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鉛灰色的云層縫隙里艱難地滲出,慘白而稀薄,無力地涂抹在撫順關的廢墟之上。風重新刮了起來,卷著尚未落定的灰燼、細碎的雪沫和刺鼻的硝煙,打著旋,嗚咽著掠過這片人間地獄。焦糊的木頭氣味、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還有皮肉燒焦后那令人窒息的惡臭,混合著冰冷的空氣,沉甸甸地壓進每一個幸存者的肺腑。
林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掙扎著爬出那片被炮火反復犁過的死亡地帶的。他踉蹌著,每一步都踏在粘稠、半凍結的暗紅泥濘里,那是無數生命混合著泥土、冰雪的殘骸。破碎的甲片、斷裂的兵器、甚至是被撕裂的肢體殘塊,在晨曦微弱的光線下觸目驚心。他左肋下的傷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像有燒紅的烙鐵在攪動,每一次咳嗽都帶出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最深的痛楚卻來自空蕩蕩的右手——那里,本該緊握著他那桿浸透血火、傳承數代的家傳長槍。如今,只有掌心被半截斷槍粗糙木茬刺破的傷口,正滲出溫熱的血珠,順著麻木的手指滴落,在腳下凍結的血冰上砸開一朵朵微小的、暗紅的花。
他停住了腳步。就在他前方不遠處,那半截斷裂的槍頭,帶著一尺多長的殘桿,斜斜插在一片焦黑的廢墟中,槍鋒上凝固著黑紅的血塊,在慘淡的晨光中閃爍著冰冷而絕望的光澤。它像一柄刺入大地的墓碑,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個信念的崩塌。
“烽哥!”一個嘶啞卻帶著劫后余生狂喜的吼聲從側面傳來。
李鐵柱龐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像一頭受傷的巨熊。他半邊身子都被凝固的血痂染成了暗褐色,肩背上胡亂纏著的破布條下,箭傷的皮肉猙獰地翻卷著。臉上除了煤灰,還多了一道被碎石劃破的口子,此刻正微微滲著血。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劫后余生的熾熱。他沖到林烽面前,張開沾滿血污和泥濘的雙臂,似乎想擁抱,卻又在看到林烽空洞的眼神和空空如也的右手時,動作僵在了半空。
“柱子……你還……”林烽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肋下的劇痛。
“活著!嘿嘿,差點……差點就去見閻王老子了!”李鐵柱咧開干裂的嘴唇,努力想笑,卻扯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他呲牙咧嘴,“那炮……真他娘的夠勁!震得俺耳朵現在還嗡嗡響!還有那幫狗韃子的箭,跟馬蜂似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肩上厚厚的包扎,又看向林烽空空的右手,那強裝的笑容瞬間黯淡下去,聲音也低沉下來,“槍……斷了?”
林烽沒有回答,目光越過李鐵柱寬闊的肩膀,落在那半截斜插的斷槍上。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風聲嗚咽著穿過廢墟的縫隙。
“活著就好。”一個冰冷的聲音突兀地插入。王武如同幽靈般出現在李鐵柱身側,皮襖上布滿破口和焦痕,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被凝固的血污覆蓋,更添幾分戾氣。他手中緊握著他那張硬木角弓,弓臂上新增了幾道深深的劃痕。他的目光銳利如初,掃過林烽肋下被血浸透又凍硬的衣甲,掃過他空空的右手,最后落在林烽蒼白的臉上,沒有詢問,沒有安慰,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撫順沒了,遼沈就是下一個靶子。熊大帥不會讓咱們喘太久的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冰錐一樣刺入骨髓。
李鐵柱被王武的直白噎了一下,有些不滿地嘟囔:“王武兄弟,剛撿條命,說點吉利的……”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而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這片死寂廢墟上的哀鳴!馬蹄敲打著凍結的血泥,發出沉悶的“嘚嘚”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凜冽的殺氣!
一隊盔甲染血、面容冷硬的親兵,簇擁著一匹神駿的青海驄,如同黑色的鐵流,穿過彌漫的硝煙和殘破的營壘,轟然闖入了這片尸骸枕藉的潰兵聚集地。馬上的騎士,正是遼東經略熊廷弼!
他依舊身著那身玄色山文重甲,甲葉上布滿了刀痕箭孔,濺滿了凝固的暗紅血塊,在慘淡的晨光下顯得沉重而猙獰。頭盔下的面容,比昨夜更加枯槁,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刀鋒,燃燒著熔巖般的怒火和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他手中緊握的馬鞭,鞭梢已被鮮血浸透,凍成了暗紅色。他勒住戰馬,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鞭子,狠狠抽過每一個癱倒在地、眼神空洞的潰兵,掃過那些哀嚎的傷兵,掃過這片象征著大明遼東防線徹底崩塌的廢墟。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整個潰兵營地。所有殘存的士卒,無論傷重與否,都下意識地停止了動作,屏住了呼吸,連傷兵的呻吟都微弱了下去。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
熊廷弼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林烽、李鐵柱和王武三人身上。他看到了林烽空空如也的右手和肋下刺目的血污,看到了李鐵柱肩上厚厚的、滲血的包扎和臉上的傷痕,看到了王武手中緊握的弓和身上新增的廝殺痕跡。他的目光在林烽身上停頓了一瞬,那深陷的眼窩里,似乎有極細微的波瀾一閃而過,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
“列隊——!”熊廷弼的聲音陡然炸響,如同驚雷滾過廢墟!那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
親兵們立刻如狼似虎地沖入潰兵群中,厲聲呵斥、踢打,將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士卒強行拖起,驅趕著他們在一片相對開闊、堆滿尸骸和殘骸的空地上勉強排成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隊列。殘兵們互相攙扶著,眼中充滿了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待宰的羔羊。
熊廷弼端坐馬上,冰冷的視線掃過這支殘破不堪、士氣盡喪的隊伍,如同看著一堆毫無價值的垃圾。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瑟瑟發抖的士卒耳中,每一個字都像冰渣子:
“撫順關,遼東門戶!一日!僅僅一日!便在爾等手中化為齏粉!朝廷養兵千日,耗費錢糧何止百萬?換來的是什么?是爾等的狼奔豕突!是爾等的望風披靡!是爾等的——貪生怕死!”
他猛地揚起手中那根染血的馬鞭,鞭梢直指關城方向那片仍在冒著黑煙的巨大豁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
“看看!都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那就是爾等用脊梁骨頂出來的‘戰果’!韃子的馬蹄,馬上就要踏著爾等逃跑的腳印,踩進遼陽!踩進沈陽!爾等的父母妻兒,就在身后!爾等跑得掉嗎?!朝廷的律法,遼東百萬生靈的血債,爾等——背得起嗎?!”
每一個“爾等”,都像一記沉重的耳光,狠狠抽打在殘兵們的臉上。隊列中響起壓抑的啜泣和牙齒打顫的聲音。
“昨夜是誰?!是誰在城墻未破之時,便已喪膽欲逃?!是誰在炮火襲來之際,棄械潰散,自亂陣腳?!又是誰——”熊廷弼的目光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兩柄淬毒的匕首,猛地釘向隊列邊緣幾個縮著脖子、試圖將身體藏在他人背后的身影!其中一個,正是昨夜在熊廷弼斬殺逃兵前,與那被斬者一同哭喊逃跑的年輕士卒!此刻他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是你們這些遼東的敗類!大明的恥辱!軍中蛀蟲!”熊廷弼的怒斥如同驚雷炸響,“來人!將這幾個臨陣脫逃、惑亂軍心的敗類,給本帥——拖出來!”
“大帥饒命!饒命啊!”那幾個被點名的士卒瞬間癱軟在地,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涕淚橫流地磕頭求饒。親兵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去,毫不留情地將他們從人群中拖拽出來,狠狠摜在隊列前方的空地中央,就在熊廷弼的馬蹄之下!
“經略大人!小的知錯了!再也不敢了!給小的一個機會吧!”那年輕士卒哭喊著,頭磕在冰冷的凍土上砰砰作響,額角瞬間一片青紫。
熊廷弼端坐馬上,居高臨下,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只有純粹的、鐵一般的殺意。他緩緩舉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斬切的動作。
親兵隊長會意,猛地抽出腰間的鬼頭大刀!雪亮的刀鋒在慘淡的晨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
“不——!!!”
凄厲絕望的慘叫戛然而止!
“噗!”“噗!”“噗!”
沉重的砍斫聲干脆利落地響起!熱血如同失控的噴泉,猛地從斷裂的脖頸處狂飆而出,在冰冷的空氣中潑灑開刺目驚心的扇形血霧!幾顆帶著驚恐、絕望、難以置信表情的頭顱滾落在凍結的血泥里,無頭的尸體抽搐著栽倒,濃烈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所有焦糊的氣息。
整個潰兵營地,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幾股噴濺的熱血還在嗤嗤作響,迅速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暗紅色的冰坨。所有殘存的士卒,包括林烽、李鐵柱和王武在內,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恐懼像冰水,瞬間浸透了每一個毛孔!那濃烈的死亡氣息,比昨夜后金兵的刀鋒更讓人膽寒!熊廷弼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宣告了軍法如山,宣告了怯懦的代價!
熊廷弼的目光緩緩掃過噤若寒蟬的隊列,看著那一張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慘白的臉。他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更沉重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力量:
“看到了嗎?這就是逃兵的下場!撫順關丟了,但遼東還在!本帥還在!爾等的脊梁骨,還沒被韃子徹底打斷!本帥受命于天子,總督遼東,今日便在此立下軍令狀: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凡我遼東將士,敢有畏敵怯戰、臨陣脫逃者,無論官階高低,此輩——便是榜樣!”
他猛地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熊廷弼高舉馬鞭,指向南方遼沈的方向,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死寂的廢墟上空轟然回蕩:
“從此刻起!收攏潰卒!整肅軍紀!加固遼、沈城防!廣積糧秣!操練火器!本帥要用爾等的血,爾等的命,在遼沈城下,筑起一道韃子啃不動的鐵壁銅墻!要讓努爾哈赤知道,遼東,不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大明的遼東——還沒亡!”
“林烽!”熊廷弼的目光陡然轉向隊列前方那個雖然滿身血污、肋下帶傷,卻依舊努力挺直脊梁的身影。
林烽猛地一震,忍著劇痛,竭力站得更直,嘶啞應道:“卑職在!”
熊廷弼銳利的目光在他空空如也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聲音斬釘截鐵:“昨夜斷墻血戰,本帥親眼所見!汝率殘部,力戰不退,于潰軍之中,尤能死守寸土!臨危不懼,有膽有識!此等忠勇,當為表率!”
他頓了頓,聲音如同鐵錘砸落:
“即日起,擢升林烽為百戶!統領撫順關殘存之敢戰勇士!授爾旗牌,整頓行伍!以汝之斷槍為誓,以汝之殘軀為盾!給本帥——把遼沈守住了!”
林烽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百戶?!昨夜他還是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普通小卒,一夜之間,撫順關化為焦土,家傳長槍折斷,自己也險些喪命……此刻,卻被這鐵血統帥,在這尸山血海的廢墟之上,擢升為百戶?!
巨大的沖擊讓他一時失語。肋下的劇痛,空蕩的右手,昨夜城頭血戰的慘烈,袍澤死難的悲愴,還有眼前這幾具無頭尸體噴濺的鮮血……無數畫面和情感如同狂潮般沖擊著他的心神。是責任?是榮耀?還是更沉重的枷鎖和催命符?
“烽哥!百戶了!百戶了!”李鐵柱激動得滿臉通紅,不顧身上的傷痛,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捅林烽,聲音因為興奮而發顫。
王武站在一旁,臉上那道傷疤微微抽動了一下,看向林烽的目光深處,那層萬年不化的冰寒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是認可?是擔憂?亦或是對這亂世加諸于人的殘酷命運的無聲嘲諷?他最終只是幾不可察地,對著林烽的方向,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一名親兵手捧著一個簡陋的木盤,走到林烽面前。盤中沒有嶄新的腰牌,沒有象征官階的印信,只有一件東西——那半截斜插在廢墟中的斷槍!槍頭與殘桿上凝固的褐紅血塊清晰可見,斷裂處參差的木茬如同野獸的獠牙。
“拿著!”熊廷弼的聲音不容置疑,“此槍隨你殺敵,伴你斷墻!它折了,但脊骨未斷!用它,記住撫順關的血!記住昨夜倒下的同袍!記住你今日在遼東焦土之上,在本帥面前,在天地之間,該擔起的擔子!”
林烽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半截斷槍上。那冰冷的觸感,那粗糙的木茬刺破掌心的痛楚,仿佛還在昨日。他緩緩地、無比沉重地伸出顫抖的右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帶著死亡氣息和硝煙味道的槍桿。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流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灌入肺腑,刺得他傷口一陣劇痛。這劇痛,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心神猛地一清。他五指猛地收攏,死死攥住了那半截冰冷的斷槍!
斷裂處粗糙的木茬,瞬間刺破了他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尖銳的痛楚混合著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質感,順著臂骨直沖心口!比這更沉重的,是熊廷弼那如山般的目光,是腳下這片浸透袍澤鮮血的焦土,是身后遼沈百萬生靈的存亡!
一股滾燙的熱流,混雜著無邊的悲愴、沉重的責任和一種被逼到絕境、退無可退的慘烈血氣,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爆發出來!這股力量,竟暫時壓下了肋下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
他猛地單膝跪地!將那半截沉重的斷槍,雙手高高托起,舉過頭頂!斷裂的槍鋒,直指鉛灰色的蒼穹!
“末將林烽——領命!”他的聲音撕裂了喉嚨,沙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一種金鐵摩擦般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廢墟上空轟然炸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壓出的血塊,沉重無比:
“此槍為證!此身為憑!”
“撫順之血,永志不忘!”
“末將在,城在!”
“末將亡——魂守遼疆!”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中,燃燒著如同昨夜城頭烈焰般的決絕光芒,直直迎向熊廷弼那審視的、熔巖般的目光!斷槍的冰冷,掌心的刺痛,此刻都化作了支撐他挺直脊梁的力量!
熊廷弼端坐馬上,深深地看著跪在血泥之中、高舉斷槍的林烽。那張枯槁而鐵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里,那燃燒的熔巖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他緩緩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猛地一勒韁繩,調轉馬頭。玄甲重騎簇擁著他,如同沉默的鐵流,踏過凍結的血泥和殘骸,向著遼陽方向,絕塵而去。沉重的馬蹄聲漸漸消失在嗚咽的風雪之中,只留下滿地尸骸、殘破的軍械、刺鼻的血腥,以及廢墟中,那個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高舉斷槍姿勢的身影。
李鐵柱激動地沖到林烽身邊,想扶他起來:“烽哥!不,百戶大人!快起來!”
林烽卻仿佛沒有聽見。他依舊跪在那里,雙手如同鐵鑄般緊握著那半截冰冷的斷槍。斷槍的尖端,在慘淡的晨光下,閃爍著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寒芒。風雪卷起灰燼,撲打在他染血的棉甲和蒼白的臉上。他的目光,越過眼前這片煉獄般的廢墟,投向南方,投向遼陽、沈陽的方向。那里,是新的戰場,是更深的血海,是他剛剛以斷槍立誓、必須用生命去守護的——最后的防線。
掌心被木茬刺破的傷口,鮮血順著槍桿緩緩流下,蜿蜒出一道暗紅的軌跡,最終滴落在腳下這片飽飲了鮮血、見證了崩塌與重誓的焦黑土地上。那半截斷槍,冰冷、沉重、粗糙,帶著死亡的記憶和硝煙的氣息,此刻卻仿佛真的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了他在這亂世血火中,唯一能抓住的、支撐他不倒下去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