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門在這時被輕輕叩響。
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羅玥驟然繃緊的心弦上。
“請進。”她的聲音平穩如常,聽不出任何波瀾,只有她自己知道,喉嚨深處還殘留著咖啡的苦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迅速將攤開的、帶有周皓川標記的舊圖紙收攏,壓在那疊林氏圖紙的最下方,動作流暢自然。
門被推開。林修走了進來。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身形挺拔,步伐帶著一種高效的節奏感。下午的光線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鼻梁高挺,嘴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略顯冷硬的直線。他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和一個文件夾,目標明確地走向羅玥的辦公桌。
“羅經理,打擾了。關于西區地下車庫的荷載參數,有幾個數據需要跟你當面確認一下,確保和你們投資模型的預設匹配。”林修的聲音低沉平緩,是純粹的工作腔調,目光落在羅玥臉上,帶著公事公辦的專注。
他的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羅玥面前攤開的那疊林氏圖紙,掠過那個她剛剛畫下的、鮮紅的三角形問號標記。羅玥的指尖在桌面下微微蜷縮了一下,但她的表情無懈可擊,甚至自然地抬手將一縷垂落的發絲別到耳后,順勢將那份“問題圖紙”往自己這邊挪了半寸。
“當然,林總監。請坐。”羅玥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臉上露出職業化的、恰到好處的微笑,“數據復核很重要,我們隨時溝通。”她拿起自己的筆,做出傾聽和記錄的準備姿態。
林修依言坐下,打開平板電腦,調出界面。他微微傾身,指向屏幕上的參數表格,開始條理清晰地闡述:“主要是這幾組巖土層的承載力取值,我們的勘探報告更新后,比初設階段的數據有微小上浮,大約3%-5%。這可能會影響到樁基選型和成本估算,需要你們模型重新跑一下敏感度分析……”
他的講解專業而流暢,每一個數據都信手拈來。羅玥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跟隨他的思路,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關鍵點,偶爾提出一兩個精準的疑問。辦公室里只剩下林修平穩的敘述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空調持續的、低沉的背景音。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那么專業,那么……完美。
然而,就在林修結束一個技術點的闡述,身體微微后靠,目光似乎不經意地再次掃過桌面那疊圖紙時,羅玥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視線,似乎極其短暫地、幾乎無法被捕捉地,在那張帶有紅色問號的圖紙邊緣——那個被壓在下面的、屬于周皓川的舊圖紙露出的一小角模糊圖線上——停頓了那么零點幾秒。
那真的只是一瞬間。快得像錯覺。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神也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只是目光自然移動過程中的一個極其短暫的卡頓。他隨即就收回了視線,重新聚焦到羅玥臉上,等待她的反饋。
“這部分數據更新我明白了,林總監。”羅玥壓下心頭瞬間掀起的驚疑,聲音依舊平穩,“我會讓團隊盡快更新模型參數,評估影響。另外,”她話鋒一轉,語氣自然地將談話引向那個危險的標記,指尖輕輕點在面前那份攤開的圖紙上,正好落在那醒目的紅色問號旁邊,“關于這份結構圖,K-07軸交G-03軸這個節點的加固標注,我有些疑問。”
她拿起圖紙,將那個“Ψ”標記清晰地展示在林修眼前,目光坦然地直視著他:“這個標記方式……似乎并非行業通用圖例。能麻煩林總監解釋一下它的具體設計意圖和施工指導嗎?主要是擔心現場工程師理解偏差,影響施工質量。”
空氣似乎凝滯了半秒。林修的目光落在羅玥指尖點著的那個符號上,那變體的“Ψ”和兩道內弧線,在圖紙的藍色網格中顯得格外突兀。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破綻。沒有驚訝,沒有慌亂,甚至沒有一絲被質疑的不悅。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聲音是一貫的低沉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哦,這個。”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圖紙上那個標記旁點了點,動作隨意,仿佛在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一種內部簡化符號,代表該節點采用核心區加強筋局部加密處理。我們林氏內部標準圖例集里有詳細說明,用于提高繪圖效率,避免冗余標注。”他抬眼看向羅玥,眼神坦蕩,甚至帶著一絲對“外行”不解內部規程的、微不可察的寬容,“羅經理放心,施工圖深化時,會有專門的節點大樣圖詳細表達,不會引起現場誤讀。”
滴水不漏。理由充分,邏輯自洽,態度坦然。
羅玥的心卻一點點沉下去。這反應太“正確”了,正確得像是提前演練過無數次的臺詞。“內部標準圖例”?周皓川當年那個在圖書館熬夜畫出來的、帶著少年人興奮的獨創標記,什么時候成了林氏集團的“內部標準”?這解釋本身,就散發著濃烈的謊言氣息。
“原來如此。”羅玥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了然和歉意,“是我孤陋寡聞了。林氏的內部標準,果然高效。不過,”她話鋒微轉,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和職業謹慎,“這種非通用符號,在多方協作的項目里,還是存在一定的溝通成本風險。林總監有沒有考慮過,在后續提交的圖紙中,采用更通用的標注方式?或者至少,在圖紙說明里增加一個簡短的符號注解?”
她看著他,眼神溫和,帶著純粹就事論事的探討意味,仿佛真的只是在為一個技術細節尋求最優解。
林修的目光與她對視。他的眼瞳是很深的棕色,像兩潭沉靜的湖水,表面波瀾不驚,卻深不見底。有那么一剎那,羅玥仿佛捕捉到那潭深水底下,極快地掠過一絲什么——不是被質疑的惱怒,也不是被點破的慌亂,而是一種……冰冷的審視?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威脅程度?那感覺一閃而逝,快得讓她無法確定是否真實存在。
“羅經理的顧慮很專業。”林修微微頷首,語氣依舊聽不出情緒,“我會考慮在下一版圖紙的說明頁里,增加一個內部符號索引表,方便各方查閱。”他給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卻巧妙地避開了“改變符號”的核心問題。他站起身,拿起平板和文件夾,“車庫荷載參數的事情就麻煩羅經理團隊了。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先去處理其他事情。”
“好的,辛苦林總監。”羅玥也站起身,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送客微笑。
林修轉身走向門口。他的步伐依舊沉穩有力,背脊挺直。
就在他伸手握住冰涼的金屬門把手,即將拉開門的瞬間,羅玥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空調的低鳴:
“對了,林總監。”
林修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握著門把的手沒有松開,也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線。他在等待。
羅玥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只是隨口提起的閑聊意味,目光卻緊緊鎖住他握住門把的那只手的每一絲細微動作:“您這個節點加固的思路……非常獨特。讓我想起以前在Q大時,看到過一種類似的、追求極致效率的標注法,好像叫什么……‘錨點’?不知道林總監是否接觸過?”
“錨點”兩個字,像兩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被她清晰地吐了出來。
辦公室里驟然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城市噪音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修握住門把的手,就在那一瞬間——羅玥發誓她看得清清楚楚——指關節猛地收緊了一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驟然凸起,如同冰層下猝然游過的毒蛇,猙獰畢現!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那緊繃的線條便迅速隱去,手背又恢復了平滑。他整個身體似乎也極其細微地僵硬了那么零點一秒,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沒有回頭。那停頓短得如同錯覺。下一秒,他擰動門把,“咔噠”一聲輕響,門被拉開一道縫隙。走廊的光線切割進來,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投下一條明暗交界線。
他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語調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甚至比剛才更低沉、更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鋒刮過石板:
“Q大?‘錨點’?”他短促地重復了一遍這兩個詞,尾音帶著一種極其刻意的、幾乎能聽出嘲諷意味的疑問上揚,“沒聽說過。羅經理恐怕記錯了。”
話音未落,他已一步邁出辦公室,反手帶上了門。
“砰。”
不輕不重的一聲悶響,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羅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辦公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以及空調那單調持續的嗡鳴。午后偏斜的陽光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空氣里漂浮的微塵在光柱中瘋狂地、無序地舞動。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冰涼。剛才林修那瞬間爆發的、幾乎捏碎門把的指關節,那手背上驟然凸起又迅速隱去的青筋,還有那最后一句冰冷刺骨、帶著明顯防御和切割意味的“沒聽說過”……像慢鏡頭一樣在她腦海中反復回放。
記錯了?不。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冬夜圖書館里的興奮眼神,那獻寶似的動作,那帶著少年意氣的“簡潔!高效!完美!”的宣言,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錨點”標記……每一個細節都烙印在記憶深處,從未褪色。
而林修的反應,那瞬間失控的肢體語言和那急于否認的冰冷話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巧合”這個脆弱的解釋上,瞬間將其焚為灰燼。
巨大的謎團裹挾著冰冷的寒意,如同窗外漸起的暮色,沉甸甸地籠罩下來,壓得她幾乎窒息。這僅僅是開始。一個標記,一個名字,一次試探。林修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卻留下了一個巨大而黑暗的問號,無聲地懸浮在這間被陽光和空調統治的辦公室里。
圖紙上那個紅色的三角形問號,在斜陽的光線下,紅得刺眼,像一滴凝固的血,更像一只無聲窺視的眼睛。
羅玥的目光緩緩掃過桌面上那疊厚厚的圖紙,最終定格在那鮮紅的標記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而輕微的“嗒、嗒”聲,如同倒計時的秒針。
“林修……”她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眼神深處,最后一絲因震驚而產生的迷霧徹底散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和一種近乎狩獵者的專注。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想掩蓋什么……”她在心底,對著那個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對著這看似平靜卻暗流洶涌的棋局,無聲地宣告:
“我們,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