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包裹著意識。秦凡感覺自己沉在冰冷的深海里,每一次試圖掙扎上浮,都被后腦那撕裂般的劇痛狠狠拽回深淵。無數破碎的光斑在黑暗中炸裂、旋轉,夾雜著尖銳的剎車聲、族人驚恐的尖叫、棍棒砸落的破風聲……前世今生最痛苦的片段如同走馬燈般瘋狂閃現,最終定格在曹嵩那雙布滿血絲、充滿震驚和戾氣的眼睛上!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喉嚨深處擠出。
緊接著,是嘈雜的人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有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大郎!我的兒啊!”),有孩童驚恐的嗚咽(“哥!哥!”),還有一個沉穩而略帶急切的男聲(“快!小心點!抬穩了!”)……
身體似乎離開了冰冷堅硬的地面,被幾雙有力的手臂托起。顛簸感傳來,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牽扯著后腦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暈眩和惡心。鼻端縈繞的泥土腥氣、草藥苦澀被一種陌生的、帶著淡淡檀香和灰塵的氣息所取代。
不知過了多久,顛簸停止了。身體被極其小心地安置在一種柔軟而有彈性的觸感上,比家里的土炕舒服太多。一股濃郁而溫和的藥香,帶著艾草的辛烈、甘草的微甘,還有幾味他暫時無法分辨的草木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
清涼濕潤的觸感小心翼翼地落在額角,沾著血痂的破布被輕輕解開。動作極其輕柔,卻依舊牽扯出細微的刺痛。一個陌生的、帶著恭敬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莫管事,頭傷不輕,血痂黏連,邊緣有些紅腫……需得用溫鹽水慢慢潤開再清理,否則恐致潰爛……另外,脈象浮細而數,氣血兩虧,失血過多,又兼憂思勞神,元氣大傷……”
“嗯。”一個簡短而威嚴的回應,是那個管家老莫的聲音,“用最好的藥,仔細著些。公子吩咐了,人得醒過來。”
“是。”
對話聲遠去。秦凡的意識在藥香的包裹和身體的劇痛中沉沉浮浮。后腦的傷口被溫熱的、帶著淡淡咸腥氣的水流輕柔地浸潤,黏連的血痂被一點點軟化剝離,帶來一種近乎折磨的細微刺痛和隨之而來的、奇異的輕松感。清涼的藥膏敷上傷口,火辣辣的灼痛被絲絲縷縷的涼意所取代。
他感覺自己像一片被風暴撕碎的破帆,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極其耐心地、一點點地修補著。這陌生的舒適感和被精心照料的感覺,與茅屋里的冰冷貧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而讓他心底生出一種更深的惶恐。
曹嵩……大司農……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又過了多久,當后腦傷口的處理終于結束,清涼的藥膏帶來持續的安撫,身體的劇痛和眩暈感稍稍退潮時,秦凡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極其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先是模糊一片,只有一片昏黃的光暈。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眼前的景象才逐漸清晰。
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墻壁并非茅屋的泥墻,而是刷了白堊(石灰),顯得干凈素雅。屋頂是結實的木梁,鋪著青黑色的瓦片。身下躺著的,是一張鋪著厚厚干草墊、再覆以粗麻布的矮榻,觸感柔軟干燥。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他剛剛聞到的溫和藥香,源頭是屋子角落一個紅泥小爐,爐上架著一個黝黑的陶罐,罐口正裊裊冒著熱氣。
一個穿著干凈葛布短衣、面容敦厚的中年人正背對著他,小心地用布巾擦拭著藥碗。聽到動靜,他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溫和笑容:“小郎君?你醒了?感覺如何?”
秦凡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灼痛,只發出嘶啞的氣音。他想問這是哪里,想問他娘和元化怎么樣了,想問問那個大司農……
“莫急,莫急。”中年人連忙放下藥碗,端過一碗溫水,用勺子小心地喂到秦凡唇邊,“先潤潤喉。你失血過多,又強撐心神,元氣損傷太大。這里是驛館后院,清靜些。莫管事吩咐了,讓你安心靜養。”
溫水滑過干裂的喉嚨,帶來微弱的舒適感。秦凡貪婪地吞咽了幾口,才勉強發出嘶啞的聲音:“我……娘……元化……”
“放心。”中年人(應是驛館的醫仆或管事)連忙道,“你家人都安好。莫管事派了人過去,送了些米糧,也留了話,說公子感念你……嗯……點破靜養之要,留你在此將養幾日,待傷好些再回去。” 他的措辭很謹慎,顯然知道些內情。
娘和元化暫時安全……還有了糧食……秦凡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絲。但他知道,這“將養”絕非善意那么簡單。曹嵩和老莫,是在觀察他。
“這藥……”中年人端起那碗深褐色的藥汁,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混雜著艾草、甘草、當歸、黃芪等熟悉的氣味,“是補氣養血的方子,加了安神的酸棗仁。趁熱喝了吧,對你身子好。”
秦凡沒有拒絕。他任由中年人小心地將溫熱的藥汁一勺勺喂下。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但入腹后卻帶來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滋養著冰冷疲憊的四肢百骸。藥力上涌,巨大的疲憊感再次席卷而來,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
意識再次沉入黑暗前,秦凡模糊地聽到門外傳來刻意壓低的對話聲。
“……如何?”是管家老莫那沉穩而威嚴的聲音。
“回莫管事,清理了傷口,上了生肌散。人剛醒,喝了藥又睡下了。脈象比之前稍穩,但虧虛太重,非幾日之功可補。”是剛才那中年人的聲音。
“嗯。”老莫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公子問起過。只說人醒了,暫無大礙,需靜養。其余……不必多言。”
“是。”
腳步聲遠去。
靜養……又是靜養……
秦凡在沉入深眠前,最后一點模糊的意識里,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曹嵩將他留在這里,名為“將養”,實為“觀察”。那場當街點破病癥、力陳“靜養為上”的驚險表演,似乎暫時贏得了喘息之機。但這機會如同走鋼絲,腳下是萬丈深淵。
他必須盡快恢復體力,必須利用這段時間,想清楚下一步該如何在這權貴的棋局中,為這風雨飄搖的家,謀得一線真正的生機。
驛館后院的寂靜里,只有紅泥小爐上藥罐咕嘟咕嘟的微響,和榻上少年因傷痛與藥力而陷入的、并不安穩的沉睡。窗欞透進的微光,照亮空氣中浮動的藥塵,也照亮少年蒼白臉上那道猙獰的、帶著宿命烙印的傷疤。
靜養,是藥方,亦是無聲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