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半。餐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燒過半,燭淚無聲地堆積,如同凝固的眼淚。江永飛最后一次按下沈慶琳的號碼,指尖冰冷。這一次,電話接通了。
“永飛!”沈慶琳的聲音傳來,帶著明顯的醉意和背景里震耳欲聾的音樂、喧鬧的笑聲與起哄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嘉銘的大學同學突然搞了個聚會……他們非要拉我來……我喝了好多……完全……完全把時間忘了……”
江永飛握緊手機,堅硬的金屬外殼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指節因用力而爆出駭人的青白:“哦?那你現在,在哪兒呢?”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在……在嘉銘家啊……”沈慶琳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旁人的調笑,“他們說……要通宵……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補償你!我發……發誓……”她的聲音被一陣更大的哄笑聲淹沒。
九點時,琥珀餐廳的燈光已調至最低,僅剩的幾桌客人也陸續離開,服務生們悄無聲息地開始收拾。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曲終人散的寂寥。江永飛獨自坐在精心布置卻無比諷刺的角落,目光空洞地盯著眼前那簇即將燃盡的燭火,火焰跳動,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餐廳經理帶著職業化的歉意,小心翼翼地靠近。
“先生,非常抱歉……我們馬上就要結束營業了……”
江永飛機械地點點頭,從錢夾里抽出信用卡遞過去,動作僵硬。經理接過卡,猶豫片刻,低聲詢問:“需要……為您打包預留的菜品嗎?主廚特意……”
“不必了。”江永飛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沒有絲毫波瀾。
經理離開后,這片精心營造的浪漫廢墟里,只剩下江永飛一人。他拿出手機,屏幕亮起,鎖屏界面上赫然顯示著三條來自“沈慶琳”的未讀信息提示。他沒有點開,指尖直接劃開屏幕,精準地點進了相冊。
然后,一場沉默的、錐心刺骨的凌遲開始了。
指尖滑動,一張張照片被無情地選中、確認、刪除。洱海邊,她迎著風張開雙臂,笑容燦爛如陽;生日蛋糕前,她閉眼許愿,他在一旁溫柔凝視;圣誕樹下,她戴著滑稽的鹿角發箍,撲進他懷里大笑……三年的時光,無數個甜蜜的瞬間,在冰冷的屏幕上輕輕一點,便化作虛無的灰燼,徹底消失在數字的深淵里。
動作流暢,近乎麻木。直到……一張照片跳入眼簾。
大學校園,落英繽紛的櫻花樹下。沈慶琳穿著潔白的連衣裙,發梢和裙擺上沾滿了粉嫩的花瓣。她對著鏡頭笑得毫無城府,眼睛彎成了月牙,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那天,陽光穿過花枝,在她身上灑下溫柔的光斑,風很輕,空氣里彌漫著青草和櫻花的香氣。那一刻,他以為握住了永恒的幸福。
手指懸停在“刪除”鍵上方,微微顫抖。時間仿佛凝固了三秒。
最終,指尖落下。
“咔噠。”一聲輕不可聞的電子音效,宣告了那個陽光燦爛的春日,連同那個笑容,一同被徹底抹殺。
經理拿著賬單和信用卡回來時,江永飛已經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他簽好字,收起卡,站起身,一絲不茍地整理了一下筆挺的西裝。目光最后掠過桌面——那里,躺著一張被他從錢包夾層里取出的沈慶琳的小照。照片上的她笑容溫婉,此刻卻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白色桌布上,在燭淚旁,像一座埋葬了所有過往的、微型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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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琥珀餐廳,初夏的夜風帶著溫潤的濕意拂過臉龐。江永飛沒有叫車,漫無目的地沿著人行道前行。西裝內袋里,那支蘇夢瑤贈送的鋼筆沉甸甸地貼著胸口。他掏出來,借著昏黃的路燈端詳。金屬筆身流淌著冷冽而高貴的光澤,筆帽上,他的名字和生日日期被精細地鐫刻。這樣一支筆,價值不菲,卻被她隨手送出,如同丟下一顆糖果。
這位“投資女王”……究竟擁有怎樣的財富帝國?又為何……對他如此另眼相看?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江永飛本不想理會,瞥見是“張明”,還是接起。
“江總!重大突破!”張明的聲音因激動而劈叉,“我們挖到了!林嘉銘和科銳的CEO是斯坦福的同期校友!這次挖角行動根本就是蓄謀已久!他們還……”
“明天再說。”江永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今晚,我想一個人待著。”
“可是……”張明聽出了他語氣中的異常,“您……沒事吧?”
“我很好。”江永飛切斷通話,直接關閉了手機電源。
街角,一家小酒吧的霓虹招牌閃爍著曖昧的粉紫色光芒。江永飛幾乎沒有猶豫,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平時他幾乎滴酒不沾,但今晚……吧臺零星坐著幾個客人,角落里一對情侶忘情地擁吻。他徑直走到最邊緣的位置坐下。
“喝什么?”酒保擦著杯子,瞥了他一眼。
“最烈的。”江永飛的聲音沙啞。
酒保挑了挑眉,轉身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推過來。江永飛端起來,一飲而盡!火辣的酒液如同巖漿般滾下喉嚨,瞬間點燃食道和胃袋!劇烈的灼燒感直沖頭頂,嗆得他眼淚奪眶而出!他猛烈地咳嗽著,胸腔劇烈起伏,啞著嗓子:“再來一杯!”
第三杯下肚,世界開始旋轉、模糊。視線里的燈光暈染成一片迷離的光斑。江永飛下意識地摸出那支冰冷的鋼筆,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帶來一絲短暫的、虛假的清醒。酒保和其他客人的低語仿佛隔著厚重的毛玻璃傳來,斷斷續續:
“……那女的真夠可以的……生日放鴿子……”
“……聽說那男的是個創業的老板?公司好像……”
“……對,飛越……叫飛越科技什么來著……”
江永飛遲鈍地意識到他們在談論自己。琥珀餐廳的狼狽,已然成了圈內小范圍的笑談。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放下空杯,準備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江永飛?”
一個清冷而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江永飛猛地回頭,酒精讓他的動作有些踉蹌。蘇夢瑤就站在幾步之外,脫掉了白天那身利落的西裝外套,只穿著剪裁合體的黑色高領毛衣和鉛筆裙。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下,她身上那股逼人的銳利感似乎柔和了幾分,但那雙眼睛,依舊明亮、清醒,像能洞穿人心的探照燈。
“蘇總?”江永飛有些狼狽地站穩,“真巧。”
“不巧。”蘇夢瑤款步走來,自然地在他旁邊的高腳凳坐下,對酒保做了個手勢,“我特意過來的。我看你狀態很不對,又一個人離開,有點擔心。我剛好結束樓上的商務晚宴,就順路過來看看。”酒保立刻奉上一杯清澈的馬天尼。“所以,”她端起酒杯,輕輕晃動著杯中的橄欖,目光直視江永飛,“沈小姐……最終還是沒有出現?”
江永飛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問道:“你認識沈慶琳?”
“不認識。”蘇夢瑤啜了一口酒,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我投資之前,會做非常詳盡的背景調查。你的感情狀況,屬于盡職調查的一部分。”她放下酒杯,紅唇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投資女王’的功課,從來不打折扣。”
江永飛忽然感到一種被剝光的疲憊和……難堪:“所以,現在你看到了。投資對象失戀買醉,狼狽不堪的樣子。滿意了嗎?蘇總?”
蘇夢瑤輕笑出聲,笑聲在嘈雜的背景音中卻異常清晰:“江永飛,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投資你嗎?”
“因為我‘有足夠的憤怒和決心’?”江永飛重復著她那句標志性的評價。
“那是表象。”蘇夢瑤微微側身,酒吧變幻的光線在她深邃的棕色眼眸中流轉,“我看人,看得是骨子里的東西。你有成為頂尖掠食者的潛質,只是……”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惋惜,“一直被一段消耗性的感情拖住了翅膀。今晚的事,從商業角度審視,對你反而是個……徹底的解放。”
江永飛盯著杯中殘余的琥珀色酒液:“解放?”
“偉大的創業者,往往都需要經歷一次徹骨的心碎,一次徹底的崩塌。”蘇夢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江永飛被酒精麻痹的耳中,“喬布斯被他親手創建的蘋果掃地出門,馬斯克在08年金融危機時站在特斯拉破產的邊緣,馬云被37家風投拒之門外……極致的痛苦,能淬煉出最堅韌的靈魂和最熾熱的火焰。那是……最好的燃料。”
江永飛發出一聲短促的苦笑:“所以,我還得感謝沈慶琳?”
“感謝她……終于放開了你。”蘇夢瑤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利落地站起身,“現在,狀態調整好了嗎?要不要聽聽,我幫你設計的……反擊方案?”
“反擊?”江永飛有些茫然地抬頭。
“商業上的,干凈利落的復仇。”蘇夢瑤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鋒,隨即又染上一絲玩味,“至于為什么幫你?大概是因為……”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我討厭看到有價值的鉆石,被無謂的塵埃掩埋。明天上午十點,我的辦公室。帶上你的怒火和腦子。”她留下一張鈔票壓在杯底,轉身離去,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干脆利落,消失在酒吧門口。
江永飛又在原地坐了很久。烈酒在血管里奔流,蘇夢瑤的話在腦中盤旋碰撞。“復仇”?是的,他恨林嘉銘!恨他奪走沈慶琳,恨他處心積慮挖空他的公司,恨他卑劣地竊取商業機密!但更深的恨意指向誰?是那個輕易就背棄誓言、投入他人懷抱的沈慶琳?還是那個優柔寡斷、沉溺于虛幻感情中無法自拔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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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11點,江永飛踉蹌著推開酒吧沉重的木門。冰冷的夜風猛地灌入肺腑,胃里翻江倒海的酒精瞬間失控!他沖到路邊,死死抓住一棵行道樹粗糙的樹干,劇烈地嘔吐起來!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連同那三年的癡心妄想,都嘔個干凈!
吐完后,世界天旋地轉,但大腦卻獲得了一絲病態的、殘酷的清明。他摸索著打開手機電源。屏幕亮起的瞬間,被幾十條未讀信息和未接來電的紅色提示徹底淹沒!絕大部分,都來自那個熟悉的名字。
最新一條,發自兩小時前:「永飛!求求你接電話!我知道我罪該萬死!我現在就去餐廳找你!」
江永飛面無表情地劃過,直接叫了車。目的地:公司。那個冰冷的、充滿壓力的辦公室,此刻也比充斥著沈慶琳痕跡的“家”更讓他感到安全。
公司的保安看著深夜歸來、渾身酒氣、臉色蒼白的CEO,識趣地低下頭,默默打開了門禁。江永飛一頭栽倒在辦公室冰冷的皮質沙發上,仰面朝天,空洞的目光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手機屏幕再次執拗地亮起,依舊是“沈慶琳”。
他點開最新一條消息:
「我到餐廳了,他們說你早就走了……門都鎖了……永飛,你在哪?!我好擔心!求求你接電話!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不好……求你了……」
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幾秒鐘后,江永飛沒有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