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冷了。她小聲說，卻沒抽回被他握著的手。
洞外的風雪突然大了些。
結界網被吹得泛起漣漪，映得謝沉淵的臉忽明忽暗。
蘇清硯望著他垂落的眼睫，忽然想起前日他說她的骨養著我時，掌心傳來的那縷暖。
原來護骨契不是鎖鏈，是……
你到底為什么要護著我？
話出口的瞬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謝沉淵的手在她后心微微收緊。
靈力突然停滯了半息，又繼續緩緩流淌。
他抬頭時，眼尾的紅更深了些，喉結動了動，像是要說話，卻最終只是將外袍又往她肩上攏了攏。
洞外傳來玄霄宗弟子的喝罵聲，混著劍刃破冰的脆響。
蘇清硯卻什么都聽不見了，她只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謝沉淵掌心傳來的溫度——那溫度順著契約爬進她心口，將五年間結的冰，融出個小小的、暖融融的窩。
你……為什么要救我？她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謝沉淵沉默片刻，喉結在雪色月光下滾動了一下。
他的指節還抵在她后心，靈力如細流般持續注入，連帶著掌心的溫度都滲透進她單薄的衣料里：因為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也因為……我不想再看著一個無辜的人，死在我面前。他的語氣罕見柔和，尾音被洞外的風雪揉碎，像是卸去了所有裹在骨血里的尖刺。
蘇清硯的睫毛顫了顫。
五年逃亡里，她聽過太多替天行道的偽善言辭，卻從未聽過這樣直白的、帶著溫度的答案。
你說的……是千年前那個被奪骨的人？她想起他偶爾露出的怔忡神情，想起他提及仙門時眼底翻涌的暗潮。
謝沉淵的手指在她后心微微收緊，又慢慢松開，像是在觸碰什么易碎的珍寶：她叫阿寧，和你一樣，被玄霄宗以‘護道’為名騙入山門。他望著洞外被風雪模糊的結界網，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了千年的噩夢，他們說她的骨能引動天雷，能助宗門飛升——可那骨明明疼得她每夜蜷縮在草席上發抖，明明被抽骨時她的血濺了我滿袖。
蘇清硯的呼吸頓住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被玄霄宗囚禁的那三日——他們也是這樣笑著說此骨有大功德，卻在深夜舉著淬毒的骨刀逼近她的床榻。
原來有些惡，隔了千年仍是同一張面孔。
洞外的雪粒突然密集起來，啪嗒啪嗒砸在結界網上，震得整面石壁都在輕顫。
謝沉淵抬頭看了眼逐漸被積雪掩埋的洞口，又低頭看向她泛著青白的唇色——寒毒雖被壓制，可這石洞本就陰寒，她的體溫還是在往下掉。
靠過來。他突然攬住她的腰，將人往懷里帶了帶。
蘇清硯的后背貼上他胸膛的瞬間，整個人都僵成了冰棱——這是她五年來第一次離另一個人這么近，近到能數清他眉峰上凝結的雪珠，近到能聽見他心跳聲像擂在她耳邊的鼓。
結界快撐不住了。謝沉淵的下巴蹭過她發頂，聲音悶在她發間，借契約之力穩定寒髓，這樣……你會暖和些。他說的是最正經的理由，可手臂卻悄悄收緊了幾分，像是怕她下一刻就會掙開。
蘇清硯本想掙扎的。
她的指甲都掐進掌心了，卻在觸到他心口那縷熟悉的溫度時，忽然泄了力——那是護骨契的共鳴，是這五年來唯一讓她覺得安全的東西。
她慢慢放松下來，額頭抵著他頸側，能聞到松木香混著雪水的清冽，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極了她小時在山林里聞過的，春芽破雪的生機。
謝沉淵。她輕聲喚他，聲音裹著暖意，你說的‘不想再看無辜的人死去’……是說我嗎？
他的呼吸一滯。
月光從結界的裂縫漏進來，恰好落在她眼尾——那里有顆極小的紅痣，像雪地里開錯了季節的梅花。
是。他低笑一聲，指腹輕輕撫過她后頸那道淡粉色的舊疤，是你，是阿寧，是所有被他們用‘仙骨’二字碾碎的人。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最想護的……是你。
蘇清硯的耳尖瞬間燒了起來。
她慌忙把臉埋進他衣襟，卻聽見他胸腔里傳來更清晰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和她心口的契約印記同頻跳動，像是在應和什么未說出口的誓言。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皮越來越沉。
謝沉淵的靈力像張溫柔的網，裹著她體內翻涌的寒毒；他的體溫像團小火，慢慢融化她骨縫里凍了五年的冰。
她迷迷糊糊地想，原來被人護著，是這樣暖的感覺啊……
等她徹底睡過去時，謝沉淵低頭望著她安靜的睡顏，嘴角浮起一絲極淺的笑意。
他輕輕抬起手，用指腹碰了碰她凍得發紅的鼻尖，又把外袍往她肩頭攏了攏——動作輕得像是怕驚醒了什么易碎的夢。
這一世，我會護你周全。他對著她發頂輕聲說，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虔誠。
洞外風雪未歇，可洞內的溫度卻因兩人交纏的靈力升了幾分，石壁掛著的冰棱悄悄融出細水，叮咚落在石臺上，像極了春汛的前奏。
后半夜，謝沉淵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讓蘇清硯整個人蜷在他懷里。
他望著洞頂逐漸淡去的月光，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忽然想起千年前阿寧斷氣前說的話：阿淵，若有來生，我想做個被人真心疼愛的姑娘。
他垂眸看向懷里睡得正香的人。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陰影，唇角還沾著點口水——哪有半分寒髓仙骨的矜貴樣？
可就是這樣鮮活的、會怕冷會犯困的姑娘，讓他千年冰封的心，終于裂開了道能照進光的縫。
次日清晨，蘇清硯是被凍醒的。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謝沉淵正站在洞口，用劍背敲著結成厚冰的洞門。
晨光從裂縫里漏進來，在他發梢鍍了層淡金。
醒了？他回頭看她，眼尾的紅已經褪了，卻仍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寒霜谷入口就在雪嶺另一側，再走半個時辰就能到。他頓了頓，又補了句，不過那地方終年不見陽光……他沒說完，只是彎腰把外袍重新披在她肩上，指尖有意無意擦過她后心——那里的寒毒，昨夜竟沒再發作。
蘇清硯裹緊外袍，跟著他走出石洞。
雪停了，天地間一片素白。
她望著前方被積雪覆蓋的山梁，忽然覺得，哪怕寒霜谷再冷，只要身邊是這個人……大概也沒那么可怕了。
蘇清硯的靴底踩碎最后一層薄冰時，寒霜谷的霧氣正從谷底漫上來，像團化不開的冷白棉絮裹住她的小腿。
到了。謝沉淵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點被寒氣淬過的清冽。
他停在谷口一塊凸起的巖石旁，玄色廣袖垂落，露出半截蒼白手腕——那是昨夜替她渡了半宿靈力的痕跡。
蘇清硯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所謂入口不過是道被積雪覆蓋的裂隙，可裂隙下方卻像張吞噬光線的巨口，霧氣翻涌間隱約能看見塊殘破石碑，碑身爬滿冰紋，四個陰刻大字在霧中時隱時現：寒髓歸墟。
她的腳步頓住了。
心口的契約印記突然發燙，像被誰拿細針輕輕挑了下。
蘇清硯下意識按住后心，那里的寒毒本該在寅時發作，此刻卻乖順得像被揉成團的棉絮。
她望著那四個字，喉間泛起股酸澀的熟悉感，仿佛這四個字曾被人在她耳邊反復念過千遍，連筆鋒的頓挫都刻進了骨縫里。
清硯？謝沉淵回頭，見她站在原地發怔，眉峰微蹙著退回來，指尖虛虛護在她后腰，可是寒毒又犯了？
不。她搖了搖頭，目光仍黏在石碑上，那四個字......我好像見過。
謝沉淵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玄色發尾被谷風掀起幾縷。
他忽然抬步走向石碑，廣袖掃落碑身積雪，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古老紋路——那些紋路不是刻上去的，倒像是碑身自己滲出的冰痕，每道都纏著若有若無的靈力。
這是上古禁制。他指尖泛起幽藍靈力，輕輕按在碑面，用來封印某種力量。
話音未落，石碑突然泛起微光。
蘇清硯瞳孔驟縮。
那光不是冷白的，而是帶著點暖金，像極了昨夜石洞里謝沉淵看她時，眼尾那抹褪不去的紅。
光暈中浮起道半透明的殘影：白衣女子站在風雪里，發間沒有任何裝飾，只別著根骨笛，骨笛上的紋路竟與謝沉淵腰間那支一模一樣。
她張開嘴，卻沒有聲音，可蘇清硯的太陽穴突突跳著，分明聽見了段古老咒語，每個字都像冰錐扎進她的記憶：
以髓為契，以骨為引，封天地之寒，渡百世輪回......
她......蘇清硯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冰涼的巖石上，她的臉......
殘影女子轉過臉來。
蘇清硯的指甲掐進掌心。
這張臉與她鏡中所見分毫不差，連左眼下那顆淡褐色的淚痣都生在同一個位置。
她甚至能看清女子眼尾的細紋——那是被歲月磨過的痕跡，可又與她的面容重疊得那樣完美，仿佛同一張臉在時光里打了個轉。
她是誰？她喉嚨發緊，聲音像被凍住的琴弦，為什么......和我長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