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雍親王府書房外的幾株西府海棠開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壓彎了細枝,微風拂過,便簌簌落下一陣花雨,沾在疾步而來的費揚古肩頭官袍上,更添幾分狼狽與焦灼。
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登門了。前幾次,府里管事千篇一律的托詞是“四阿哥奉旨辦差,尚未回府”,今日卻連門房那點敷衍的笑意都省了,直接躬身垂手,硬邦邦地回稟:“王爺有命,今日概不見客,費揚古大人請回吧。”
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他面前緩緩合攏,隔絕了內里的深宅廣廈,也徹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費揚古僵立在階下,望著緊閉的門扉,只覺得一股濁氣猛地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他扶住冰涼的石獅底座才勉強站穩,那石獅猙獰的獸首仿佛也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他枯立良久,肩上海棠花瓣落了又積,最終只是長長地、帶著屈辱和絕望地嘆了口氣,佝僂著背脊,一步一挪地轉身離去。那背影在暮春的暖陽里,竟透出深秋般的蕭瑟凄涼。
與此同時,王府內院深處,宜修正對著一面水銀澄澈的菱花銅鏡。鏡中人面色蒼白,唇色極淡,眉心微蹙,一望便知是纏綿病榻的形容。剪秋輕手輕腳地替她梳理著身后如瀑的青絲,動作極盡輕柔。
“福晉,”剪秋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老爺方才……又在府門外頭轉悠了好幾圈,那探頭探腦的樣子,門房都瞧得真真兒的。”
銅鏡里,宜修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閃,撫弄鬢角碎發的手指頓在半空。她凝視著鏡中那張精心修飾的病弱臉龐,唇角緩緩勾起一個極淡、也極冷的弧度,聲音輕飄飄的,卻像淬了冰的針尖。
“讓他轉。轉夠十圈,二十圈……轉得腿腳酸軟,轉得心肝發顫,自然也就明白了四爺的意思。雍親王府的門檻,不是誰想踏就能踏進來的。” 她放下手,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按了按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安穩地孕育著她此生的依仗,也滋生著她無窮的底氣。“有些人,得讓他們求告無門,把臉面踩進泥里,才知道什么叫‘分寸’二字。”
剪秋會意,不再多言,只更細致地綰好一個簡單卻得體的發髻。鏡中的宜修,病容依舊,可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銳利精光,卻已將那層“柔弱不能自理”的薄紗徹底撕裂。
費揚古在雍親王府門前徹底碰壁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一般傳回了烏拉那拉府邸。覺羅氏正歪在臨窗的貴妃榻上,由小丫鬟用玉輪滾著臉頰上那兩個因連日氣怒而腫起的大燎泡,火辣辣的疼痛讓她心浮氣躁。聽得下人戰戰兢兢地回報,她猛地坐起,揮手打翻了小丫鬟手里的玉輪,那上好羊脂玉雕的小玩意兒“啪”地一聲摔在青磚地上,裂成兩半。
“廢物!沒用的老東西!” 覺羅氏尖利的聲音劃破壓抑的寧靜,臉上紅腫的燎泡隨著她的憤怒而微微顫動,“連個庶女的門都叩不開!我烏拉那拉家的臉面都被他丟盡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 她胸口劇烈起伏,一陣眩暈襲來,眼前發黑,重重地倒回榻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
正院里的杯盤碗盞再次遭了殃,刺耳的碎裂聲和覺羅氏歇斯底里的咒罵隱隱傳到府邸另一側偏僻清冷的小院。
院中寂靜無聲,只有風吹過新竹的沙沙輕響。柔則獨自坐在窗下的書案前,面前攤著一卷《妙法蓮華經》。她提筆蘸墨,試圖凝神抄寫,可筆尖懸在素白的宣紙上方,久久未能落下。一滴濃墨無聲地墜落,在紙面洇開一團化不開的污跡。
她怔怔地看著那團墨漬,像看著自己無法掙脫的泥淖。這一個多月來,外間父母奔走呼號、爭吵哭鬧的聲音,府中下人躲閃窺探的眼神,如同無形的絲線,一層層將她纏繞裹緊,幾乎窒息。她早已哭干了眼淚,連尋死覓活的氣力也耗盡了。京城里那些關于她“不知廉恥”、“妄想攀附皇子”的流言蜚語,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她的耳朵,啃噬她的心臟。名聲?她柔則在這偌大的京城里,哪里還有半分名聲可言?只剩下一具被流言釘在恥辱柱上的空殼罷了。
一種深重的疲憊和絕望,如同窗外的暮色,沉沉地壓了下來。她擱下筆,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一股難以抑制的反胃感毫無征兆地洶涌而至。她猛地捂住嘴,強忍著沖到喉間的酸水,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干嘔從指縫間溢出。
“小姐!” 守在外間的丫鬟聞聲慌忙沖進來,見她臉色慘白如紙,額發都被冷汗浸濕貼在頰邊,嚇得聲音都變了調,“您怎么了?是不是又沒吃好?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不必……” 柔則虛弱地擺手,那股惡心感稍緩,但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預感卻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依舊纖細的小腹,指尖冰涼。“扶我去躺會兒……許是昨夜沒睡安穩。”
丫鬟依言小心地將她攙扶到里間的繡床上躺下。柔則閉著眼,身體深處傳來的細微異樣卻揮之不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圈不祥的漣漪。
這異樣感并未如柔則所愿般輕易消散。接下來的兩三日,那股莫名的惡心與倦怠如影隨形,晨起時尤其劇烈。她強撐著精神,依舊每日在佛龕前捻動念珠,跪坐誦經,試圖在木魚單調的“篤篤”聲和繚繞的檀香煙氣里尋得一絲安寧,壓下心頭那越來越清晰的不安。然而,這日清晨,她剛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完畢,正欲起身去佛堂,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烈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眼前驟然一黑,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軟倒下去。
“小姐——!” 丫鬟驚恐的尖叫劃破了小院的寂靜。
覺羅氏聞訊,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了過來。當她看到女兒面色灰敗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唇無血色時,嚇得魂飛魄散,連臉上的燎泡都忘了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快!快請大夫!請回春堂的劉老大夫!快啊!”
整個烏拉那拉府邸頓時陷入一片兵荒馬亂。下人們腳步紛亂,大氣不敢出。費揚古也被驚動了,陰沉著臉在門外踱步,目光時不時投向緊閉的房門,眼神復雜難辨,有擔憂,更有一種被麻煩再次纏身的煩躁。
不多時,須發皆白、提著沉重藥箱的回春堂劉老大夫被匆匆請了進來。他是烏拉那拉府上用了多年的老人,府中女眷的脈案向來由他經手。他屏息凝神,枯瘦的手指搭在柔則細瘦的腕間,眉頭先是微蹙,隨即越鎖越緊,指下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珠走盤,清晰異常。
時間一點點流逝,房內靜得落針可聞,只有老大夫捻著胡須的細微聲響。覺羅氏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肉里。
終于,劉老大夫緩緩收回了手,神色凝重地看向覺羅氏,又瞥了一眼床上悠悠轉醒、眼神迷茫的柔則,欲言又止。
“大夫,我女兒如何了?可是急癥?還是這些日子心思郁結傷了根本?” 覺羅氏急不可耐地追問。
老大夫沉吟片刻,嘆了口氣,拱了拱手,語氣帶著行醫者慣有的沉穩,卻也難掩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回夫人,小姐……并非急癥,亦非單純的心神耗損。此乃……喜脈。依脈象看,已近兩月。”
“喜脈?!” 覺羅氏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頭頂,眼睛猛地瞪圓,聲音尖利得變了調,身體晃了兩晃,幾乎站立不穩,“你……你說什么?喜脈?這怎么可能?!大夫,你定是診錯了!這絕無可能!”
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柔則和四阿哥,不過就那么荒唐的一夜!怎會如此之巧?!這簡直是要將她女兒、將整個烏拉那拉家徹底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劉老大夫臉上掠過一絲被質疑的不悅,他捻著雪白的胡須,語氣也沉了下來:“夫人!老夫行醫數十載,懸壺濟世,靠的便是這‘望聞問切’四字真言。若連這滑脈之象都能斷錯,夫人盡管去砸了我回春堂的招牌!老夫絕無二話!”
擲地有聲的話語,徹底擊碎了覺羅氏最后一絲幻想。她臉色煞白,渾身脫力般跌坐在床邊的繡墩上,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瞬間淹沒。完了,這下全完了!未婚先孕,對象還是皇子阿哥……這傳出去,不僅柔則再無活路,整個烏拉那拉家都要跟著陪葬!
“這……這……” 覺羅氏六神無主,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她猛地撲過去,一把死死抓住老大夫的衣袖,指甲隔著布料幾乎要掐進對方的手臂,眼神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狠戾,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透著威脅:“劉大夫!今日之事……今日之事萬萬不可泄露半分!半個字都不能傳揚出去!否則……否則我烏拉那拉家便是傾家蕩產,也定要……”
“額娘!”
一聲虛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打斷了覺羅氏未盡的狠話。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柔則不知何時已掙扎著坐起了身。她靠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長發披散,襯得一張小臉越發楚楚可憐。然而,那雙曾經盛滿天真與柔情的眼眸,此刻卻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靜,深處翻涌著一種豁出去般的決絕和冰冷的算計。
她輕輕拂開覺羅氏抓住大夫的手,目光越過驚慌失措的母親,直直看向同樣驚愕的劉老大夫,語氣平靜得令人心悸:“劉大夫,今日勞煩您了。診金加倍,還請您……將我有孕之事,務必傳揚出去。傳得越廣越好,最好……鬧得滿城皆知,人盡皆知!”
“什么?!”
“小姐?!”
覺羅氏和劉老大夫同時失聲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羅氏更是像看瘋子一樣看著自己的女兒。
柔則卻不再解釋,只疲憊地閉上眼,揮了揮手,對一旁同樣呆若木雞的貼身丫鬟道:“替我送送劉大夫,好生……送出去。” 那“好生”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丫鬟如夢初醒,連忙引著滿腹疑竇、驚魂未定的劉老大夫退了出去。門扉合攏的輕響,隔絕了外間。
“柔兒!我的兒啊!你……你這是瘋魔了嗎?!” 覺羅氏撲到床邊,抓住女兒冰涼的手,眼淚終于洶涌而出,“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這事若傳出去,你……你就徹底毀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啊!往后……往后還怎么……”
“怎么活?” 柔則緩緩睜開眼,唇角勾起一抹極其凄涼、又帶著無盡諷刺的笑意,眼中卻干澀得沒有一滴淚,“額娘,您告訴我,在這京城里,我烏拉那拉·柔則……還有名聲可言嗎?自那日從雍親王府出來,‘不知廉恥’、‘自薦枕席’這些詞,不就早已刻在我臉上了嗎?”
她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覺羅氏心口,讓她一時語塞,只能哀哀哭泣。
柔則的目光投向緊閉的窗欞,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窗紙,看清外面那個冷漠的世界。一個多月了,四阿哥那邊杳無音信。父親和母親為了她,求德妃,求四阿哥,散盡家財,顏面掃地,鬧得闔府不寧,天翻地覆。可結果呢?德妃宮里的珍寶石沉大海,雍親王府的大門冰冷如鐵。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這個孩子……柔則的手下意識地覆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來得如此不合時宜,將她推向了更深的懸崖。可……這懸崖峭壁之上,是否也藏著唯一一根能讓她絕處逢生的藤蔓?
四阿哥或許不愿娶她,不愿擔這個“強占臣女”的污名。可如今,她腹中懷著他的骨血!是愛新覺羅家的血脈!皇上年事漸高,近年來愈發看重天倫之樂,屢屢提及皇嗣傳承。德妃娘娘再如何不喜她,難道還能眼睜睜看著皇家血脈流落在外,甚至……被強行打掉?這豈不是更大的丑聞?只要這個孩子在,只要這個消息鬧得足夠大,大到宮里那位萬歲爺都能聽到風聲……她柔則,就還有一線生機!雍親王府那道緊閉的大門,或許就能被這“皇嗣”二字,硬生生砸開!
豁然開朗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她絕望的心田。雖然這光冰冷而危險,卻已是唯一的生路。
“額娘,” 柔則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冷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您立刻,親自去一趟宮里,求見德妃娘娘。”
覺羅氏抬起淚眼,茫然不解。
柔則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您就對德妃娘娘說……柔則自知罪孽深重,無顏茍活于世。如今身懷孽障,更是玷污皇家血脈,罪該萬死。柔則愿……自請落胎,此后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再不敢污了王爺和娘娘的清名。”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狠絕,“您就這么說,原原本本地說給德妃娘娘聽!”
覺羅氏先是茫然,隨即腦中靈光一閃,猛地瞪大了眼睛,明白了女兒這以退為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計!這是要用這腹中骨血做賭注,逼德妃和四阿哥不得不認下此事!她看著女兒蒼白卻異常冷靜的臉龐,那眼神里透出的果決和狠厲,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但隨即又被巨大的希望沖散。
“好!好孩子!” 覺羅氏用力抓住女兒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重新燃起狂熱的光,“額娘明白了!額娘這就去!你放心,只要你進了雍親王府的門,憑著你的美貌,再給四阿哥生下個兒子,那個賤婢生的宜修算什么東西?她不過是個庶出的福晉!早晚……早晚那位置得是你的!到時候,今日所受的屈辱,我們娘倆十倍百倍地討回來!”
她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女兒母憑子貴、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柔則聽著母親描繪的“美好”未來,嘴角努力地向上彎了彎,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眼底深處卻是一片荒蕪的冰涼。趕走宜修?坐上嫡福晉的位置?這些曾經讓她心馳神往的東西,此刻在巨大的生存危機面前,竟顯得如此遙遠而虛幻,甚至……有些可笑。眼下,她只想活下去,抓住這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
消息如同投入滾油鍋的冷水,以驚人的速度炸開了鍋。
“聽說了嗎?烏拉那拉家那位嫡出大小姐!有孕了!”
“什么?!真的假的?誰的?”
“還能有誰?就那位……雍親王府那位啊!”
“天爺!這都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吧?居然……居然懷上了?!”
“嘖嘖,真是……為了攀高枝,臉都不要了!這下好了,弄假成真,看誰還兜得住!”
“可不是!聽說那費揚古老臉都丟盡了,四處求告,雍親王連門都不讓進呢!”
“這下有好戲看了!皇家血脈啊,總不能流落在外吧?”
街頭巷尾,茶樓酒肆,這樁驚天秘聞成了最熱門的談資。有人鄙夷,有人獵奇,有人幸災樂禍。不到半日,“烏拉那拉·柔則未婚有孕,懷了雍親王骨肉”的消息,便如野火燎原,燒遍了整個京城,燒得沸反盈天。
雍親王府,蘅清苑。
午后的陽光透過茜紗窗,暖融融地灑在臨窗的軟榻上。宜修正倚著一個秋香色金錢蟒引枕,手中拿著一卷書,姿態閑適。小腹的隆起已頗為明顯,五個多月的胎兒在她腹中茁壯成長,這一世沒有柔則入府帶來的種種煩擾和算計,她保養得宜,心緒也平和許多,氣色紅潤,眉目舒展。
剪秋端著一碗剛剛煎好、冒著熱氣的安胎藥進來,濃郁的藥香彌漫開。她將藥碗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臉上帶著笑意:“福晉,太醫說了,您這一胎脈象穩健有力,小主子定是健壯得很。奴婢瞧著您氣色也一日好過一日。”
宜修放下書卷,指尖下意識地撫上隆起的腹部,感受著里面那有力的生命脈動,眼中漾起一絲真實的暖意和滿足。這是她的倚仗,是她未來一切的根基。
“嗯,太醫是這么說的。”她端起藥碗,輕輕吹著氣,“讓外面那些‘纏綿病榻’的話傳得再仔細些,尤其是……齊格格和李格格那邊。” 她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齊月賓和李靜言對柔則的忌憚和厭惡,是她如今最好的屏障。
“福晉放心,都安排妥當了。兩位格格如今可上心著呢,變著法兒地在王爺跟前……” 剪秋話未說完,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
一個小丫鬟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色煞白,連行禮都忘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福……福晉!不好了!外面……外面都在傳……傳大小姐她……她有身孕了!說是……說是王爺的骨肉!”
“哐當——!”
一聲刺耳的脆響。
宜修手中的青瓷藥碗脫手墜落,砸在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瞬間四分五裂。濃黑的藥汁如同污濁的墨跡,潑濺開來,染臟了她月白色的裙裾,也染污了那一方暖陽鋪就的寧靜。
宜修整個人僵住了,臉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瞬間變得比窗外的宣紙還要蒼白。她扶著榻邊小幾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你……你說什么?” 她的聲音干澀發緊,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柔則……有孕了?” 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在她心頭。
怎么可能?!怎么會是這個時候?!她千算萬算,算準了四阿哥的冷情,算準了德妃的權衡,算準了費揚古的無能,甚至算準了柔則的懦弱……卻獨獨沒有算到,竟會有這樣一個孩子!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破了她的所有謀劃,將一池看似平靜的死水瞬間攪得天翻地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宜修只覺得一股腥甜之氣涌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了下去。她盯著地上那一灘狼藉的藥汁,眼中風暴驟起,震驚、憤怒、被算計的冰冷,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埋心底的恐懼,交織翻涌。
風暴的中心,雍親王府的書房內,氣氛卻比宜修所感受到的更為壓抑和狂暴。
“混賬!不知廉恥的東西!”
伴隨著一聲雷霆般的怒吼,一只上好的成窯五彩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瓷片與滾燙的茶水四散飛濺,如同爆裂的怒火。胤禛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背著手在紫檀木大書案后來回疾走,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困在籠中的猛獸。他素來以沉穩冷峻著稱,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卻全然失態。
“她烏拉那拉·柔則想干什么?!想用這種下作的手段逼本王就范嗎?啊?!”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變調,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一個閨閣女子,未婚有孕,還敢鬧得滿城風雨!她不要臉,本王還要!愛新覺羅家的臉面還要!”
胤禛猛地停下腳步,一掌重重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湖筆都跳了幾跳。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那怒火之下,是更深沉的恐懼和焦慮。
他苦心經營多年,在皇阿瑪面前,在朝臣眼中,樹立起的是勤勉務實、持身甚嚴的賢王形象!不近女色,不耽逸樂,一心為國事操勞。可柔則這一出,將他所有的努力都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一個“強占臣女”、“始亂終棄”的污名,足以讓他這些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尤其是在眼下這個微妙的時候——太子之位搖搖欲墜,八弟胤禩一黨“賢德”之名日盛,九弟、十弟虎視眈眈……皇阿瑪最厭惡的,就是皇子行為不檢,德行有虧!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胤禛咬牙切齒,悔恨如同毒蛇噬心,“當初費揚古第一次來府上,本王就該順水推舟,將她納進來!哪怕只是個侍妾格格,也好過如今這般……這般難以收拾!” 他仿佛已經看到那些政敵們幸災樂禍的嘴臉,聽到御史們彈劾他“私德不修”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向乾清宮!
“王爺息怒!” 心腹幕僚鄔先生站在一旁,眉頭緊鎖,低聲勸道,“事已至此,怒也無益。當務之急,是如何平息流言,將此事的影響壓到最低。那烏拉那拉氏女……和她腹中的孩子,終究是個大麻煩,須得妥善處置。”
“處置?如何處置?!” 胤禛猛地轉頭,眼神銳利如刀,“難道真讓本王將她迎進府?讓天下人都指著本王的脊梁骨,說本王是被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用肚子逼得就范?!”
鄔先生沉吟不語,書房內一時只剩下胤禛粗重的喘息聲,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書房外傳來蘇培盛小心翼翼的通稟聲,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清晰:
“王爺……四福晉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