熄的蠟燭般迅速黯淡下去。他伸出的、似乎想抓住什么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父親!!!”雷托的嘶吼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悲鳴,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他眼睜睜看著卡洛斯中槍,那子彈仿佛也洞穿了他的心臟!所有的復仇計劃、所有的憤怒、所有的隱忍,在父親胸膛綻開的血花面前,瞬間變得蒼白而可笑!他才是那個兒子!那個真正的、流淌著門德斯血液的兒子!他回來是為了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不是為了看著父親死在自己引發的混亂中!
“教父!!!”舞臺角落里,被摔得渾身劇痛、意識模糊的里卡多,也在同一時間發出了凄厲的尖叫。盡管是篡改的報告,盡管是偷來的身份,但這幾個月,卡洛斯給予他的,是真實的權力、真實的財富、真實的……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扭曲卻強大的庇護感!看著那個如山般威嚴的男人中槍倒下,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某種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劇痛,狠狠攫住了他!
“保護教父!!!”
“抓住那個槍手!!!”
保鏢隊長布魯諾的怒吼如同炸雷般響起,瞬間壓過了混亂!他和其他反應過來的保鏢如同瘋虎般撲向卡洛斯倒下的位置,用身體筑起人墻!同時,數名保鏢和雷托帶來的武裝人員,紅著眼睛,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向那個開槍后正試圖混入人群的“侍者”!
“砰!砰!砰!”混亂的槍聲再次響起!保鏢與槍手及其可能存在的同伙在擁擠的人群中爆發了激烈的交火!子彈橫飛,打碎了水晶吊燈,撕裂了昂貴的壁布,人群哭爹喊娘,抱頭鼠竄,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蟻群,整個“水晶宮”徹底淪為血腥的殺戮戰場!
舞臺之上,成了風暴眼中相對孤立的血腥小島。
雷托抱著氣息微弱、渾身是血的亞歷克斯,跪坐在一片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扭曲金屬中。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臺下被保鏢團團圍住、生死不知的父親卡洛斯,又低頭看向懷中生命正在飛速流逝的亞歷克斯。巨大的、從未有過的茫然和無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復仇?他復仇的對象,此刻一個倒在血泊中,一個被自己親手打成重傷,而另一個……那個教導他復仇的人,正用生命在流逝!
“為什么……亞歷克斯……”雷托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和痛苦,他看著亞歷克斯蒼白如紙的臉,“為什么救他?!那個騙子!那個賊!” 他無法理解!他精心策劃的復仇,怎么會變成這樣?!
懷中的亞歷克斯身體極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緊閉的眼睫顫動,似乎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想要睜開。他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帶著血沫:“…雷托…他…不…只是…竊賊…” 話未說完,又是一口鮮血涌出,他的頭徹底歪向一邊,陷入了更深的昏迷,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不…只是竊賊?”雷托茫然地重復著這意義不明的話語,巨大的謎團如同黑霧般籠罩了他。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充滿痛苦和混亂的目光,如同受傷的野獸般,死死盯向舞臺角落里那個同樣狼狽不堪、捂著斷指、臉上帶著驚駭和同樣茫然的里卡多·席爾瓦!
仇恨依舊在雷托的血管里燃燒,但此刻,它被更深的痛苦、不解和一種可怕的、失去一切的空洞感所覆蓋。他為了奪回父親和地位而來,卻在瞬間,似乎要同時失去父親、導師……而那個他恨之入骨的竊賊,似乎隱藏著他完全不知道的秘密?!
混亂的槍聲、尖叫、奔跑聲,如同地獄的奏鳴曲,在奢華的殿堂里瘋狂回蕩。里卡多蜷縮在舞臺角落的陰影里,斷指鉆心的劇痛和目睹卡洛斯中槍的巨大沖擊讓他渾身冰冷。他迎上雷托那混亂而痛苦的目光,對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茫然,竟讓他感到一絲……同病相憐的恐懼?亞歷克斯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話,同樣像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
兩雙同樣被命運玩弄、同樣充滿血絲、同樣深陷絕境的眼睛,在硝煙彌漫、鮮血橫流的舞臺上,隔著生死與仇恨的鴻溝,第一次真正地對視。沒有勝利者,只有被徹底撕裂的、血淋淋的真相碎片,和一場剛剛拉開帷幕、卻已注定走向毀滅的終局。
“快!擔架!教父需要立刻手術!” 布魯諾嘶啞的吼聲穿透混亂,保鏢們七手八腳地抬起卡洛斯毫無知覺的身體,用最快的速度沖向出口。
雷托抱著亞歷克斯,看著父親被抬走的方向,又低頭看看懷中生死未卜的導師,再看向角落里那個讓他恨入骨髓卻又迷霧重重的“竊賊”……他猛地發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痛苦到極致的咆哮!他需要答案!他必須知道亞歷克斯那句話的含義!在父親和導師都命懸一線的此刻,那個該死的里卡多·席爾瓦,成了唯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活著的線索!
“帶上他!”雷托的聲音如同刮骨鋼刀,指向角落里的里卡多,對著自己帶來的人嘶吼,“還有亞歷克斯!立刻送最好的醫院!我要他們兩個都活著!” 他的眼神瘋狂而決絕,復仇的劇本已經被徹底打亂,他現在要的,是真相!是解開這團血腥迷霧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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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宮”的奢華殿堂已淪為修羅場。硝煙、血腥、玻璃碎片、踩踏的狼藉、以及無處不在的恐懼尖叫,共同構成了一幅末日圖景。雷托帶來的武裝人員,在最初的混亂后迅速重新掌控了局面,槍口冷酷地壓制著所有試圖反抗或逃跑的人,如同驅趕羊群般將驚恐的賓客粗暴地集中控制在大廳一角。負隅頑抗的槍手及其同伙在激烈的交火后悉數被擊斃,尸體倒在華美的地毯上,流出的血與破碎的水晶燈折射出的光芒交織,諷刺而殘酷。
時間就是生命。布魯諾帶領著最精銳的保鏢,用身體組成屏障,護送著擔架上毫無知覺、胸口血跡不斷擴大的卡洛斯·門德斯,如同利刃劈開混亂的人群,沖向最近的出口。卡洛斯的臉龐灰敗,嘴唇呈現出缺氧的紫紺,每一次擔架的顛簸都讓布魯諾的心沉入冰窟。教父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
舞臺上,雷托跪坐在冰冷的玻璃碎片和扭曲金屬中,懷抱著亞歷克斯。亞歷克斯的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血沫從嘴角溢出,浸透了雷托胸前的戰術服。那溫熱的、帶著生命流逝溫度的液體,如同烙鐵灼燒著雷托的皮膚和靈魂。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亞歷克斯蒼白如紙的臉,耳邊回蕩著那句意義不明、卻耗盡對方最后力氣的話語:“…他…不…只是…竊賊…”
“不…只是竊賊…” 雷托低聲重復,聲音嘶啞顫抖,巨大的痛苦和更龐大的謎團像冰冷的鐵鏈絞緊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混亂痛苦的目光如同受傷的野獸,瞬間鎖定了舞臺角落里那個蜷縮的身影——里卡多·席爾瓦。
里卡多背靠著冰冷的舞臺邊緣浮雕,身體因斷指的劇痛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而劇烈顫抖著。他左手死死捂住扭曲變形、血肉模糊的右手食指,每一次心跳都帶來鉆心的抽痛,冷汗混合著灰塵黏在臉上,狼狽不堪。卡洛斯中槍倒下的畫面反復在眼前閃現,亞歷克斯撲過來撞開他時那張決絕的臉,以及此刻雷托投射過來的、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痛苦目光,如同無數把尖刀在他混亂的意識里攪動。恐懼、劇痛、荒謬、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為卡洛斯和亞歷克斯而生的巨大恐慌,幾乎要將他撕裂。
“帶他走!”雷托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過鋼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暴戾,指向里卡多,“還有亞歷克斯!立刻!去圣盧卡斯!告訴院長,用最好的!我要他們兩個都活著!現在!!” 他對著通訊器咆哮,每一個字都噴濺著血腥氣。他現在無法離開亞歷克斯身邊,但里卡多,這個一切的起點,這個可能藏著所有謎底的關鍵,必須攥在手里!
兩名全副武裝、面罩遮臉的精悍隊員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將蜷縮的里卡多像拖麻袋一樣從地上拽了起來。斷指被碰到,里卡多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身體劇烈地掙扎了一下,但立刻被冰冷的槍口抵住了后腰,瞬間僵住。他被粗暴地拖拽著,踉踉蹌蹌地走下舞臺,經過那灘亞歷克斯留下的、尚未干涸的刺目血跡時,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另一組人則極其小心地用擔架抬起亞歷克斯,動作迅速而專業,但亞歷克斯身體微弱的抽搐和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昭示著他生命垂危的險境。
雷托站起身,目光最后掃過一片狼藉、被恐懼籠罩的宴會廳,掠過那些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所謂上流名流,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大步流星地跟上抬著亞歷克斯的擔架,身影消失在通往車庫的通道口。復仇的怒火并未熄滅,只是被更急迫的、需要抓住的真相和無法承受的失去所覆蓋。他現在要的,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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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盧卡斯私立醫院。這里不屬于任何幫派,以其頂級的醫療條件、絕對的保密性和對金錢的忠誠而聞名于里約的地下世界。深夜的急診通道早已被清空戒嚴,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
手術室的燈亮著,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扇門是卡洛斯·門德斯,另一扇門是亞歷克斯。走廊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醫護人員匆忙而壓抑的腳步聲和儀器單調的滴答聲隱約傳來。
走廊盡頭,一處被臨時劃出的隔離區。里卡多癱坐在冰冷的金屬長椅上,右手已經由醫院最頂尖的外科醫生進行了緊急處理和固定,裹著厚厚的紗布,但劇痛依舊一陣陣襲來,讓他臉色慘白,冷汗涔涔。他的對面,站著雷托。
雷托已經脫掉了沾滿亞歷克斯鮮血的戰術外套,只穿著黑色的緊身作戰服,手臂上被玻璃劃開的傷口草草包扎著。他背對著手術室的方向,如同一尊壓抑著熔巖的黑色火山。他沒有看里卡多,目光死死盯著走廊盡頭窗外沉沉的夜色,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翻涌著痛苦、憤怒、茫然和一種瀕臨爆發的瘋狂。他指間夾著一支煙,煙灰積了長長一截,卻忘了吸一口,任由煙霧繚繞,模糊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亞歷克斯那句“不…只是竊賊…”如同魔咒,在他腦海里瘋狂回旋,每一次回響都帶來更深的折磨和更強烈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沖動。
壓抑到極限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
里卡多能清晰地感受到對面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如同實質的、毀滅性的氣息。斷指的痛楚在沉默的煎熬中似乎都變得有些麻木。他不敢看雷托,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自己裹著紗布的右手,又落在冰冷反光的地板上。卡洛斯生死未卜,亞歷克斯命懸一線……這一切,都源于他篡改的那份報告。巨大的負罪感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溺斃。但他腦海中,同樣回響著亞歷克斯撲過來時那張決絕的臉,和那句微弱的話語。為什么?亞歷克斯為什么要救他?那個一直用冰冷目光監視他、最終揭穿他、將他推下深淵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手術室的燈依舊亮著,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只有死亡般的寂靜在蔓延。
終于,雷托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身。那動作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滯澀感。他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眼,如同兩個燃燒著地獄之火的深淵,終于聚焦在了里卡多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想要碾碎他的仇恨,而是混雜了太多無法解讀的、更恐怖的東西——是痛苦到了極致反而呈現出的冰冷,是茫然到了頂點催生出的毀滅欲,是急于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瘋狂!
他一步步走向里卡多,皮鞋踩在光滑的瓷磚地面上,發出空洞而沉重的回響,如同死神逼近的鼓點。每一步,都讓里卡多心臟的跳動漏掉一拍,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直到脊背緊緊抵住冰冷的椅背,退無可退。
雷托在里卡多面前站定,居高臨下。他身上濃烈的硝煙味、血腥味和一種屬于貧民窟深處最骯臟角落的、冰冷潮濕的絕望氣息,混合著煙草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讓里卡多窒息。那氣息,比貧民窟的污水溝更刺鼻,更絕望。
“看著我。”雷托的聲音嘶啞到了極點,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平靜。這平靜比咆哮更可怕。
里卡多渾身一顫,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那雙如同地獄深淵般的眼睛。視線交匯的瞬間,里卡多感覺自己仿佛被拖進了冰冷刺骨的黑暗漩渦。
“亞歷克斯……”雷托的聲音壓抑著火山般的情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腥味,“他最后的話……是什么意思?”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里卡多癱軟,“‘他不僅僅是竊賊’……他指的是你!里卡多·席爾瓦!告訴我!他為什么救你?!他到底知道什么?!你他媽到底是誰?!” 最后一句,壓抑的火山終于噴發出熔巖,雷托猛地俯身,布滿厚繭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狠狠攫住了里卡多沒受傷的左肩!力量之大,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劇痛從肩膀傳來,里卡多疼得眼前發黑,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因為劇痛和恐懼而聲音扭曲,帶著哭腔,“他一直在監視我!他揭穿了我!他恨我!他怎么可能救我?!為什么?!我也想不通!!” 巨大的委屈、恐懼和荒謬感沖垮了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亞歷克斯的行為,比雷托的拳頭更讓他感到恐懼和不解!那撲過來的一撞,打敗了他對那個冰冷保鏢隊長所有的認知!
“你不知道?!”雷托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攫住里卡多肩膀的手指再次加力,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在為你擋那一下之前,看你的眼神……那眼神!那不是看一個騙子的眼神!你他媽到底對他做過什么?!” 雷托的理智在巨大的痛苦和謎團前瀕臨崩潰邊緣,亞歷克斯看向里卡多時那復雜到極致的、甚至帶著某種……決絕守護意味的眼神,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
就在雷托的暴怒即將徹底失控,里卡多感覺自己肩膀骨頭快要碎裂的瞬間——
“哐當!”
手術室沉重的門猛地被推開!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疾步走了出來,額頭上全是汗珠。他目光掃過走廊,瞬間被雷托身上散發出的恐怖氣息和里卡多痛苦扭曲的臉驚得頓了一下,但還是立刻開口,聲音急促而凝重:
“亞歷克斯先生的情況!子彈碎片壓迫了脊椎神經,失血過多,多臟器受損!生命體征極其微弱!現在必須立刻進行第二次開胸手術清除殘余碎片和止血!但風險極高!他可能……下不了手術臺!需要直系親屬簽字!立刻!”
“直系親屬?!”雷托猛地松開鉗制里卡多的手,如同被電流擊中,霍然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醫生,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變調,“亞歷克斯沒有親人!他十二年前就是孤兒!跟著我父親!哪來的直系親屬?!”
醫生被雷托的目光嚇得后退半步,但還是硬著頭皮快速說道:“我們……我們剛剛在緊急處理時,抽血做術前交叉配型,系統自動關聯了基因庫……有……有一個極高匹配度的潛在親屬記錄!就在里約!系統要求必須通知到!”
醫生急促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死寂的走廊里炸響!
雷托的身體徹底僵住,如同被冰封。他猛地轉頭,布滿血絲、充滿震驚和某種可怕猜測的雙眼,如同兩道探照燈,死死地、難以置信地射向剛剛被他松開、正捂著劇痛肩膀、滿臉淚痕和茫然的里卡多·席爾瓦!
直系親屬?基因庫匹配?就在里約?亞歷克斯……和里卡多?!
亞歷克斯那句耗盡生命的話——“他…不…只是…竊賊…”——如同魔音灌耳,瞬間被賦予了石破天驚的含義!
時間仿佛凝固了。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
里卡多也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看著醫生,又看看雷托那如同見鬼般的恐怖眼神,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未知的寒意,瞬間席卷了他。亞歷克斯……和他?!這怎么可能?!
“不……不可能……”里卡多下意識地喃喃,聲音虛弱得如同夢囈。
雷托沒有說話。他死死地盯著里卡多,眼神劇烈地變幻著,震驚、懷疑、荒謬、以及一種被命運徹底愚弄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怒,在他眼中瘋狂交織!如果……如果這是真的……那亞歷克斯的撲救,他那復雜的眼神,那句遺言……一切都有了指向!
“查!”雷托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冰冷刺骨,帶著毀滅性的顫抖,他猛地指向里卡多,對著醫生和旁邊的手下嘶吼,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凌,“抽他的血!立刻!馬上!和亞歷克斯的配型!我要知道!現在!!” 他需要答案!一個足以打敗一切、讓他所有復仇都變成一場荒誕悲劇的答案!真相的冰山,終于在這一片混亂與血腥中,露出它猙獰而殘酷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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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抽他的血!立刻!馬上!和亞歷克斯的配型!我要知道!現在!!”
雷托的咆哮在死寂的醫院走廊里炸開,帶著一種被命運逼到懸崖邊緣的、歇斯底里的瘋狂。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里卡多混亂不堪的意識上,也砸碎了凝固的空氣。
醫生被雷托身上迸發出的、幾乎要將人碾碎的暴戾氣息驚得臉色發白,但職業本能讓他立刻反應過來。“快!把他帶進處置室!準備采血管!”他對著旁邊的護士急促下令,自己也轉身沖回手術室門口,對著通訊器快速交代緊急情況。
兩名雷托帶來的武裝人員立刻上前,動作依舊粗暴,但比之前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驚疑。他們一左一右架起癱軟在長椅上的里卡多。里卡多沒有反抗,甚至沒有掙扎的力氣。肩膀被雷托捏過的地方劇痛鉆心,斷指的紗布下傳來陣陣抽搐的痛楚,但這些肉體上的痛苦,都遠不及醫生那句話帶來的靈魂沖擊。亞歷克斯?直系親屬?基因庫匹配?和他里卡多·席爾瓦?!這怎么可能?!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未知的恐懼,讓他渾身冰冷,如同置身于冰窟之中,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他被半拖半拽地架進旁邊一間敞著門的緊急處置室。刺眼的無影燈“啪”地打開,慘白的光線瞬間吞噬了狹小的空間,映照著他慘白如紙、布滿淚痕和灰塵的臉,以及眼中那深不見底的茫然和恐懼。冰冷的金屬臺面硌著他的后背。
護士動作麻利地撕開一次性采血包的包裝,酒精棉球擦過他左臂肘窩的皮膚,帶來一陣冰涼的觸感。針尖刺入血管的刺痛感,此刻反而顯得微不足道。里卡多眼睜睜看著自己暗紅色的血液,被負壓快速吸入透明的采血管中,一管,又一管。那流動的紅色液體,仿佛不再是生命的象征,而是連接著某個恐怖深淵的繩索,正將他拖向一個完全未知的、可能比死亡更可怕的真相。
處置室的門沒有關嚴。里卡多偏過頭,視線透過門縫,恰好能看到走廊里的雷托。
雷托像一尊被釘在絕望之地的雕像,背對著處置室的門,面向那兩扇依舊亮著紅燈、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手術室大門。他雙手緊緊握拳,指節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虬結,如同扭曲的樹根。寬闊的肩膀繃緊到極限,微微顫抖著。他低著頭,下頜線繃得如同刀鋒,燈光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將他半張臉都隱藏在黑暗里。只有那雙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手術室大門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芒——那是痛苦、憤怒、茫然、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徹底打敗世界觀的、瀕臨崩潰的瘋狂,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在厚重的冰層下劇烈涌動。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沉重。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走廊里只剩下儀器單調的滴答聲,以及雷托那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壓抑的呼吸聲。里卡多躺在冰冷的處置臺上,感受著自己血液被抽走的溫度流逝,大腦一片混沌的空白。他試圖回憶亞歷克斯的臉,試圖將那個冰冷、沉默、最終用身體擋在他前面的保鏢隊長,與“直系親屬”這個詞聯系起來,卻只感到更深的荒謬和寒意。貧民窟的童年碎片在腦中瘋狂閃回:骯臟的巷道、饑餓的滋味、暴力的陰影……母親模糊的臉……從未出現過的父親……亞歷克斯?不,這個名字從未出現在他貧瘠而破碎的記憶里。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是布魯諾。這位卡洛斯最信任的保鏢隊長之一,臉色比里卡多好不了多少,眼底布滿血絲,制服上還沾著卡洛斯的血跡。他快步走到雷托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種復雜的敬畏:“雷托少爺……”他下意識地用了這個稱呼,盡管雷托此刻更像一頭瀕臨失控的兇獸,“教父那邊……手術暫時穩定了,但還沒脫離危險期,子彈擦著心臟邊緣……需要觀察。”他頓了頓,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亮著燈的手術室,“亞歷克斯隊長他……”
雷托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受傷野獸般死死盯著布魯諾,那眼神里的壓迫感讓布魯諾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也不由得心頭一凜。
布魯諾深吸一口氣,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挖掘塵封秘辛的凝重:“您讓我去查亞歷克斯隊長……還有席爾瓦的底……尤其是他們可能的……關聯……”他艱難地吐出這個詞,“我動用了最高權限,直接進入了亞歷克斯隊長在莊園的個人安全屋……他有一臺從不離身的加密筆記本……我們……破解了最后一道防火墻……”
布魯諾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從貼身的口袋里,極其小心地取出幾張打印出來的、邊緣帶著燒灼痕跡的紙頁和一個用密封袋裝著的、明顯是翻拍的老舊照片打印件。他沒有立刻遞給雷托,而是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處置室的方向。
“筆記本里……有一個最高級別的加密文件夾……名字叫‘贖罪之路’……”布魯諾的聲音艱澀,“里面……有部分被刪除但被我們恢復的日志……還有……”他將那張翻拍的老舊照片打印件緩緩舉起。
照片打印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背景是貧民窟典型的、破敗擁擠的鐵皮屋和污水橫流的巷道。照片中心,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背心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身形瘦削但眼神卻異常兇狠警覺,像一頭時刻準備撕咬的小狼。他微微側身,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緊緊拉著一個更小的、大約只有六七歲的男孩的手。小男孩穿著明顯不合身的破舊衣服,瘦小得可憐,頭發枯黃,臉上臟兮兮的,但一雙眼睛又大又圓,里面充滿了懵懂和對身邊少年的全然的、毫無保留的依賴。
照片的右下角,用褪色的墨水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里卡多,圣瑪爾塔,雨季前。”
轟隆!!!
里卡多躺在處置臺上,隔著門縫,視線死死釘在那張翻拍的照片上!當布魯諾念出“里卡多”這個名字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下一秒,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腔!
照片上那個被保護的、瘦小懵懂的小男孩……那張臉……那雙眼睛……即使隔著時光的塵埃和打印件的模糊,也瞬間擊中了他記憶深處最模糊、卻也最根深蒂固的烙印!那是他!是他里卡多·席爾瓦!是他在圣瑪爾塔貧民窟、在母親病逝后、在徹底淪為孤狼之前的……唯一依靠!那個護在他身前、替他挨拳頭、從垃圾堆里給他找食物、在寒冷的雨夜里把他裹在懷里取暖的少年……
里卡多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斷指的劇痛仿佛消失了,只剩下靈魂被撕裂般的劇震!一個塵封了二十多年、被他刻意遺忘在記憶最黑暗角落的名字,帶著血與淚的灼熱溫度,如同沖破地獄的巖漿,猛烈地撞擊著他的意識,沖破了他緊閉的嘴唇,化作一聲破碎的、帶著血沫和巨大痛苦的嘶喊:
“迪亞戈……哥哥……?!”
這聲嘶喊,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裂了醫院走廊壓抑的死寂!
雷托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他布滿血絲、充滿混亂和暴戾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轉向處置室的門縫!他看到了里卡多那張因極度震驚和痛苦而扭曲的臉,看到了那雙大眼中瞬間涌出的、混雜著巨大恐懼和一種被喚醒的、撕心裂肺的悲傷的淚水!
迪亞戈?!亞歷克斯的原名?!
布魯諾也被里卡多這聲嘶喊驚得渾身一顫,他手中的紙頁差點掉落。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揭開殘酷真相的沉重,將那份恢復出來的日志記錄翻到關鍵的一頁,指著上面一段被標紅的、字跡潦草的記錄,念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砸在雷托和里卡多的心上:
“日志記錄:卡洛斯·門德斯私人指令,代號‘清道夫’。目標:圣瑪爾塔區,席爾瓦家。時限:1999年雨季前。執行人:代號‘血蝎’外圍組。備注:確保不留活口,處理干凈,目標為知悉‘科帕卡巴納交易’關鍵信息的線人遺孀及子女。特別標注:長子迪亞戈·席爾瓦,12歲,次子里卡多·席爾瓦,6歲……”
布魯諾的聲音停住了,后面無需再念。空氣仿佛被徹底抽干。
真相,在這一刻,帶著血淋淋的殘酷,轟然降臨!
雷托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他臉上的暴怒、痛苦、茫然、瘋狂……所有的表情瞬間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面具般片片剝落,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灰敗的、難以置信的蒼白!他猛地看向手術室那扇亮著紅燈的門,又猛地看向處置室里淚流滿面、眼神破碎的里卡多,最后目光落回布魯諾手中那張老舊照片上——照片里,那個叫迪亞戈的少年,眼神兇狠卻緊緊護著弟弟……
“不……不可能……”雷托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著銹蝕的金屬,充滿了被命運徹底玩弄、信仰崩塌的巨大空洞感,“父親……他……他下令……殺了……亞歷克斯……和里卡多……的母親……還要……滅口兩個孩子?!”
他為了奪回“父親”和地位而精心策劃的復仇,他要碾碎的“竊賊”……竟然是他父親當年下令滅口卻僥幸逃脫的孤兒!而那個教導他復仇、指引他忍耐、如同兄長和導師般存在的亞歷克斯……那個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的男人……竟然就是那個本該在二十多年前就和弟弟一起死去的迪亞戈·席爾瓦?!亞歷克斯這些年沉默地守護在卡洛斯身邊,看著仇人,看著失散的弟弟在眼前掙扎,看著他精心培養的“武器”去毀滅自己唯一在世的親人……這該是何等的地獄?!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痛苦到靈魂深處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哀鳴,猛地從雷托喉嚨里爆發出來!他雙膝一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醫院地板上!他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用力之大仿佛要將頭皮撕扯下來!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和認知的徹底崩塌而劇烈地痙攣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絕望的抽氣聲!復仇?他精心策劃的一切,他所有的憤怒和行動,都變成了對真正受害者最殘忍的二次傷害!他親手將亞歷克斯(迪亞戈)推向了死亡,又差點殺死了自己的……血緣之弟?!
巨大的、足以摧毀一切的荒謬感和負罪感,如同滅頂的海嘯,瞬間將雷托徹底吞沒!他蜷縮在地上,像一頭被自己利爪撕得遍體鱗傷的困獸,發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處置室里,里卡多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鬢角,流進嘴里,帶著苦澀的咸腥。他看著走廊里那個蜷縮在地、痛苦痙攣的雷托,看著手術室緊閉的大門,腦海中母親模糊溫柔的臉龐、貧民窟冰冷的雨水、少年迪亞戈(亞歷克斯)那雙在垃圾堆里找到半塊面包時亮起的眼睛、以及亞歷克斯撲過來時那張決絕的臉……所有的畫面瘋狂交織、重疊、破碎!
原來……他篡改報告想要認的“父親”,是下令殺害他母親的兇手!原來那個一直用冰冷目光監視他、最終揭穿他、卻又在最后關頭用生命保護他的亞歷克斯……是他以為早已死去的親哥哥迪亞戈!原來那個恨他入骨、要將他碎尸萬段的雷托……竟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
命運的嘲弄,在這一刻,露出了它最猙獰、最殘酷的面孔!所有的仇恨、憤怒、算計、謊言……在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都變成了一個巨大而荒誕的、帶著血腥味的黑色笑話!
里卡多張著嘴,想要嘶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在冰冷的處置臺上,因為巨大的悲痛和無法承受的命運之重,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他仿佛墜入了一個由至親手足的血淚和謊言編織的、永無止境的雨夜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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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盧卡斯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得像停尸間的顏色,冰冷地涂抹在每一寸瓷磚上,反射著令人心悸的寒光。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混合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形成一種死亡的氣息。
處置室的門敞開著。里卡多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身體因為巨大的精神沖擊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淚水無聲地洶涌,滑過他慘白的臉頰,在冰冷的金屬表面留下蜿蜒的濕痕。他的目光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視網膜上卻瘋狂地閃回著血與火的畫面:
——母親模糊而溫柔的臉龐,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指尖帶著洗衣粉的粗糙觸感輕輕拂過他的額頭……然后,是震耳欲聾的槍聲!破門而入的猙獰面孔!母親將他死死護在身下,溫熱的液體噴濺在他臉上,帶著濃烈的鐵銹味……母親的身體變得沉重、冰冷……他小小的身體被一只粗暴的手從母親身下拖出來,扔在角落里……黑暗中,一雙熟悉的小狼般兇狠的眼睛,是迪亞戈!比他高一個頭的哥哥!迪亞戈撲過來死死抱住他,用自己單薄的后背承受著踢打和咒罵,滾燙的淚水滴在他臉上,混合著血和恐懼的味道……“別怕!里卡多!別出聲!哥哥在!” 然后是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混亂的腳步聲……迪亞戈猛地將他塞進一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箱縫隙里,那雙總是護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躲好!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出來!等我來找你!一定!!”……垃圾箱的蓋子被重重合上,隔絕了最后的光線,也隔絕了外面世界傳來的、他此生再也無法忘記的、哥哥迪亞戈最后發出的、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和身體倒地的聲音……接著是更多的槍聲、混亂的奔跑……雨水開始落下,冰冷地滲入縫隙,沖刷著垃圾的污穢,也沖刷著外面巷道里……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原來那不是噩夢。那是被刻意塵封的、血淋淋的現實!母親不是病逝!是死于卡洛斯·門德斯冷酷的“清道夫”指令!哥哥迪亞戈沒有拋棄他,而是用身體和生命為他爭取了那一線渺茫的生機!而他,里卡多·席爾瓦,為了生存,為了爬出那泥潭,竟然篡改了報告,認賊作父,跪伏在滅門仇人的腳下,貪婪地吮吸著仇人的財富和權力!甚至在真相揭露后,他還曾用那偷來的“身份”去挑釁真正的血脈雷托……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足以撕裂靈魂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里卡多的心臟,狠狠噬咬!他猛地側過頭,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翻江倒海,卻只能吐出苦澀的膽汁。他篡改的不是報告,他篡改的是自己的血!他認的不是父,他跪拜的是埋葬他至親的劊子手!他偷來的不是人生,他偷來的是一份用母親和哥哥的鮮血浸透的、永遠無法償還的罪孽!
“呃啊……呃……” 破碎的嗚咽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混合著膽汁的苦澀和淚水的咸腥。他蜷縮起身體,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那滅頂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痛苦和羞恥。
走廊里,雷托依舊跪在地上,身體蜷縮著,劇烈地痙攣。布魯諾帶來的真相,如同千萬噸的巨石,將他所有的驕傲、憤怒、復仇的理由,連同他剛剛建立起的、對“父親”的認知,徹底碾得粉碎!他不再是那個流落在外、忍辱負重、只為奪回榮耀的繼承人。他是兇手的孩子!是仇人血脈的延續!他這二十多年的痛苦掙扎,他精心策劃的復仇,他引以為傲的“奪回”,都建立在一個最殘酷、最骯臟的謊言和血腥之上!
他為了奪回“父親”而憎恨的“竊賊”,是他父親下令滅門時僥幸逃脫的孤兒!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而他視為導師、兄長、甚至不惜生命去保護他的亞歷克斯,是那個本該在二十多年前就死去的、護著弟弟的長子迪亞戈!亞歷克斯(迪亞戈)這些年,是如何在血海深仇中掙扎?如何看著仇人卡洛斯,看著在泥潭里掙扎卻一無所知的弟弟里卡多,還要沉默地守護著他們,甚至……培養他雷托這把指向自己弟弟的復仇之刃?!
“啊——!!!” 又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到靈魂深處的嘶吼從雷托喉嚨里爆發出來,不再是憤怒,而是純粹的、被命運徹底玩弄、被真相徹底撕裂的絕望!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因為巨大的痛苦而幾乎要凸出眼眶,額頭上青筋暴跳,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灰塵和汗水,狼狽不堪。他看到了處置室里蜷縮干嘔、痛苦不堪的里卡多,看到了手術室緊閉的大門,巨大的負罪感和一種同病相憐的、被詛咒般的血緣聯系,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
“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父親……你……” 雷托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被至親背叛的巨大痛苦和茫然。
就在這時!
“哐當!”
卡洛斯·門德斯所在的手術室大門猛地被推開!
一名主刀醫生疾步走出,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和極度的凝重。他目光掃過走廊,無視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雷托和處置室里崩潰的里卡多,直接看向布魯諾,聲音急促而沉重:
“卡洛斯先生心臟驟停!緊急搶救!需要大量O型RH陰性血!血庫告急!立刻尋找匹配血源!否則……”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那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死神,正在手術臺上揮舞鐮刀!
“O型RH陰性?!” 布魯諾臉色瞬間煞白!這種被稱為“熊貓血”的稀有血型……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鎖定了處置室里剛剛被抽過血、臉色慘白如紙的里卡多!他記得報告!里卡多的血型!
幾乎在同時!
亞歷克斯(迪亞戈)所在的手術室門也猛地打開!另一名醫生沖了出來,聲音同樣帶著瀕臨崩潰的急促:“亞歷克斯先生情況惡化!失血性休克!急需大量O型血維持循環!立刻!否則撐不過十分鐘!”
“O型血!快!所有O型血的人!立刻準備!” 護士在門口焦急地大喊。
兩扇手術室的大門,如同兩張吞噬生命的巨口,同時發出了最急迫的、關乎生死的索命信號!
卡洛斯·門德斯——下令滅門的生父!O型RH陰性!
亞歷克斯(迪亞戈)——以生命保護他的親哥哥!O型血!
里卡多·席爾瓦——同父異母的弟弟!O型RH陰性!
命運的殘酷,在這一刻被推向了極致!它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最惡毒的編劇,將三個被血緣和仇恨死死捆綁在一起的男人,同時推到了生死的天平兩端!
走廊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時間仿佛被凍結。只有兩臺手術室門口刺目的紅燈在瘋狂閃爍,如同地獄惡魔的眼睛。
布魯諾和所有醫護人員、武裝人員的目光,如同沉重的枷鎖,瞬間全部聚焦在處置室里那個蜷縮的身影上——里卡多·席爾瓦!他是此刻唯一擁有那稀有血液的人!他剛剛被抽走的血液樣本,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凝固!
里卡多停止了干嘔,身體僵住了。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目光透過淚水和冷汗的模糊,看向走廊里跪在地上、同樣被這殘酷選擇釘在原地的雷托,又看向那兩扇閃爍著死亡紅燈的手術室大門。
救卡洛斯?那個下令殺害他母親、害死他哥哥(迪亞戈)童年、將他推入地獄深淵的仇人?用他身體里流淌的、屬于母親的血脈,去延續那個劊子手的生命?
救亞歷克斯(迪亞戈)?那個他以為早已死去、卻在仇人身邊隱忍守護了他二十多年、最終用生命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的親哥哥?用這血脈相連的血液,去換回哥哥的一線生機?
救仇人?還是救哥哥?用他自己的血,去選擇誰生?誰死?
巨大的痛苦、仇恨、荒謬、以及一種被命運徹底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無力感和憤怒,如同狂暴的颶風,瞬間席卷了里卡多殘存的理智!他猛地從冰冷的金屬臺上坐起,裹著紗布的斷指因為用力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他渾然不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兩扇門,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篩糠般顫抖。
“不……不……!” 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音嘶啞絕望,“憑什么……憑什么要我來選?!憑什么用我的血……去救他們?!一個兇手!一個……一個拋下我的哥哥?!” 最后一句質問,帶著被遺棄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深埋心底的怨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那扇屬于亞歷克斯的手術室大門。
走廊里,雷托也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里卡多,眼中充滿了痛苦、掙扎和一種近乎哀求的絕望。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被巨大的情感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一邊是給予他生命卻背負血債的父親,一邊是教導他復仇卻為他擋下死亡的導師(哥哥)……他同樣沒有資格要求里卡多做出選擇!但他無法承受同時失去兩者的結局!
時間在窒息般的死寂中瘋狂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而沉重。
“里卡多先生!” 卡洛斯手術室門口的醫生看著監測儀器上瘋狂跳動的數字,聲音因為極度的焦急而變調,“卡洛斯先生的心跳快停了!沒有血液支撐,搶救設備都……!”
“亞歷克斯隊長血壓快測不到了!” 另一名醫生也發出了絕望的警告。
兩盞紅燈,如同催命的倒計時,瘋狂閃爍!
里卡多坐在冰冷的金屬臺上,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和抉擇而繃緊到極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他看著那兩扇門,看著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雷托,看著醫生們焦急絕望的臉……母親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少年迪亞戈將他塞進垃圾箱時那雙決絕的眼睛,亞歷克斯撲過來撞開他時那張沾著血卻異常平靜的臉……所有的畫面瘋狂地沖撞、撕扯著他的靈魂!
他猛地閉上眼,發出一聲如同靈魂被撕裂般的、痛苦到極致的嘶吼!然后,他睜開眼,那雙曾經充滿了野心、算計和恐懼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被命運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帶著毀滅意味的瘋狂光芒!
他抬起沒受傷的左手,指向其中一扇手術室的大門,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冰冷的決絕:
“抽我的血!給他!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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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我的血!給他!立刻!”
里卡多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玻璃般的決絕嘶吼,帶著斬斷一切的冰冷,撕裂了醫院走廊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抬起沒受傷的左手,食指如同指向命運判決書的筆尖,帶著不容置疑的顫抖,死死地、精準地指向了亞歷克斯(迪亞戈)所在的那扇手術室大門!
時間,在那一瞬間仿佛被凍結、壓縮,又在下一秒被無形的巨力狠狠砸碎!
走廊里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聚焦在那根指向亞歷克斯手術室的手指上。布魯諾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化為一種沉重的了然。雷托跪在地上的身體猛地一震,布滿血絲、充滿痛苦和絕望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里卡多,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卻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那眼神里,有驚濤駭浪般的震動,有被巨大沖擊的茫然,更深處,卻詭異地翻涌起一絲……如釋重負的悲涼?連他自己都無法解讀這復雜到極點的情緒。
“快!O型血!全部!給亞歷克斯先生!”卡洛斯手術室門口的醫生最先反應過來,盡管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但職業本能讓他立刻對著亞歷克斯手術室門口的醫護人員嘶吼。血型匹配要求已不再重要,此刻,里卡多的選擇就是唯一的命令。
“準備輸血!最大流速!”亞歷克斯手術室門口的醫生和護士如同被注入了強心劑,瞬間行動起來!一名護士拿著里卡多剛剛被抽出的、還帶著體溫的采血管,轉身沖進了亞歷克斯的手術室!另一名護士則拿著新的采血包,以最快的速度沖進處置室,抓住里卡多剛剛指向手術室的手臂,酒精棉球粗暴地擦拭皮膚,針尖毫不猶豫地刺入靜脈!
冰冷的針頭刺破皮膚,暗紅色的血液在負壓下被迅速抽入新的采血管。里卡多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身體因為失血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而陣陣發冷,但他沒有看那抽走的血液,目光死死地盯著亞歷克斯手術室緊閉的大門,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穿透那厚重的門板,注入到里面那個生死未卜的、名為亞歷克斯實為迪亞戈的哥哥體內。
救他!救那個將他塞進垃圾箱縫隙、用生命為他爭取生機的哥哥!救那個在仇人身邊隱忍二十年、最終用身體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的哥哥!至于卡洛斯·門德斯……那個下令殺害母親、毀滅他童年的兇手……那個給予他虛假榮光又將他推入深淵的“父親”……讓他的心臟停止跳動吧!這是他欠下的血債!用他里卡多的血去救他?那是對母親在天之靈最徹底的褻瀆!
“不!!” 雷托終于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如同困獸般的咆哮!他看著里卡多手臂上流出的、帶著生命力的暗紅血液被迅速抽走,看著卡洛斯手術室門口醫生臉上那瞬間變得灰敗絕望的神色,一種巨大的、被徹底遺棄的恐懼和痛苦攫住了他!他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撲向處置室,想要阻止那流向“錯誤”方向的血液,想要抓住那唯一能救父親的希望!但巨大的情緒沖擊和身體的痙攣讓他雙腿發軟,剛撐起身體就又重重地跪倒在地,只能徒勞地、痛苦地用手砸著冰冷的地面,發出沉悶的、絕望的撞擊聲。
“雷托少爺!教父他……”卡洛斯手術室門口的醫生聲音帶著哭腔,看著監測儀器上那條瘋狂報警、代表心跳的曲線正在迅速拉平、趨向于一條絕望的直線,“血壓測不到了!心跳……停了!除顫!快!最大能量!”
“Clear!”
“砰!”
身體在電流沖擊下劇烈彈跳。
……
“Clear!”
“砰!”
……
“沒有反應!繼續!腎上腺素!再來!”
“Clear!”
“砰!”
……
絕望的、機械的搶救口令和儀器刺耳的蜂鳴聲,如同喪鐘般從卡洛斯的手術室里傳出,清晰地敲打在走廊里每一個人的耳膜上,也狠狠敲在雷托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里卡多躺在處置臺上,聽著隔壁手術室傳來的、代表著卡洛斯生命終結的、徒勞的搶救聲,心中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復仇般的死寂。他閉上眼,母親倒在血泊中時那雙溫柔卻失去光彩的眼睛,清晰地浮現在黑暗中。母親……兒子用仇人的血,祭奠你了。
時間在絕望的搶救和緊張的輸血中殘忍地流逝。
終于。
卡洛斯手術室的門緩緩打開。主刀醫生走了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寫滿了疲憊和沉重的哀傷。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走廊里所有人,緩緩地、沉重地搖了搖頭。
那無聲的動作,像一把冰冷的巨錘,狠狠砸碎了雷托心中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他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掙扎和嘶吼都停止了。他呆呆地跪在那里,像一尊瞬間失去所有生氣的石雕,灰敗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的、巨大的茫然和死寂。父親……死了。死在他精心策劃的復仇引發的混亂中,死在他“弟弟”冰冷的拒絕之下。
與此同時。
亞歷克斯手術室的門也打開了。一名護士快步走出,臉上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疲憊,但眼神中卻有一絲亮光:“血壓回升了!循環穩住了!手術……有希望了!但還在危險期!”
護士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縷微光。
處置室里,里卡多一直緊繃到極限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猛地松弛下來,仿佛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悲傷、疲憊和一絲微弱慰藉的洪流沖垮了他殘存的意志。眼前一黑,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他徹底失去了意識,身體軟倒在冰冷的金屬臺上,只有手臂上連接著的采血管里,暗紅色的血液還在無聲地、緩慢地流向隔壁手術室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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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圣盧卡斯醫院重癥監護區。
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依舊濃烈,但多了一絲死寂的沉重。走廊盡頭那間屬于卡洛斯·門德斯的病房,門緊閉著,門口沒有守衛,只有一種人去樓空的冰冷感彌漫在周圍。
另一間重癥監護室外,氣氛截然不同。門口站著兩名沉默但眼神警惕的武裝人員,他們是雷托留下的人。病房內,光線柔和。各種生命監測儀器發出規律而穩定的滴答聲,如同生命微弱的脈搏。
亞歷克斯(迪亞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胸膛已經有了微弱的起伏,不再是三天前那瀕死的模樣。他昏迷著,眉頭即使在沉睡中也微微蹙著,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
病床旁,里卡多坐在一張硬邦邦的椅子上。他的右手食指被重新接好,裹著更專業的固定支架和厚厚的紗布,依舊隱隱作痛。他的臉色比病床上的亞歷克斯好不了多少,眼窩深陷,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三天來,除了必要的治療和進食,他沒有離開過這間病房半步。
他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望著病床上昏迷的哥哥。二十多年分離的時光,如同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他曾以為哥哥早已死在那個雨夜,死在母親的身邊。他曾怨恨過,為什么哥哥沒有如約來找他?為什么留下他一個人在貧民窟的泥潭里掙扎?原來,迪亞戈沒有死,卻背負著比他更深重的血海深仇,活成了另一個人——亞歷克斯,一個沉默的復仇幽靈,一個守護在仇人身邊的影子,一個……最終用生命保護了仇人兒子的哥哥。
復雜到極點的情緒在里卡多胸中翻涌:失而復得的狂喜?不,太沉重了。遲來的怨恨?似乎也失去了力量。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傷和一種沉重的、源自血脈深處的虧欠感。亞歷克斯(迪亞戈)這些年,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看著他這個一無所知的弟弟在仇人腳下搖尾乞憐,看著他精心培養的“武器”雷托指向自己唯一的親人……那是怎樣一種地獄般的煎熬?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雷托走了進來。他換下了那身沾滿硝煙和血跡的戰術服,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色衣褲,身形依舊挺拔,但整個人卻像被抽走了魂魄,透著一股從骨子里散發出的疲憊和灰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父親卡洛斯的死,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徹底壓垮了他。那個他恨過、怨過、最終卻發現對方是自己一切悲劇根源的父親,以一種最猝不及防、也最讓他無法承受的方式離開了。他甚至沒有機會質問,沒有機會憤怒,也沒有機會……道別。
雷托的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亞歷克斯身上,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有痛苦,有感激,有無法釋懷的負疚,還有一種失去“導師”和“兄長”的巨大恐懼。他緩步走到病床的另一邊,沉默地站著,沒有看里卡多,目光只停留在亞歷克斯蒼白而平靜的睡臉上。空氣凝固著,只有儀器的滴答聲在三人之間流淌。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明轉暗,里約的黃昏降臨,給冰冷的病房鍍上一層昏黃而憂郁的光暈。
雷托終于動了。他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抬起頭,布滿血絲、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眼,空洞地看向坐在對面的里卡多。那眼神里沒有了恨,沒有了怒,只剩下一種被巨大災難洗禮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同病相憐的、被詛咒血緣連接的茫然。
“他……”雷托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打破了死寂,“……什么時候能醒?” 他問的是亞歷克斯,但目光卻沒有離開里卡多。
里卡多緩緩抬起頭,迎上雷托那空洞疲憊的目光。三天前那場血腥盛宴中的所有憤怒、仇恨、算計,都在此刻煙消云散,只剩下一種同樣沉重的、被命運玩弄后的荒誕疲憊。他看著眼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這個差點親手殺死他又間接導致父親死亡的“復仇者”,心中沒有任何勝利的快感,只有一片冰冷的廢墟。
“不知道。”里卡多的聲音同樣嘶啞,帶著長久沉默后的干澀,“醫生說……看他自己。”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昏黃的光線在兩人之間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你……”雷托再次開口,聲音更加干澀,帶著一種奇異的艱澀,“……打算留下來?”
里卡多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病床上亞歷克斯沉睡的臉龐。留下來?守著這個剛剛從鬼門關被他的血拉回來、卻背負著二十年血海深仇的哥哥?在門德斯家族這個剛剛失去教父、權力即將面臨血腥洗牌的漩渦中心?在雷托這個同樣被命運撕裂、不知是敵是友的兄長身邊?
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動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等他……能活下來。”里卡多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斬斷的決絕,“我走。”
雷托的身體似乎極其細微地晃動了一下。他看著里卡多,看著對方眼中那片同樣荒蕪的廢墟,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只是極其緩慢地、僵硬地點了點頭。那點頭的動作,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沒有挽留,沒有告別。一切盡在不言中。
里卡多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亞歷克斯(迪亞戈),仿佛要將這張失而復得、卻又如此陌生的面孔刻進靈魂深處。然后,他站起身。裹著紗布的右手傳來陣陣刺痛,但他渾然不覺。他沒有再看雷托一眼,轉身,一步一步,走向病房門口。腳步聲在空曠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沉重而孤獨。
他拉開病房的門,走了出去,沒有回頭。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里面兩個同樣被命運詛咒的男人。
走廊里空無一人。他沿著冰冷的通道向外走。路過那間屬于卡洛斯·門德斯的、如今已空空蕩蕩的病房時,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目光甚至沒有偏移一寸。
走出圣盧卡斯醫院沉重的大門。里約熱內盧的夜風撲面而來,帶著海水的咸腥和城市深處永遠無法散去的、淡淡的罪惡氣息。霓虹燈在遠處閃爍,勾勒出這座欲望之都永不疲倦的輪廓。一場冰冷的夜雨,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淅淅瀝瀝,敲打著路面,很快就連成了線。
雨水落在里卡多的臉上,冰冷刺骨,混合著他眼中無聲滑落的溫熱液體。他抬起頭,望向陰沉沉的、被雨幕籠罩的天空。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沖刷著這三天的塵埃、血跡和無法言說的痛苦。
他抬起左手,看著無名指上那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戒痕——那是曾經佩戴過那枚象征無上權力與謊言的祖母綠戒指的地方。戒指早已被雷托像丟棄垃圾般扔掉了,連同他那段偷來的、沾滿血腥的虛假人生。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感。他緩緩地、用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一種真實的、帶著痛感的清醒。
雨越下越大,很快將他單薄的身影徹底吞沒在里約熱內盧永不停歇的雨夜里。他沒有目的地,沒有方向,只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走向城市更深、更暗的角落,如同一個被徹底格式化、抹去了所有過去的幽魂。
身后,圣盧卡斯醫院那冰冷的白色建筑,在滂沱大雨中漸漸模糊,最終徹底消失在無盡的雨幕和城市的霓虹光影之中。如同一個巨大而荒誕的、被鮮血浸透的噩夢,終于緩緩落幕。
而新的雨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