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城北,太子河畔。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打著旋,掠過一片枯黃倒伏的蘆葦蕩,
發出嗚咽般的哨音。河水早已封凍,冰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像一條僵死的、灰白色的巨蟒,
蜿蜒向遠方鉛灰色的天際線。河岸內側,地勢稍高的荒灘上,
密密麻麻、歪歪扭斜地扎著數百頂破爛的營帳。這些帳篷,與其說是營帳,
不如說是用樹枝、破布、草席甚至死人身上剝下的殘破衣甲胡亂拼湊的窩棚。
寒風毫無阻礙地穿透這些千瘡百孔的遮蔽,將徹骨的寒意灌入每一個角落。這里,
便是熊廷弼下令臨時收攏撫順關潰卒的所在——與其說是營地,不如說是人間地獄的延伸。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濃烈到化不開的惡臭。
、排泄物的臊臭、還有尸體開始緩慢解凍散發出的、混合著泥土和內臟腐敗的獨特甜膩氣息。
無數種絕望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踏入這片區域的人的胸口。
林烽裹緊了身上那件依舊浸著血污、凍得梆硬的破舊棉甲,
肋下的傷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傳來尖銳的刺痛。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半截冰冷的斷槍,
粗糙的木茬依舊深深嵌在掌心的皮肉里,帶來一種持續不斷的、尖銳的提醒。
斷槍的冰冷仿佛能凍結血液,但掌心傷口傳來的細微痛楚,又像一根微弱的引線,
連接著他尚未麻木的神經。他站在營地邊緣一處稍高的土坎上,新任百戶的腰牌就掛在腰間,
冰冷地硌著皮肉。這腰牌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慌。
目光所及,是觸目驚心的煉獄景象。營地里幾乎看不到完整的道路。
污黑的雪泥混合著凍硬的人畜糞便、嘔吐物和各種難以名狀的穢物,在帳篷之間淤積、凍結,
又被無數雙沾滿泥濘和血污的腳踩踏得更加狼藉。
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劇烈的咳嗽聲、還有因凍餓和傷痛而發出的無意識的囈語,
如同無數只寒鴉在枯枝上發出的悲啼,此起彼伏,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背景噪音,
永無休止。一隊穿著破爛鴛鴦戰襖、面黃肌瘦的輔兵,拖著一架簡陋的木板爬犁,
正艱難地在泥濘中跋涉。爬犁上,胡亂堆疊著幾具僵硬的尸體。尸體大多衣甲不全,
裸露的皮膚呈現出可怕的青紫色,布滿了凍瘡和潰爛的傷口。有的眼睛圓睜,
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無聲地質問;有的蜷縮成一團,
保持著臨死前抵御寒冷的姿勢。一只凍得半僵的烏鴉,大膽地落在爬犁邊緣一具尸體的胸口,
用尖喙試探性地啄了一下那毫無生氣的、凍得發硬的皮肉,發出“篤”的一聲輕響。“滾開!
”一個輔兵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烏鴉撲棱棱飛起,在空中盤旋,
發出“呱——呱——”的聒噪叫聲,仿佛在嘲笑這徒勞的驅趕。
爬犁最終停在營地西側一片更加空曠、積雪更厚的洼地旁。那里,
已經歪歪斜斜地堆起了幾十具覆蓋著薄薄積雪的尸體,如同一座座微小的、慘白的墳丘。
更多的尸體被從各個窩棚里拖出來,如同丟棄垃圾般被拋擲到這“亂葬崗”的邊緣。
負責掩埋的人手顯然嚴重不足,進度緩慢得令人絕望。幾只野狗在尸堆邊緣逡巡,
綠幽幽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貪婪的光,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嚕聲,撕扯著凍僵的布片,
尋找著下口的機會。林烽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目光投向營地中心唯一一處能稱得上“秩序”的地方——那頂最大的、相對完整的帳篷。
帳篷門口,掛著一面用白布臨時縫制的簡陋旗幟,上面用墨汁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葫蘆圖案。
這是蘇婉如的“醫帳”。帳篷外排著一條長長的、沉默的隊伍,
全是呻吟不止、缺胳膊少腿或渾身浴血的傷兵。帳篷里,人影晃動,壓抑的痛呼不時傳出,
伴隨著濃烈的血腥和草藥混合的刺鼻氣味。一個斷了腿的年輕士卒,
裹著一條骯臟的、滲出大片暗紅的破毯子,被人從帳篷里半拖半抬地弄了出來。
他的右腿膝蓋以下空蕩蕩的,粗糙的包扎處還在不斷滲出鮮血,染紅了身下的擔架。
他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牙齒因為劇痛和寒冷而咯咯作響,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抬他的人將他隨意地放在帳篷旁一處冰冷的雪地上,便轉身去忙下一個。
“水……冷……娘……”年輕士卒發出微弱的、意義不明的囈語,身體蜷縮著,
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林烽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認得那張年輕的臉,那是撫順關上一個新補進來的軍戶子弟,好像叫……小栓子。
昨夜在城頭,他還曾笨拙地跟在李鐵柱后面搬運過滾木。他還那么年輕。
林烽下意識地邁開腳步,想走過去,肋下的劇痛卻讓他身形一晃,倒抽一口冷氣。就在這時,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帳篷里鉆了出來。蘇婉如。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沾滿新舊血漬和藥漬的舊襖裙,外面罩著一件同樣臟污的圍裙。
原本清秀的臉頰此刻瘦削得顴骨凸出,眼窩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干裂蒼白。
她的頭發有些凌亂,幾縷碎發被汗水粘在額角。她手中端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是冒著微弱熱氣的、顏色渾濁的湯藥。她徑直走到那個被丟在雪地上的小栓子身邊,
蹲下身,絲毫不顧地上的泥濘和血污。她先是用手背探了探小栓子滾燙的額頭,眉頭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