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的圣旨卷軸帶著御用的龍涎香氣,沉甸甸地落在宜修雙手捧起的掌心。那絲滑冰涼的觸感沿著指尖蔓延,像一條蟄伏的龍。
“奴才給四福晉道喜了!”宣旨太監那張白凈無須的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意,眼角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處,聲音又尖又亮,帶著宮里人特有的圓滑腔調。他是梁九功的徒弟,深諳這京城貴胄府邸里的眉眼高低,眼前這位新晉的嫡福晉,氣度沉凝,眼神深不見底,絕非池中之物。
宜修臉上適時地漾開溫婉得體的笑容,那笑意恰到好處地抵達眼底,卻并未深達肌理。她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平穩:“公公辛苦。”話音未落,身側侍立的剪秋已奉上一個沉甸甸、繡工精致的荷包,悄無聲息地塞入太監袖中。
指尖捻過那厚實的份量,太監臉上的笑容瞬間又盛開了幾分,幾乎要開出花來,連聲奉承:“哎喲喲,福晉您太客氣了!奴才祝福晉福澤綿長,與四爺琴瑟和鳴,早誕麟兒!”他弓著腰,又說了幾句吉祥話,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隨從告退。
府邸中門大開又合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府內,冊封嫡福晉的喜氣,卻因著半月前那場震動京城的“宮闈丑聞”,而被刻意地壓制著。沒有大宴賓客,沒有鼓樂喧天,只是在澄瑞堂的正廳里,擺了一桌精致卻不奢華的席面。
胤禛坐在主位,穿著石青色暗云紋常服,氣色已大好,眉宇間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松弛。宜修坐在他身側,一身新制的香色福晉吉服,襯得她膚光勝雪,眉目沉靜,頭上的點翠鈿子中央,嵌著一顆光華內斂的東珠,無聲地昭示著身份的變化。
李靜言是第一個到的。她穿著一身嬌艷的桃紅旗裝,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喜,人未至,聲先到:“哎呀呀,給福晉道喜!給四爺道喜!”她身后跟著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錦袱包裹的細長物件。李靜言親自上前解開錦袱,露出一只釉色溫潤、器型古樸的天青釉長頸瓷瓶。
“妾身恭賀福晉!福晉萬福金安!”李靜言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萬福禮,腰肢款擺,聲音甜膩,“這瓶子是前朝舊物,擺在福晉屋里插個花兒呀梅呀的,最是雅致不過!妾身一點心意,福晉可千萬別嫌棄!”她說著,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宜修,滿是熱切的討好。
齊月賓隨后而來。她穿著素雅的月白旗裝,妝容清淡,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她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子,走到近前,屈膝行禮:“妾身給四爺請安,給福晉道喜。”聲音平緩無波,聽不出太多情緒。她打開匣子,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湖筆徽墨。“妾身一點心意,恭賀福晉。”她將匣子奉上,目光在宜修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靜得近乎疏離,深處卻似有暗流涌動,隨即垂下眼簾,退至一旁。
呂盈風來得稍晚些,態度介于李靜言的殷勤與齊月賓的淡然之間。她送的是一匹上好的妝花緞子,顏色是穩重的絳紫。“妾身呂氏,賀福晉大喜。”她行禮規矩,言語恭敬,既不顯得過分熱絡,也不失禮數。
胤禛的目光掃過堂下三位風格迥異的侍妾,再看向身邊端莊沉靜、應對得宜的宜修,心中那份滿意又添了幾分。他捻著手中的青玉扳指,唇邊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府宅安寧,妻妾和睦,這正是他需要的后宅氣象。這個嫡福晉,選得再正確不過。
宜修臉上始終掛著溫煦的笑意,并未因身份驟升而顯出半分驕矜。她示意剪秋和繪春上前,接過三位格格帶來的賀禮,又溫言道:“三位妹妹太客氣了。剪秋,把我給妹妹們備下的回禮呈上來。” 剪秋應聲端上一個托盤,上面是三份用錦盒裝好的禮物——李靜言是一對赤金點翠蝴蝶簪,齊月賓是一串上好的檀香木佛珠,呂盈風則是一對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
“都是自家姐妹,以后同在府中,更要同心同德,一起盡心伺候好四爺,打理好府務,方是正理。”宜修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李靜言立刻喜滋滋地接了簪子,連聲道謝。齊月賓看著那串深沉的佛珠,眼神微動,低聲道了句“謝福晉賞賜”。呂盈風也恭敬地接過錦盒。
三人再次齊齊行禮,聲音整齊:“謹遵福晉教誨!”
一時間,澄瑞堂內笑語晏晏,氣氛看似融洽和諧。胤禛端起酒杯,淺酌了一口,目光落在宜修被吉服勾勒出的、已微微顯出弧度的腰腹上,心中一片熨帖。
…………
與四阿哥府這刻意營造的平靜喜氣截然相反,烏拉那拉府的正院上房,此刻卻如同被投入了滾油的水鍋,炸開了滔天的憤怒和絕望!
“啪嚓!”又一個上好的甜白釉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瞬間粉身碎骨,滾燙的茶水混著茶葉四濺開來,沾濕了昂貴的波斯地毯,留下深色的污漬。
“欺人太甚!四阿哥他……他這是要活活逼死我的柔則啊!”覺羅氏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尖銳得幾乎要刺破房頂。她胸口劇烈起伏,一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因狂怒而漲得通紅,額角青筋畢露,精心描畫的柳葉眉扭曲著,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怨毒火焰,直直射向垂手站在下首、大氣不敢出的心腹仆婦,“你再說一遍?那圣旨……那圣旨上寫的什么?!”
那仆婦嚇得渾身一哆嗦,頭埋得更低,聲音發顫:“回……回夫人,宮里傳出來的消息,千真萬確……圣旨……圣旨冊封了……冊封了二小姐……為四阿哥的……嫡福晉……”
“嫡福晉?!”這三個字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覺羅氏的耳膜,刺入她的心窩!她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身子晃了晃,被身后的李媽媽死死扶住才沒有栽倒。
“宜修……那個賤婢生的庶女……她憑什么?!她算個什么東西!”覺羅氏的聲音嘶啞,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不甘,指甲深深摳進李媽媽的手臂,“我的柔則……我的嫡親女兒!難道……難道以后進了那府里,還要每日向她那個下賤的庶妹晨昏定省,屈膝行禮?!還要被她……被她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
她猛地推開李媽媽,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在屋子里瘋狂地轉著圈,寬大的衣袖帶翻了桌上的白玉香爐。“嘩啦”一聲,香灰撒了一地,濃郁的沉香氣味彌漫開來,卻更添了幾分令人窒息的絕望。她想起翠喜臨死前那詛咒般的嘶吼——“讓您的女兒一世為妾!被她的庶妹踩在腳下!”——那聲音此刻如同魔咒,在她腦海里瘋狂回蕩,讓她幾欲發狂!
“額……娘……”一聲微弱、帶著濃重哭腔的呼喚從里間傳來,像瀕死小獸的哀鳴。
覺羅氏猛地停下腳步,撲向內室。
拔步床上,柔則蜷縮在錦被里,整個人瘦脫了形。原本瑩潤飽滿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臉色是病態的灰敗,眼下是兩團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嘴唇干裂,毫無血色。昔日那雙顧盼生輝、盛滿驕傲的明眸,此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只剩下源源不斷的淚水無聲地滾落,浸濕了大片枕巾。她身上那件素色的寢衣空蕩蕩的,越發顯得她形銷骨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我的兒!我的心肝肉啊!”覺羅氏撲到床邊,一把將女兒冰涼的身體摟進懷里,心都要碎了。她能清晰地摸到女兒背上凸起的骨頭,那單薄的觸感讓她痛徹心扉。
柔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覺羅氏的衣襟,淚水洶涌而出,聲音破碎不堪:“額娘……他怎么能……怎么能這么狠心……宜修……她搶了我的位置……她搶了我的……”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肩膀不住顫抖,“我……我把什么都給了他……他怎么……怎么可以這樣對我……這樣羞辱我……”
絕望和巨大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著柔則殘存的理智。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里驟然爆發出駭人的怨毒光芒,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直直刺向虛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墻壁,刺入那個她恨之入骨的人心窩!
“是她……一定是宜修!是她這個不知廉恥、蛇蝎心腸的賤人!定是她……在四阿哥面前挑唆離間!是她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嫡福晉之位!”柔則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充滿了歇斯底里的恨意,“她算什么東西!一個洗腳婢生的下賤胚子!也配踩在我頭上?她也配?!”
極致的憤怒和不甘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指甲無意識地、狠狠地掐進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尖銳的刺痛傳來,她卻渾然不覺,反而更加用力,殷紅的血珠瞬間從白皙的皮膚下滲出,沿著掌紋蜿蜒流下,滴落在素色的被面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猙獰的紅梅。
“柔則!快松手!”覺羅氏驚駭地掰開女兒自殘的手,看著那深陷皮肉的指甲印和汩汩冒出的鮮血,心痛如絞。
柔則卻像是被這痛楚刺激得更加清醒,眼中的瘋狂恨意如同實質的火焰在燃燒。她猛地推開覺羅氏的手,掙扎著要下床,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額娘……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我要問問他……問問他胤禛!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的兒!你冷靜些!”覺羅氏死死抱住她。
“不!額娘!您放開我!”柔則拼命掙扎,淚水混著掌心的血,狼狽不堪,“我要寫封信!我要親筆寫給他!問問他……問問他可還記得宮里的那一夜!問問他……是不是真要逼我去死!”她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若他胤禛真如此絕情……那我柔則……就一頭碰死在這烏拉那拉府的門前!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看看他雍郡王……是如何逼死一個癡心于他的弱女子的!”
這決絕的話語如同冰水澆頭,讓覺羅氏瞬間冷靜下來,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她死死按住女兒的肩膀,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胡鬧!尋死覓活,那是下賤人才做的蠢事!你是烏拉那拉家的嫡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價值!也要拉著那些害你的人……一起下地獄!”
柔則被她眼中的狠厲震懾住,掙扎的力道小了些,只是伏在覺羅氏懷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小獸哀鳴般的嗚咽。
覺羅氏撫摸著女兒散亂枯槁的頭發,眼中閃爍著冰冷算計的光芒,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寫!這封信……必須寫!但不是尋死覓活……是……訣別!要寫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要讓他胤禛……想起你的好,想起你的情!想起他欠你的!更要讓他知道……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他胤禛……就是那忘恩負義、逼死發妻(雖未過門,但柔則信中必以此自居)的薄幸郎!這名聲……他擔不起!”
柔則抬起淚眼,看著額娘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狠絕,混沌絕望的心底,似乎被投入了一塊寒冰,讓她打了個激靈,卻也奇異地冷靜下來。她明白了額娘的意思。這封信,是投石問路,是最后通牒,更是……一把淬毒的軟刀子!
…………
深夜,柔則的書房內只點了一盞如豆的青燈。搖曳的光暈將她單薄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細長扭曲,如同鬼魅。
她鋪開一張薛濤箋,提筆蘸墨。筆尖懸在紙面,卻久久未能落下。墨汁凝聚成珠,滴落在雪白的紙上,迅速洇開一團刺眼的黑。就像她此刻的心。
過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翻騰:幼時花園里,那個沉默寡言、總是躲在角落的庶妹;及笄禮上,眾人驚艷的目光和額娘驕傲的笑容;宮宴初見,四阿哥胤禛那雙清冷深邃、卻在她起舞時掠過一絲驚艷的眼眸;還有……還有那迷亂、滾燙、交織著痛楚與隱秘歡愉的一夜……他滾燙的呼吸,有力的臂膀……那些曾讓她心旌搖曳、以為握住了命運咽喉的瞬間……
可如今,全都化作了泡影!化作了宜修頭上那支刺目的赤金點翠鳳簪!那是她柔則及笄時,額娘許諾給她未來做嫡福晉時戴的嫁妝!如今,竟戴在了那個賤人的頭上!
恨!滔天的恨意瞬間淹沒了所有殘存的溫情和幻想!
她猛地落筆,筆鋒凌厲,帶著傾盡生命的怨毒和孤注一擲的絕望,在紙箋上狠狠劃下:
**“胤禛君鑒:**
**一別如雨,魂夢相縈。然妾蒲柳之姿,福薄命舛,竟累君至此,惶愧無地。宮墻一諾,言猶在耳,妾身付君,此心昭昭可鑒日月。豈料天意弄人,風波驟起,妾身名節盡毀,累及家門,更污君清譽。每思及此,五內俱焚,恨不能立斃當場,以贖此滔天之罪!**
**聞君已納新婦,位正嫡福。宜修妹妹得此良緣,妾心……雖痛如刀絞,亦唯有遙祝。妾殘軀敗柳,自知鄙陋,不敢再存癡念,污君門楣。唯昔日情分,點滴在心,刻骨銘心。今訣別書至,望君珍重。若念舊情,勿使妾身骸骨曝于荒野,則九泉之下,亦感君恩。**
**柔則絕筆。”**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寫到最后“絕筆”二字時,柔則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大滴大滴的淚水砸在墨跡未干的紙上,瞬間暈開一片模糊的濕痕。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頹然癱坐在椅上,胸口劇烈起伏,如同離水的魚。
“翠安!”她啞聲喚道。
一直守在門外、臉色同樣蒼白的翠安應聲進來,看到小姐掌心的血痕和紙上那觸目驚心的“絕筆”,嚇得腿一軟。
“把這封信……”柔則的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想盡一切辦法……親手……送到四阿哥手上!記住!是親手!若送不到……你也不必回來了!” 那眼神,冰冷絕望,如同淬毒的寒冰。
翠安看著那封仿佛帶著不祥氣息的信,只覺得重逾千斤。府里這些日子,夫人和小姐的雷霆之怒,下人們動輒得咎的慘狀,她都看在眼里。此刻違逆小姐,無異于自尋死路。她顫抖著雙手接過那封仿佛還帶著小姐淚水和恨意的信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最終,她只能深深地低下頭,聲音帶著哭腔:“奴婢……遵命。”
…………
翌日午后,陽光正好。繪春腳步匆匆地穿過四阿哥府邸的回廊,手中緊緊攥著一封沒有署名的素白信函,臉色異常難看。她徑直走進澄瑞堂東暖閣,宜修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拿著一卷書,陽光透過細密的窗紗,在她身上灑下溫暖的光斑,小腹處的隆起已頗為明顯。
“福晉!”繪春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將那封信呈上,“門房剛遞進來的!說是……烏拉那拉府大小姐身邊那個叫翠安的丫頭,偷偷摸摸塞過來的!指明要給咱們爺!”
宜修的目光從書卷上移開,落在繪春手中那封素白的信上。她的眼神平靜無波,沒有一絲驚訝,仿佛早已預料。她甚至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哼,”繪春見主子如此,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大小姐她……她怎么還有臉寫信來?出了那樣的事,害得咱們爺被皇上責罰,連累咱們府里都跟著沒臉!如今福晉您剛得了冊封,她就巴巴地送信來,這……這安的什么心?簡直……簡直太不要臉了!”
宜修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卷,發出輕微的“啪”一聲。她抬起眼,看向一臉怒容的繪春,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好了,繪春,氣大傷身。她也是……走投無路了。” 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個無關緊要、卻又可憐可嘆的陌生人。
繪春一愣,不解地看著主子。
宜修扶著腰,緩緩站起身。陽光勾勒出她溫婉沉靜的側影,孕中的她更添了幾分圓潤柔和的光輝。她伸出手,從繪春手中接過那封信。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紙張,感受到里面蘊含的沉重怨毒和絕望掙扎,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她甚至沒有拆開那信封看一眼里面寫了什么。那些字句,那些控訴,那些以死相逼的哀怨,她前世早已在冷宮的無數個寒夜里,咀嚼過千百遍。她只是拿著信,指尖微微用力,那輕飄飄的信封在她手中,卻仿佛有千鈞之重——當然,不是因為這封信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意義,它所可能引發的風暴。
她轉身,目光投向窗外,看向胤禛書房所在的方向。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了瞇眼。
“繪春,”她輕聲喚道,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扶我去書房。給四爺……請罪。”
“請……請罪?”繪春徹底懵了,瞪大了眼睛,“福晉,您何罪之有啊?明明是大小姐她……”
宜修沒有解釋,只是將手中的信隨意地放在軟榻邊的小幾上,仿佛那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物事。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混雜著憂懼、自責與無限委屈的神情,那變臉之快,讓繪春看得目瞪口呆。
“走吧。”宜修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強忍著巨大的不安。
繪春雖滿心疑惑,卻不敢多問,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住宜修的手臂。
主仆二人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走向胤禛的書房“養心齋”。越靠近,宜修臉上的憂色越重,腳步也顯得越發沉重,仿佛背負著難以承受的重擔。走到書房外丈許之地,宜修忽然停下了腳步。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后,在繪春驚駭的目光中,她推開了繪春攙扶的手,提起裙擺,竟直挺挺地對著緊閉的書房門,屈膝跪了下去!
青石板堅硬冰冷,寒意瞬間透過薄薄的衣料侵襲上來。宜修跪得筆直,雙手交疊置于身前,微微垂著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陽光照在她身上,卻驅不散她周身散發出的那種孤絕哀婉的氣息。
“妾身有罪!還請四爺責罰!”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書房的門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無限哀怨。
守在外面的蘇培盛正靠著廊柱打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待看清跪在院中的竟是身懷有孕的嫡福晉時,他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
“哎呦喂!我的好福晉!您……您這是做什么呀?!”蘇培盛急得直跺腳,聲音都變了調,慌忙上前想攙扶,“這天大的事兒,您進去跟爺說啊!這地上多涼啊!您……您這肚子里還懷著咱們爺的金疙瘩呢!萬一……萬一有個閃失,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啊!福晉!您快起來!快起來啊!”
宜修卻輕輕卻堅定地推開了蘇培盛伸過來的手,依舊低著頭,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異常清晰:“蘇公公……妾身……不敢起。妾身犯了大錯,愧對四爺信任……唯有跪求四爺寬宥……方是正理。” 她微微抬起頭,眼中已蓄滿了淚水,在陽光下盈盈欲墜,那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倔強。
蘇培盛急得滿頭大汗,看勸不動,又不敢真用力拉扯,只得一跺腳,轉身像火燒屁股般沖進了書房。
書房內,胤禛正對著西北軍務的折子凝神思索。蘇培盛慌慌張張沖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話都說不利索了:“爺!爺!不好了!福晉……福晉她……她在外面跪著呢!”
胤禛手中的朱筆一頓,一滴鮮紅的墨汁滴落在奏折上,迅速洇開。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和難以置信:“你說什么?宜修?她跪在外面?”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千真萬確啊爺!”蘇培盛急得快哭了,“奴才怎么勸福晉都不肯起來!福晉還說……說她自己有罪,求爺責罰!奴才瞧著福晉臉色不大好,這……這地上冰涼,還懷著身子……爺!您快出去看看吧!”
胤禛霍然起身,帶倒了身后的圈椅也顧不得扶,大步流星地沖出書房門。
刺目的陽光讓他下意識地瞇了下眼,隨即,他便看到了跪在庭院青石板上那道纖細卻挺直的身影。香色的吉服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卻也襯得她跪在那里的姿態更加孤弱無助。她微微低著頭,露出的一截脖頸白皙脆弱,肩頭似乎在微微顫抖。
“宜兒!”胤禛心口猛地一揪,幾步沖上前,不由分說,俯身一把將宜修從冰冷的地上用力扶了起來。他的手觸碰到她的手臂,只覺得一片冰涼,心中更是又急又怒又心疼,“你這是做什么?!胡鬧!有什么事不能進來說?你……你還懷著孩子!萬一動了胎氣如何是好?!”
他緊緊握著宜修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目光焦灼地在她臉上逡巡,生怕看到一絲不適。
宜修順勢依偎進胤禛的懷里,身體微微發著抖,仿佛受驚的小鳥。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盛滿了無盡的委屈、自責和一種令人心碎的深情。
“四爺……”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擠出來的,“妾身……妾身今日……犯了大錯!府中門房……收到了一封信……”她停頓了一下,仿佛難以啟齒,淚水終于滾落下來,“是……是柔則姐姐……身邊的丫鬟,親自送來的……指明要交給四爺您……”
胤禛扶著她手臂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柔則?信?他心中瞬間掠過一絲不悅和警惕。那個女人,又想做什么?
宜修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間的僵硬,心中冷笑,面上卻更加哀婉凄楚:“妾身……妾身本應立即將信呈給四爺……可是……可是……”她仰起臉,淚水漣漣地望著胤禛,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痛苦,“妾身不敢!妾身害怕啊四爺!”
她緊緊抓住胤禛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上次……因為姐姐的事情……四爺您身受重傷,被皇上當眾斥責,罰俸思過……您受的苦,挨的痛,妾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那幾日……妾身夜夜噩夢,生怕……生怕四爺您……”她哽咽得說不下去,身體抖得更厲害。
胤禛看著她這副情真意切、為自己擔憂到肝膽俱裂的模樣,心頭那點因信件被攔截而產生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動容和……后怕。是啊!柔則!那個愚蠢又瘋狂的女人!她這個時候寫信來,能有什么好事?無非是哭訴、是糾纏、甚至……是以死相逼!若這封信的內容泄露出去,或者被有心人利用……他簡直不敢想象皇阿瑪的震怒,不敢想象八阿哥、九阿哥那些人會如何落井下石,嘲笑他治家無方,惹上這等甩不掉的麻煩!他本就因生母身份和性情,在諸皇子中處境微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何還能再承受一次這樣的風波?
想到此處,胤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看向宜修的眼神充滿了慶幸和感激。他收緊了攬住宜修的手臂,聲音低沉而堅定:“宜兒,你做得對!做得非常對!那封信……絕不能留!留著就是個禍根!蘇培盛!”他厲聲喝道。
“奴才在!”蘇培盛連忙應聲。
“立刻!把那封信給爺燒了!燒得干干凈凈!一點灰燼都不許留!”胤禛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狠絕。
“嗻!”蘇培盛領命,轉身快步離去執行。
胤禛低頭,看著懷中依舊淚眼婆娑、驚魂未定的宜修,心中充滿了憐惜和一種被全心維護的熨帖。他抬手,用指腹極其溫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聲音放得極柔:“好了,別怕了。有爺在。你今日之舉,是為爺分憂,是為咱們這個家避禍!爺……只有感激,怎會怪你?”他頓了頓,眉頭微蹙,顯然柔則這個“麻煩”并未徹底解決,“只是……你姐姐這事,終究需要有個了斷。拖下去,于她名聲無益,于咱們府上……也是隱患。”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宜修沉靜溫婉的臉上,一個念頭浮上心頭。他扶著宜修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自己則半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目光深邃地看著她:“宜兒,如今你是我的嫡福晉,是這府里的女主人,更是皇阿瑪親封的四福晉。你……可愿替爺走一趟烏拉那拉府?”
宜修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驚訝。
胤禛繼續道,聲音帶著一種托付重任的鄭重:“由你,代表我,代表四阿哥府,親自登門,向烏拉那拉家提親。言明納柔則為格格之事。這……也算全了你們姐妹的情分,更給足了烏拉那拉家和你那位嫡母……面子。” 他刻意加重了“面子”二字,眼神意味深長。
宜修的心,在聽到“親自登門提親”這幾個字時,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瞬間沸騰炸裂!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扭曲的快意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纏緊了她的四肢百骸!
親自去!去那個曾經視她如草芥、踐踏她母親、逼死她生父的烏拉那拉府!去那個覺羅氏和柔則面前!以四阿哥嫡福晉、未來親王的身份!去宣告……她們視若珍寶、汲汲營營所求的嫡福晉之位,已在她宜修掌中!而柔則,只能以一個格格的身份,屈辱地踏入這個府門,永遠……被她踩在腳下!
這是何等暢快!何等辛辣的復仇!
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嘴角那抹冰冷而愉悅的弧度。然而,她臉上呈現出的,卻是一種混合著驚訝、遲疑、最終化為溫順和堅毅的復雜神情。她反手輕輕握住胤禛的手,眼神清澈而堅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無比清晰地應道:
“四爺信任妾身,將如此要事相托……妾身……定不負所望。明日……妾身便替四爺,走這一趟。”
陽光透過廊檐,灑在宜修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她眸底深處那翻江倒海、冰冷刺骨的快意。她微微垂首,姿態恭順無比。
胤禛看著她這副柔順卻又不失擔當的模樣,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消散了,只剩下滿滿的滿意和信任。他扶著宜修起身:“好!這才是我胤禛的嫡福晉!走,回屋去,地上寒氣重,別傷了身子。”
宜修溫順地依偎著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心中,卻如同驚濤拍岸。
甄嬛……前世那個笑到最后的女人……她的路,原來如此。示弱,扮委屈,以退為進,將刀刃藏在最柔軟的花瓣之下……這招……果然百試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