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硯靠著墻,聽著謝沉淵逐漸平穩的呼吸聲,望著他被雨幕模糊的輪廓,突然覺得這夜格外長。
直到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聽見一聲極輕的響動。
是布料摩擦的聲音。
她瞇眼望去,見謝沉淵站在門口,黑袍被雨打濕了半邊。
他側過臉,暗金瞳仁在夜色里泛著幽光,像是在聽什么很遠的動靜。
睡吧。他說,聲音比白天輕了些,明早我有事要辦。
蘇清硯閉了眼。
可她知道,這夜注定無眠——就像她腕間的符印,就像謝沉淵話里的她,就像這風雨中若隱若現的腳步聲......
天快亮時,她聽見門軸吱呀一聲。
莫亂走。
謝沉淵的聲音混著晨霧飄進來,像片輕輕落在她心口的雪。
等她睜眼時,門洞里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天光,和地上那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正往廟后的山林里延伸。
廟外的晨霧還未散盡,蘇清硯在干草堆上翻了個身。
謝沉淵走時帶起的風掀動她額前碎發,那聲莫亂走仍在耳際盤旋。
她望著門洞外漸亮的天光,喉間突然泛起苦澀——五年里,每個說莫亂走的人,最后都成了舉刀的劊子手。
她蜷起的手指輕輕叩了叩懷中的藥瓶。
瓶身還帶著謝沉淵掌心的溫度,可腕間符印卻在發燙,像在提醒她這契約的重量。
鬼使神差地,她撐起身子,目光落在謝沉淵方才坐過的位置——那襲黑袍半搭在斷柱上,褶皺里隱約露出半枚玉墜的輪廓。
心跳聲突然震得耳膜發疼。
蘇清硯抿緊唇,指尖虛虛懸在黑袍上方足有半刻,直到遠處傳來山雀的啼鳴,才猛地攥住布料。
黑袍下的物件觸感冰涼,是枚巴掌大的青銅令牌。
她屏住呼吸翻過來,正面玄霄宗三個陰刻篆字刺得她瞳孔驟縮,背面叛徒二字更像淬了毒的針,扎得她指尖發顫。
玄霄宗?那個追殺她五年,要剜她仙骨的玄霄宗?
記憶突然翻涌——十二歲那年,玄霄宗大長老摸著她凍紅的手腕說此女骨相非凡,三日后她在藥堂偷聽到月朔剖骨的對話;十四歲被追至斷崖,追她的弟子腰間掛的正是這樣的令牌;去年冬天在青竹鎮,她躲在酒壇后,看見玄霄宗外門執事將骨奴的骸骨裝進檀木箱,箱蓋上也刻著同樣的篆文。
所以你也是他們的人?她對著令牌低語,聲音發澀。
腕間符印突然灼痛,像在反駁她的猜測。
可背面的叛徒二字又在提醒,或許謝沉淵曾與玄霄宗有過更深刻的糾葛——就像他說的千年前的道侶,就像他昨夜提及玄霄宗時暗金瞳孔里翻涌的暗色。
咔嗒。
門軸轉動的聲響驚得蘇清硯手一抖,令牌當啷掉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撿,卻見一只沾著泥屑的黑靴停在腳邊。
抬眼望去,謝沉淵正垂眸看她,發梢還滴著晨露,右肩的衣料半卷,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臂,幾道血痕從肘彎蜿蜒至腕間,血珠正順著肌理緩緩滲開。
在找什么?他的聲音比昨夜更沉,像是浸了千年寒潭水。
蘇清硯這才發現他眼底布著血絲,暗金瞳仁里的光幾乎要熄滅,只剩邊緣泛著極淡的紅,像被血浸過的琉璃。
沒、沒什么。她將令牌藏在身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謝沉淵卻已彎腰拾起那枚令牌,指腹輕輕撫過叛徒二字,喉結滾動兩下,突然低笑一聲:被你發現了?
他的笑里沒有溫度,倒像雪地里凍僵的枯枝在斷裂。
蘇清硯望著他染血的手臂,突然忘了追問,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你...去了哪里?
謝沉淵沒有回答,轉身走向佛龕。
他抬手抹去供桌上的積灰,將令牌輕輕放下,動作輕得像是在安放什么易碎的東西。他們找到你了。他背對著她,聲音悶在胸腔里,玄霄宗的追魂蜂,循著護骨契的氣息來了。
蘇清硯的后頸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被追時,玄霄宗弟子就放了追魂蜂,那蜂尾的倒刺能追蹤血脈,除非她死,否則永不停歇。
可謝沉淵說過護骨契能蔽她骨相,難道這契......
清硯。謝沉淵突然轉身,伸手攥住她手腕。
他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像要把她的骨血都烙進自己魂魄里。
蘇清硯這才看見他眼尾的紅,從眼尾蔓延至鬢角,像被利刃劃開的傷口,正滲出極淡的血色。
躲在我身后。他說,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遠處天際突然炸開數道金紅遁光,像流星墜地般劃破晨霧。
蘇清硯認得那顏色——玄霄宗內門弟子的御空劍,劍穗是用千年朱果的汁液染的,永遠不會褪色。
當先那柄劍上立著個穿月白道袍的男子,腰間懸著玄鐵劍,正是五年前在斷崖邊要取她骨的大師兄周懷瑾。
蘇清硯!周懷瑾的聲音裹著靈氣,震得廟頂殘瓦簌簌落下,交出仙骨,還能留你全尸!
謝沉淵的指尖驟然收緊。
蘇清硯聽見他喉間發出一聲低哮,像是被激怒的獸。
下一刻,他松開她的手,轉身擋在她身前。
黑袍被突然卷起的狂風掀得獵獵作響,他原本垂在身側的右手緩緩抬起,掌心凝聚起一團幽藍的光——那光里裹著細碎的冰晶,隨著他指尖顫動,竟在空中凝成了雪。
這次,一個都別想活著回去。他說,聲音里的殺意像淬了冰的刀,割得蘇清硯耳膜生疼。
蘇清硯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他發間不知何時落了雪。
那雪不是從天上飄的,是從他周身的靈氣里凝出來的,越下越急,眨眼間便模糊了廟門的輪廓。
周懷瑾的喝罵聲被風雪揉碎,遁光的金紅在雪幕里忽明忽暗,倒像墜進了混沌初開的天地。
謝沉淵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懷里帶了帶。
蘇清硯觸到他后背的溫度,燙得驚人,可他的指尖卻冷得像冰錐。
她抬頭看他側臉,暗金瞳仁不知何時變成了猩紅,眼尾的紅痕也更深了,像要滴出血來。
別怕。他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蘇清硯突然想起昨夜他說的道侶。
或許千年前的雪也是這樣大,或許那時他也是這樣擋在她身前,說別怕。
可這一次,她不想做誰的影子。
她攥緊謝沉淵的衣袖,感受著腕間符印與他掌心的溫度交纏,突然覺得這風雪雖冷,卻比五年間任何一個避風的角落都溫暖。
廟外傳來劍鳴。
周懷瑾的飛劍破雪而來,寒光映得謝沉淵眼底的猩紅更艷了。
他松開蘇清硯,抬手抽出腰間的劍——那劍沒有劍鞘,劍身覆著層薄冰,出鞘時發出清越的龍吟。
看好了。他側頭對她笑,血珠順著眼尾的紅痕滑進衣領,這是為你,也是為她。
話音未落,他揮劍斬向空中。
風雪突然凝固,千萬道冰棱從他劍尖迸發,在兩人身周結成半透明的屏障。
蘇清硯望著那屏障上流轉的寒芒,突然明白——這風雪,是謝沉淵的殺意,也是他的護持。
而遠處的遁光,正撞在冰棱上,濺起刺目的火星。
4
風雪裹著碎冰打在蘇清硯臉上,她望著謝沉淵揚起的劍,喉間發緊。
那柄覆著薄冰的劍在雪幕里劃出銀弧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滾燙的東西在胸腔里翻涌。
退后!謝沉淵的低喝撞進耳中,蘇清硯本能地踉蹌兩步,后背撞上廟墻。
下一秒,凜冽劍氣撕裂風雪的尖嘯炸響,五團金紅遁光突然凝滯。
她看見玄霄宗修士腰間的玉牌在冰棱間碎成齏粉,他們臉上的狠戾還未褪去,便被劍氣掀得倒飛出去,墜下百米外的斷崖時,慘叫被風雪撕成碎片。
叛徒!
陰鷙的喝罵穿透雪幕。
李長風踩著玄霄宗特有的御空步自云端落下,月白道袍繡著金線云紋,腰間玄鐵令牌在雪光里泛著冷光。
他盯著謝沉淵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當年你為那女人叛出宗門,如今又要為這寒髓妖女與天下為敵?
謝沉淵反手將劍插在地上,指腹緩緩摩挲劍柄的冰紋。
他眼尾的紅痕隨著呼吸起伏,像兩簇跳動的血焰:你玄霄宗奪人仙骨時,怎不說'與天下為敵'?
蘇清硯忽然感到胸口一熱。
那枚契約符印不知何時亮了起來,暖流淌過心臟,正一寸寸啃噬她骨髓的寒毒竟退了——自十二歲霜華劫后,每七日準時發作的錐心之痛,此刻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按住了。
她低頭看向胸口,淡金色的紋路透過素衣若隱若現,想起昨夜謝沉淵在她腕間畫符時說的護骨契,原來不是空話。
李長風的冷笑打斷了她的怔忪。
他抬手祭出紫電雷錘,錘頭流轉的雷光映得雪色發藍:那就讓你看看,玄霄宗鎮山法寶的厲害!
雷錘裹挾著炸雷砸下時,山巖崩裂的轟鳴震得廟頂殘瓦簌簌墜落。
蘇清硯瞳孔驟縮,正要撲過去,卻見謝沉淵連眼皮都沒抬。
他右手虛握,空中的雷錘突然頓住,紫色電弧像被掐斷的蛇,噼啪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