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出腰間短刃,刀尖挑起塊烤得流油的鹿肉,這是毒瘴林里百年火羚的肉,最是補元氣。
蘇姑娘嘗嘗?
蘇清硯接過鹿肉時,指尖與赤鱗的刀尖相碰。
寒髓仙骨突然輕鳴,她分明看見赤鱗眼底閃過一瞬痛楚——像極了她被玄霄宗追殺時,那只替她擋劍的老雪狐。
謝大人對妖族......似乎不同。她垂眸咬下鹿肉,肉香混著微甜的血味在舌尖散開。
余光瞥見謝沉淵正替她剝蟹殼,骨節分明的手指將尖刺一一剔除,玄霄宗說妖都是邪祟,可方才那蛇妖雖壞,赤鱗守將卻......
玄霄宗的嘴,比毒瘴林的霧還臟。謝沉淵將剝好的蟹肉推到她碗里,指腹擦過她唇角的油漬,千年前我斬妖時,見過為救幼崽撞碎妖丹的母狼,也見過吸人血煉丹的道士。
這世間善惡,從不在種族。
他說得隨意,蘇清硯卻攥緊了袖口。
五年逃亡里,她見過太多道貌岸然的修士,倒真沒遇過幾個像樣的妖——除了那只老雪狐。
此刻再看廳中妖物,虎妖正偷偷將烤焦的肉推給身邊瘦小的兔妖,老蛟往赤鱗酒盞里多添了半壇,倒真不似玄霄宗那般,連同門都能為仙骨捅刀子。
夜漸深時,眾妖終于收斂了試探。
赤鱗醉得耳尖泛紅,舉著酒壇喊再喝三壇,虎妖叼著骨頭打哈欠,蛇尾女妖被同族架著退了出去——臨走前還惡狠狠瞪了蘇清硯一眼,卻在撞上進門的謝沉淵時,直接癱軟在地。
宴散了。謝沉淵伸手替蘇清硯攏了攏披風,冰碴子從他肩角簌簌落下,跟我來。
高臺在宴廳后方,風卷著血霧從腳邊掠過。
謝沉淵立在崖邊,玄色大氅被吹得獵獵作響,像要乘風而去。
蘇清硯走到他身側時,聽見他低低一嘆,像極了那晚在破廟,他替她裹毯子時的嘆息。
你說過,我像'她'。她仰頭看他,雪粒落進領口,她是誰?
謝沉淵的睫毛顫了顫。
他轉身時,月光恰好漫過他眼底的裂痕——那是千年前留下的,比毒瘴林更濃的痛。一個......不該被遺忘的人。他伸手撫過她眉骨,指腹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她叫顧挽,是我道侶。
風突然靜了。
蘇清硯聽見他喉結滾動的聲音,像碎冰撞進深潭:千年前玄霄宗說她是魔修,說她的'離火仙骨'會禍亂六界。
他們圍殺她三日三夜,最后......他頓了頓,指尖深深掐進石欄,最后她倒在我懷里,血浸透了白衣。
她說'沉淵,別入魔',可我還是屠了玄霄宗山門。
后來天道罰我入魔,我便假死避世。
百年間魔氣翻涌,直到遇見......他低頭望進她眼睛,直到遇見帶著寒髓的你。
你的骨溫,像她臨終前最后一絲體溫。
蘇清硯的指尖在發抖。
她想起謝沉淵每次替她渡氣時,掌心總帶著灼熱的溫度,原是在替她壓寒毒的同時,也在借她的骨溫壓自己的魔焰。
所以你護我......
是交易,也是貪心。謝沉淵打斷她,突然將她擁進懷里。
他的心跳震得她耳膜發顫,我貪你能讓我想起,這世間還有值得守護的溫暖。
風又起時,蘇清硯忽然攥緊了腰間的暖靈玉。
寒毒如冰錐刺進骨髓,她咬著唇沒出聲——這是第七日的蝕骨之痛,比往日來得更猛。
暖靈玉在掌心漸漸凝霜,像極了顧挽當年,死在謝沉淵懷里時,指尖結的冰。
寒毒如萬千冰蟻順著骨髓啃噬時,蘇清硯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本想借暖靈玉的溫養緩上片刻,可謝沉淵的手掌剛貼上她后心,那縷帶著淡淡龍涎香的靈力便如溫泉漫過經脈——比暖靈玉的溫吞更直接,比任何丹藥都管用。
她渾身一僵。
這是謝沉淵第三次用靈力替她壓寒毒,前兩次都是隔著衣物,這次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單薄的中衣直燙進皮肉。
她能清晰感覺到他指腹的薄繭擦過脊椎骨節,靈力裹著細碎的暖意,將盤踞在丹田的寒毒一點點往外逼。
心跳聲突然在耳邊放大,震得耳膜發酸——不是因為痛,是因為他離得太近,近到能聞到他發間未散的雪氣,近到能看清他眼尾那顆淡青的痣。
別躲。謝沉淵的聲音低啞,指腹輕輕按住她后頸欲縮的弧度,寒毒竄到心脈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蘇清硯卻在靈力翻涌間瞥見他眼底的緊繃。
原來他早看出她在硬撐——從方才咬唇隱忍的模樣,到暖靈玉在掌心凝出的薄霜。
她喉間發澀,正想說什么,崖下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仙尊!
赤鱗撞開半掩的石門時,帶起一陣風雪。
他腰間的短刃碰在門框上,發出清脆的金鐵聲,發間的紅珊瑚墜子被吹得亂晃。
蘇清硯注意到他靴底沾著新鮮的血漬,顯然是從極遠的地方趕來——妖域守將的戰靴每日都會用雪水擦得锃亮,除非是剛從戰場里滾過。
北境妖王烏桓的親衛混在商隊里進了毒瘴林。赤鱗單膝點地,呼出的白氣在面前凝成霧團,他們身上帶著玄霄宗的引魂鈴,方才我截了個活口,那廝招了——玄霄宗用'千年冰魄'換烏桓出手,要在今夜子時取蘇姑娘的仙骨。
謝沉淵的手在蘇清硯后心微頓。
靈力如潮水般退去,卻留了層溫軟的屏障裹住她經脈,隔開外界的寒意。
他轉身時,玄色大氅掃過蘇清硯手背,像片落進雪堆的鴉羽:玄霄宗倒會挑時候。
他的語氣輕得像是在說今天的雪下得太大,可蘇清硯看見他袖中垂落的手指正緩緩收攏,骨節泛著青白——那是他動了殺心的征兆。
千年前屠玄霄宗山門時,他的手指大概也是這樣,一寸寸攥緊了劍柄。
你若不愿。他突然低頭看她,眼底的魔焰被壓得極淡,像淬了層月光,現在便可離開。
妖域西境有個隱靈谷,我送你去,他們找不著。
蘇清硯怔住。
五年前玄霄宗第一次追殺她時,她躲在樹洞三天三夜,餓得啃樹皮;三年前被追進冰湖,在湖底憋到眼前發黑才敢浮頭;去年冬天在破廟遇見謝沉淵時,她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攥著碎瓷片抵在喉間——那時她想,若有一日能選,她定要跑得遠遠的,跑得玄霄宗再也尋不著。
可此刻謝沉淵說你若不愿,她卻想起方才宴廳里,虎妖偷偷把烤焦的肉推給兔妖;想起赤鱗斬開毒瘴林時,刀尖濺在她袖角的血珠;想起謝沉淵替她剝蟹殼時,專注得像在雕琢最珍貴的玉器。
還有顧挽,那個死在他懷里的姑娘,血浸透白衣時說別入魔——她突然明白,有些事不是跑得掉的。
我不走。她仰頭看他,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落進衣領,他們要我的骨,那就讓他們看看,這骨頭不是那么好啃的。
謝沉淵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盯著她泛白的唇,忽然抬手替她攏了攏披風,指腹擦過她耳垂時頓了頓——那里被寒風吹得通紅。好。他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像極了某種誓言,那便讓他們嘗嘗,動我的人是什么下場。
這是蘇清硯第一次見他笑。
不是之前那種帶著冷意的勾唇,而是眼角微彎,眼底的陰翳散了些,像雪后初晴的山巔。
她忽然覺得,或許顧挽說的別入魔,他終究還是聽進去了些——在遇見她之后。
赤鱗咳了聲,站起身時靴底碾碎塊冰碴:烏桓的大軍離妖域還有三十里,但毒瘴林里的蟲蠱已經開始躁動......
去點烽火。謝沉淵打斷他,指尖輕輕叩了叩石欄,讓南域的青鸞族、西境的玄龜部知道,誰要動蘇姑娘的骨,便是與整個妖域為敵。他側頭看向蘇清硯,眼神突然變得像在說什么極輕的秘密,玄霄宗要借妖域的刀,那便讓他們看看,妖域的刀,只會護自己人。
蘇清硯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異響。
像是悶雷,又像是千萬馬蹄踏碎冰原的轟鳴。
她轉頭望向北方,風雪里有暗紅的光閃過——像是火光,又像是血光。
赤鱗的臉色驟變:是北境的狼旗!他們......
噤聲。謝沉淵突然將她護在身后。
他的大氅完全展開,像道玄色的屏障,去調守關的雷豹衛,讓所有妖修去前殿布防。他低頭看她,語氣放軟了些,你且回宴廳,我去去就來。
蘇清硯卻攥住他的袖口:我跟你一起。
謝沉淵的眉峰動了動,最終只是將她的手攥進掌心。
他的手很暖,暖得像是要把她凍僵的手指融化。
兩人往崖下走時,蘇清硯聽見更清晰的響動——是戰鼓,是刀鋒出鞘的清鳴,是某種不屬于妖域的、冰冷的、帶著玄霄宗特有的檀香的氣息。
是柳無塵。謝沉淵突然停步。
他望著黑暗里某個方向,眼底的魔焰重新翻涌,玄霄宗的'玉面劍尊',最會裝模作樣的偽君子。
夜風卷著雪粒撲來,蘇清硯聞到若有若無的沉水香。
那是玄霄宗長老們常用的熏香,帶著股說不出的陰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