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時辰,便是子時,是大哭的時候。
合宮寂靜,人人忍著困意大哭痛哭,生怕被有心之人瞧見,落個“不敬先帝”的罪名。
執禮太監高喊:“舉哀——”
宜修張望片刻,不見人來,只得領頭跪下,眾人隨即放聲大哭。
江福海等大哭落,躡手躡腳湊上前,“皇上自下午入乾清宮正殿再沒出來,蘇培盛喊了好幾回都無人應答。張大人、趙大人他們都說有緊要事務商議,等著請見皇上呢。”
“你讓御膳房給尚書房送些銀耳羹,讓幾位大人今夜好好歇著,明早我親自去乾清宮求見。”
“嗻。”
胤禛不肯露面,真哀慟過度?還是另有謀算?亦或是剛上位就擺起了架子?
無論是哪個都得親自去探探。
至明至高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她和胤禛,成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對內、對外的規矩,該重新立了。
以為當了皇帝,就能讓她俯首帖耳、百依百順,做夢!做春秋大夢都不可能!
胤禛要當實權皇帝,她就是實權皇后,誰也別想委屈自己!
天晚時分,飛雪漸止,烏蒙蒙、微弱的陽光斷斷續續落下,紫禁城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光。
宜修清秀的瓜子臉上柳眉微微揚起,舀了兩口燕窩,望著前來報信的蘇培盛,輕嘆:“皇上還是沒個動靜?”
“自昨個兒下午入正殿起,里頭就沒半點聲響,奴才按您的吩咐,叫了許多次,依舊無人應答。”
閉上秀美狹長的鳳眼,陷入深深的思索,終是一口悶了燕窩,冷聲吩咐繪春端著銀耳蓮子羹隨她去乾清宮。
臨走前吩咐蘇培盛先行一步,打發了乾清宮門前等著的一眾大臣們。
“讓請見的大臣們先去弘德殿坐坐,待本宮探望過皇上再行召見。”
“嗻!”
昨兒忙活了一整日,宜修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頂著黑眼圈扶著染冬來到乾清宮殿。
乾清宮位于單層漢白玉石臺基之上,面闊9間,進深5間,遠遠望去巍然屹立、莊嚴肅穆。
宜修瞥了一眼重檐廡殿頂,癡癡望著乾清宮牌匾下的雕梁畫棟,龍紋熠熠生輝,雪景中格外氣勢磅礴。
有些疲倦地吩咐左右伺候的宮女、太監暫且退下,還不知里頭是個什么光景呢?
就胤禛往日宵衣旰食的做派,約莫是連夜批折子,也可能呆呆坐在心心念念多年的龍椅上回憶來時路。
無論是哪一個,上位后夫妻二人第一次打交道,一定得把道劃明白:
乾清宮內你唯我獨尊,那是你的帝王之威;出了乾清宮,你是我宜修的丈夫,往日怎么樣,以后還怎么樣。
頂多看在那身黃皮的份上,不動雞毛撣子,免得壞了耗時數年、繡匠六百余工才能完成的“龍袍”!
繡夏推開大門,宜修眸中一動,余光瞥見筆直跪在龍椅前的身影,忙讓繡夏、繪春在外頭守著。
搞什么?跪在龍椅前?
怕老爺子魂魄沒走遠,不敢坐上去?
膽小成這樣?不至于啊!
雞毛撣子、十八掐使多了?
不,不,不,就沖他上個月,偷摸在書房和倆二八妙齡女子紅袖添香、翻云覆雨的勁兒,再多都不嫌多!
宜修想起那一幕,緊咬銀牙,拎著食盒,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臣妾給皇上請安,龍體為重,請皇上節哀。”
………………
詭異的沉默停滯了空氣。
好啊,剛上位就得意忘形,在自個兒面前擺起譜來了。
好,很好,當真是太好了。
本來還想著給你留點臉,現在……掐不死你就往死里掐,該死的狗男人。
隨著蚊聲低喃的“宜~”聲打破針落可聞的沉寂,宜修氣鼓鼓瞪著青黑的雙眼抬眸,恨不能用目光凌遲眼前人,卻對上一雙眸底黝黑一片,面容閃爍難言委屈的側臉…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啊!
宜修揉了揉眼,默默注視著他,從上到下打量好幾遍,不可置信道:“你昨兒就一直跪著?”
胤禛艱難地動了動脖頸,他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宜修給盼來了。
何止是昨兒就跪著,從前日晚上到現在,壓根滴米未進!
靈前騷亂平息,他繼位之事再無波瀾,一切塵埃落地,他緊繃的心神放松,也有時間為先帝傷心。
初入乾清宮,望向泛著金光的正大光明匾額以及匾額下的五爪金龍,一時間睹物思人,皇阿瑪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悲慟如潮水襲來,淹沒了他的理智,本能地跪在龍椅前,追念過往一幕幕。
饒是父子之間感情再淡薄,曾經也是有過溫馨時光的,幼時許多次溫暖的懷抱,一顆顆塞進嘴里的冬棗,承乾宮后院的秋千、螞蟻窩……到底,皇阿瑪給予過他關愛,只是不多又短暫而已。
想著想著由內升起濃濃的疲憊感,眼皮上下打架,昏沉沉睡了過去。
十四日大晚上,冒著飛雪從京畿快馬狂奔至暢春園,沒多久皇阿瑪去了。
喘口氣的空隙都沒有,就得帶著大批人馬扶棺返京,靈前鬧了好一陣,淚珠子沒斷過,一直提心吊膽哪顧得上吃喝?
待他睜開眼,整個人都麻了,嗓子徹底啞了,喉嚨略略吞咽都是撕裂般的痛感襲來。
當然,就是能說話,他也不會吭聲,丟人、太丟人了!
至于宜修面前丟不丟人……不在乎了,自從身體有礙,夫綱就沒振過,臉面和里子早就丟干凈了。
夫妻一體,宜修面前,他丟臉再大發,也就、就那樣!
“呼~”長舒了一口氣,宜修咬牙切齒寬慰自己不氣、不氣,竭力摁下滿腔怒火,僵硬的臉上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咚咚”兩聲脫了花盆底,認命地閉上眼走上前,把他兩只手搭在肩膀上,使出渾身的力氣,把人往暖榻上挪…算了,挪不動,還是拖吧。
硬拉帶拽總算是把狗男人扔上了暖榻,宜修拍打著酸痛的腰肢,喘著粗氣恨恨道:“你可真是會給我找事。”
“唔唔~”胤禛很想反駁,替自己辯解一二,奈何,早就干涸撕裂的嗓子,完全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宜修壓根不想瞧見他,把帕子塞進他嘴里,叮囑道“忍著!”
咯吱咯嘣——
“唔唔唔~”疼痛讓胤禛的臉擠變了形,嘴里要不是塞著帕子,就得跟鋸了嘴的葫蘆般“哦哦”叫喚出聲。
“忍著,還有條腿呢,不給你捋直了活動下關節經脈,說不準真廢了。”
宜修滿臉的鄙夷,當她樂意蹲下來給他拉直腿又各種按摩、推拿啊!
咯吱咯嘣——
胤禛臉徹底僵了,原本痛的早就失去知覺的下肢,猛然間痛意回歸。
那滋味,此生不想再經歷第二回!
宜修剜了他好幾眼,“你啊你,能不能心里有點數?”
自個兒的身子骨什么樣,自己不清楚么?裝什么孝子,糊弄死人呢!
真孝順,干脆撞死在棺槨前算了!
這么一頓折騰下來,倒累的她渾身酸痛!
來回松快之下,胤禛腿部沉積的血液終于是重新活泛起來,稍微能動動腿。
宜修扶著腰站起身,將扔下的花盆底重新穿起來,這才對著胤禛的雙手,來了一整套伸縮運動。
還不等胤禛緩口氣,一掌把人打橫拍在暖榻上,噼里啪啦響起了捶打聲。
外頭壓根不清楚情況,還以為皇上登基后大發雄威,試圖挽回多年的顏面。
急的繪春、繡夏試圖闖門進來。
宜修哪能讓外人瞧見胤禛丟臉的樣,這可是自己最貼心的婢女!
“慌什么,去準備熱水,晚點陛下要洗漱。”
繪春、繡夏見自家主子無礙,松了一口氣,各自領著宮女忙活起來,染冬始終沉穩守在門邊。
幾番活動,胤禛面上漸漸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不少。
宜修打開食盒,端出還熱乎的銀耳蓮子羹,對上那雙深沉如墨夜般的眸子,抽出嘴里早已咬破的帕子,憋著氣無奈揮揮手,散去難聞的氣味,“來,先喝了這個,潤潤喉,等會再伺候你洗漱。”
說著把銀耳蓮子盅放到案桌上,擺正他的身子,方便胤禛動勺,試探著問:“我去外頭傳話,就說你悲痛先帝離世暈厥在御案前,傳太醫給你瞧瞧,順帶讓張廷玉他們晚些時辰再來議事?”
多年夫妻心照不宣,余話不多說,胤禛跪睡在龍椅前……絕對不能禿嚕出去。
大半天沒個動靜,總得給個說法,這已經是宜修忙活兩天兩夜后,大腦遲鈍后,轉瞬間能找出的最好的借口了。
胤禛面色尷尬擠不出任何表情,原本就滿身寒氣,生人勿近,如今更是憑添了五分不容冒犯的威嚴,頓了一會兒,艱難地點了點頭。
“得兒,你喝著,我去外頭應付下。”宜修拍打著酸痛的胳膊,打定主意等老爺子入了陵寢,非得給這狗男人清一清總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