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刺入鼻腔。
許清嘉眼前最后的畫面,是監(jiān)護儀上拉成一條直線的心電軌跡。三十七小時不眠不休的抗疫值班,讓她的心臟在完成最后一臺針灸治療后徹底罷工。耳邊同事們的驚呼聲越來越遠,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姑娘!姑娘醒醒!"
一陣劇烈的搖晃讓許清嘉猛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不是醫(yī)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者臉龐。老者頭戴四方平定巾,身上一件半舊不新的靛藍直裰,活脫脫從古裝劇里走出來的形象。
"爹..."這個稱呼不受控制地從她嘴里滑出,隨即大量陌生記憶如潮水般涌入腦海——許清嘉,十七歲,明萬歷四十五年,遼東清河堡"濟安堂"許大夫獨女...
穿越了?重生?許清嘉下意識掐了自己一把,清晰的痛感告訴她這不是夢境。
"發(fā)什么愣?前街張嬸等著抓藥呢。"許大夫?qū)⒁患埶幏脚脑诠衽_上,"按方子抓,別像上回似的把白茯苓錯認成白芍藥。"
許清嘉低頭看那藥方,熟悉的藥材名稱躍然紙上:當歸、川芎、熟地黃、白芍...標準的四物湯加減。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作為北京中醫(yī)藥大學的博士,她對這張方子熟悉得能倒背如流。
"我這就去。"她聽見自己說,聲音里還帶著幾分恍惚。
濟安堂不大,進門是問診的方桌,兩側(cè)藥柜直抵房梁。許清嘉的手指撫過一個個小抽屜,黃銅拉環(huán)冰涼沁骨。身體似乎保留著原主的肌肉記憶,她幾乎不用看標簽就能準確找到每味藥材的位置。
"奇怪..."她拈起一片當歸放在鼻端輕嗅。這當歸質(zhì)地輕脆,斷面黃白色,油性適中,是標準的甘肅岷縣貨,但比起現(xiàn)代經(jīng)過精細加工的藥材,保留了更多原始風味。
稱藥時,她發(fā)現(xiàn)藥戥子的用法與博物館見過的明代實物一致。三錢當歸、二錢川芎...她的動作越來越流暢,仿佛這雙手已經(jīng)如此工作了許多年。
"許姑娘今日手腳倒是利索。"張嬸接過藥包,數(shù)出二十文銅錢排在柜上,"聽說女真人的馬隊又近了三十里,你爹可有消息?"
許清嘉一怔,腦海中浮現(xiàn)出零碎的記憶畫面——邊境局勢緊張,女真部落頻頻騷擾,朝廷增派邊軍...她含糊地應付過去,送走張嬸后立刻回到后堂。
一面模糊的銅鏡映出她的新面容:鵝蛋臉,杏仁眼,右眉尾一顆小痣,雖稱不上絕色,卻自有一股清秀靈氣。她抬手摸向發(fā)髻,指尖觸到一根樸素銀簪——這是及笄時父親所贈,原主最珍貴的物件。
"我得弄清楚狀況..."她喃喃自語,目光掃過這間兼作臥室的小屋。一張榆木床,一個紅漆衣箱,窗下書案上整齊擺放著幾本醫(yī)書和筆墨。她快步走過去,翻開最上面那本《本草綱目》,扉頁題著"許清嘉,萬歷四十三年春"。
書頁間夾著一張對折的紙。展開來,是一頁日記:"四月初九,兄長遠赴廣寧衛(wèi)已三月余,音信全無。近日邊境流民漸增,皆言建州女真厲兵秣馬。父親憂心如焚,夜不能寐。今為父親煎安神湯,見其鬢角又添白發(fā)..."
字跡清秀工整,卻透著一股憂思。許清嘉正欲細讀,前堂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許大夫!快救人啊!"
一個滿身是血的壯漢撞開醫(yī)館大門,身后跟著幾個抬著門板的村民。門板上躺著個血人,一支斷箭赫然插在左胸。
許大夫快步上前探脈,片刻后搖頭:"箭入心脈,老朽無能為力..."
"讓我看看!"許清嘉擠到前面。傷者是個二十出頭的獵戶,面色慘白,呼吸微弱,但頸動脈還有微弱搏動。現(xiàn)代急診經(jīng)驗告訴她,這可能是張力性氣胸而非心臟直接受損。
她二話不說撕開傷者衣襟。箭桿入肉約兩寸,位置在第四肋間,確實危險,但若操作得當還有救。
"爹,取針灸包來!再煮一鍋淡鹽水,要快!"
許大夫驚詫地看著女兒,但見她神色堅定,還是轉(zhuǎn)身去準備。許清嘉已經(jīng)進入專業(yè)狀態(tài),她摸出隨身攜帶的帕子疊成方塊,壓在傷口周圍。
"你們幾個,按住他的手腳。"她指揮村民,"待會拔箭時會很疼,絕不能讓他亂動。"
許大夫取來針包,她迅速抽出三根毫針,在傷者內(nèi)關(guān)、合谷、足三里等穴位下針。這是現(xiàn)代中醫(yī)急救中穩(wěn)定循環(huán)的常用配穴,配合古代"閉穴止血"的理論,應該能爭取時間。
"酒!"她伸手,立刻有人遞上燒酒。她將一把小刀在火焰上消毒,然后果斷地擴大傷口,露出箭簇倒鉤。
"一、二、三!"
隨著她用力一拔,箭矢帶著血肉離體,傷者一聲慘叫,鮮血噴涌而出。許清嘉眼疾手快,將準備好的藥棉塞入傷口,同時按壓周圍穴位止血。
"鹽水來了!"
她接過溫熱的淡鹽水,小心沖洗傷口深處。這是最原始的消毒方法,遠不如酒精有效,但總好過什么都不做。沖洗完畢,她用煮過的桑白皮線縫合傷口,最后敷上金瘡藥包扎妥當。
整個過程中,醫(yī)館內(nèi)外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個平日里溫婉安靜的許家姑娘震住了。她下針的手法精準老練,縫合技術(shù)更是聞所未聞,連許大夫都看得目瞪口呆。
"血止住了,但危險期還沒過。"許清嘉擦去額頭的汗水,"需要有人守著,若發(fā)熱立刻叫我。"
獵戶的同伴們千恩萬謝,許大夫卻將女兒拉到后堂,神色凝重:"你何時學的這些?那縫合之術(shù),連《金瘡秘傳》都未有記載。"
許清嘉心跳加速。她該如何解釋這些來自未來的醫(yī)學知識?
"我...常翻看爹的醫(yī)書,自己琢磨的。"她低下頭,"去年救那只受傷的野貓,就是這般縫合的。"
許大夫?qū)⑿艑⒁桑畠旱尼t(yī)術(shù)確實救了人,他最終只是長嘆一聲:"你兄長若在,見你這般長進,定會欣慰。"
提到兄長,許清嘉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青年形象——許明遠,比她大五歲,三個月前應征加入廣寧衛(wèi)戍邊,至今杳無音信。原主的記憶里,這位兄長醫(yī)術(shù)天賦極高,是許大夫的驕傲。
"爹,兄長他..."
"報——!"
一聲凄厲的呼喊打斷了她的話。街上一片混亂,馬蹄聲、哭喊聲混作一團。
"女真人來了!快跑啊!
許大夫臉色驟變,一把拉起女兒:"地窖!快!"
許清嘉卻掙脫父親的手:"傷者不能移動!"她轉(zhuǎn)身沖回前堂,獵戶仍昏迷不醒,抬他來的村民們早已逃散。
"你瘋了?!"許大夫急得跺腳。
"爹,您先躲起來,我隨后就到。"許清嘉已經(jīng)麻利地將幾瓶金瘡藥和針灸包塞進袖中,"我不能見死不救。"
她話音未落,一支羽箭"哆"地釘在門框上。許大夫眼見勸不動女兒,只得咬牙道:"我去引開他們,你藏好!"說完竟朝反方向沖了出去。
"爹!"
許清嘉想追,卻被一陣劇痛釘在原地——原主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母親早逝,父親含辛茹苦將兄妹二人拉扯大;兄長離家前夜,父子三人在燈下共研《傷寒論》;父親鬢角的白發(fā),兄長粗糙的手掌...
這不是她的人生,卻在此刻真實得令人心碎。
門外喊殺聲漸近,她強忍淚水,用盡全力將門板拖到傷者身邊,又搬來藥柜擋住。剛做完這些,醫(yī)館大門就被一腳踹開。
三個女真武士持刀闖入,為首者滿臉虬髯,用生硬的漢語喝道:"錢!藥!交出來!"
許清嘉站在傷者前,紋絲不動:"我是大夫,他是傷者,按草原規(guī)矩,不得傷害醫(yī)者與傷員。"
這話是她從原主記憶中搜羅來的。女真部落雖勇猛好戰(zhàn),卻有一套尊重醫(yī)者的傳統(tǒng)。
虬髯大漢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一個漢人女子會說出這話。他瞇起眼睛打量許清嘉:"你,懂醫(yī)術(shù)?"
"略通岐黃。"她直視對方,聲音平穩(wěn),"閣下左肩舊傷未愈,陰雨天必酸痛難忍。"
大漢瞳孔一縮。他確實在去年冬獵時摔傷左肩,至今未愈。
"你能治?"
"三次針灸,配合藥酒外敷,可愈七八分。"
大漢與同伴交換眼色,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腕:"跟我走!我們大帥正需要好大夫!"
許清嘉奮力掙扎:"放開!我還有傷者要照顧!"
"漢狗不值得救!"大漢獰笑,揚刀就要向昏迷的獵戶砍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灰影從后堂閃出,一根搗藥杵重重砸在大漢手腕上。
"啊!"大漢吃痛松手,刀鋒擦著許清嘉衣角劈在地上。
是許大夫!老人擋在女兒身前,手中搗藥杵如短劍般指著三個武士:"小女醫(yī)術(shù)粗淺,不堪大用。老朽行醫(yī)三十載,愿隨諸位前往。"
"爹!不可!"
許大夫回頭深深看了女兒一眼,那目光中包含太多:囑托、不舍、決絕...許清嘉突然明白,父親是要犧牲自己保全她。
虬髯大漢揉著手腕,冷笑:"老的更好。帶走!"兩名武士上前架起許大夫。
"等等!"許清嘉急中生智,"我爹患有心疾,需隨身攜帶救急藥丸。讓我取來!"
大漢狐疑地點頭。許清嘉飛奔到藥柜前,迅速抓了幾味藥材碾碎,摻入蜂蜜搓成三粒藥丸。她將藥丸裝入小瓷瓶,悄悄在瓶底刻了個"毒"字,然后塞給父親。
"每日一丸,可保心脈。"她緊握父親的手,聲音壓得極低,"瓶底有字,萬不得已時用。"
許大夫目光一凜,微不可察地點頭。
女真人押著許大夫離開前,虬髯大漢回頭警告:"若敢報官,屠盡全鎮(zhèn)!"
馬蹄聲遠去,許清嘉癱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獵戶發(fā)出微弱呻吟,將她拉回現(xiàn)實。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檢查傷者狀況。
傷口沒有崩裂,但脈搏加快,是感染的征兆。她重新清理傷口,換上新藥,又煎了一劑清熱解毒湯。
天色漸暗,鎮(zhèn)上零星響起哭聲。女真小隊已經(jīng)撤離,擄走了十幾名青壯和 女人。許清嘉點亮油燈,在搖曳的光影中繼續(xù)守護傷者。
夜深人靜時,她終于有時間整理思緒。她確實穿越了,成為明末邊境小鎮(zhèn)的醫(yī)家女。從原主零碎的記憶判斷,現(xiàn)在是萬歷四十五年,距離歷史上明朝滅亡還有二十七年,但遼東局勢已經(jīng)岌岌可危。
女真首領(lǐng)努爾哈赤去年剛建立后金政權(quán),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大明江山。而清河堡這樣的邊境小鎮(zhèn),首當其沖。
獵戶的呻吟打斷了她的思緒。傷者醒了,正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
"別動,傷口會裂開。"許清嘉按住他,"你安全了。"
"許...許姑娘?"獵戶認出了她,"我這是..."
"箭傷,差點要了你的命。"她端來藥碗,"喝了它。"
獵戶乖乖喝下苦藥,突然想起什么:"女真人!他們..."
"已經(jīng)走了。"許清嘉簡短地說,"擄走了我爹和幾個人。"
獵戶面露愧色:"都是為了救我...我叫趙大山,是鎮(zhèn)上獵戶隊的。今日在林中發(fā)現(xiàn)女真探子,追蹤時中了埋伏..."
許清嘉心中一動:"你們常遇到女真探子?"
"近來愈發(fā)頻繁。"趙大山咳嗽幾聲,"聽說他們在集結(jié)兵力,可能要打撫順。"
這個情報與歷史記載吻合。許清嘉暗忖,撫順是遼東重鎮(zhèn),歷史上確實在萬歷四十六年被努爾哈赤攻陷,成為明朝在遼東潰敗的開端。
"許姑娘的救命之恩,趙某沒齒難忘。"獵戶艱難地拱手,"令尊之事,我必稟報守備大人,設(shè)法營救。"
許清嘉搖頭:"女真人警告過,報官就屠鎮(zhèn)。況且..."她想起父親臨走時的眼神,"我爹自有打算。"
她幫趙大山調(diào)整到一個舒適的姿勢,又添了燈油。夜深了,但她毫無睡意。父親生死未卜,自己莫名穿越到這個亂世,前途未卜...
書案上的日記本在燈光下泛黃。許清嘉輕輕翻開,讀著原主記錄的生活點滴:跟著父親出診的見聞,對兄長安危的擔憂,邊境日漸緊張的氣氛...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一個聰慧敏感的女孩在亂世中努力守護家人的形象。
最后一頁寫著:
"昨夜夢見兄長渾身是血站在門外,驚醒后淚濕枕巾。爹說夢是反的,可我心難安。若蒼天有眼,佑我父兄平安歸來..."
一滴淚水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許清嘉分不清這是原主的情緒,還是自己的感同身受。她合上日記,望向窗外漸白的天色。
無論如何,她現(xiàn)在是許清嘉了。一個擁有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卻深陷明末亂世的醫(yī)家女。父親被擄,兄長從軍,她必須活下去,找到家人,用這雙手救治更多人。
晨光中,她拿起針灸包,一根根檢查銀針。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在這個陌生時代的立身之本。
趙大山在榻上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傷勢暫時穩(wěn)定。許清嘉輕手輕腳地走到藥柜前,開始整理藥材。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家醫(yī)館就是生命的最后堡壘。
而她,將是這座堡壘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