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籠罩清河堡，許清嘉將最后一味草藥收入包袱，系緊后抬頭望向窗外。三天了，父親仍無音訊。
獵戶趙大山的傷勢已穩定，被同伴接回家調養。臨走時他留下話：若有女真人的消息，獵戶隊會第一時間告知。但許清嘉知道，雖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許父會回來得，她要做得就是守好藥鋪，等待。
"許姑娘！許姑娘在嗎？"
一個急促的聲音從醫館前堂傳來。許清嘉放下包袱快步走出，只見一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站在門口，正是鎮上跑腿的小六子。
"小六子？怎么了？"
"許...許大夫..."少年上氣不接下氣，"在西山道觀...女真人丟下他...快不行了..."
許清嘉心頭一震，顧不得多問，抓起藥箱就往外沖。小六子跟在后面邊跑邊解釋：今早采藥的道士在西山腳下發現許大夫，渾身是傷，身邊還倒著兩具女真武士的尸體。
"尸體？"許清嘉腳步不停，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是啊，七竅流血，可嚇人了。"小六子壓低聲音，"道士說，像是...毒死的。"
許清嘉咬緊下唇。她給父親的那瓶"救心丸"里，確實摻了烏頭與半夏的劇毒組合。現代藥學知識讓她能精確控制毒性發作時間，這是父親安全脫身的關鍵。
西山道觀破敗的廂房里，許大夫躺在硬板床上，面色灰白如紙。道觀的老住持正在為他號脈，見許清嘉進來，搖頭嘆息："臟腑受損，氣血兩虧，能撐回來已是奇跡。"
許清嘉跪在床前，握住父親冰涼的手。老人手腕上一道道勒痕觸目驚心，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暗褐色的血跡。
"爹...我來了..."
她迅速檢查父親傷勢：肋骨斷了三根，右臂脫臼，左手小指骨折，全身多處擦傷和淤青。最嚴重的是內傷——脾臟可能破裂，導致內出血。"需要三七粉止血，再煎一劑復元活血湯"……
許清嘉將煎好的藥湯小心倒入瓷碗。藥汁黝黑，泛著苦味，這是她根據現代藥理改良的"復元活血湯"，比原方多了三七和紅花的分量。
西山道觀的廂房里，許大夫躺在床上，面色已比三日前好了許多。那日他被道士發現時奄奄一息，如今總算脫離了生命危險。
"爹，該喝藥了。"許清嘉扶起父親，將藥碗遞到他唇邊。
許大夫輕啜一口，皺眉道："這方子...加了什么？"
"三七和紅花，分量我調整過。"許清嘉壓低聲音，"還有您教我的，'血見愁'的炮制法。"
許大夫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仔細打量著女兒："你何時懂得這些？"
"平日看您行醫，耳濡目染。"許清嘉避開父親探究的目光。穿越這種事，說出來只怕會嚇壞這個時代的老人。
許大夫沒有追問，只是緩緩飲盡藥汁。放下碗時，他忽然抓住女兒的手："那瓶藥...救了我一命。"
許清嘉心頭一緊。她給父親的"救心丸"里確實摻了烏頭與半夏的劇毒組合，現代藥學知識讓她能精確控制毒性發作時間。
"女真人...？"
"死了兩個。"許大夫聲音沙啞，"他們的大帥心絞痛發作，逼我醫治。我拖延時間...等藥性發作..."
許清嘉握緊父親的手。老人手腕上還留著深深的勒痕，指甲縫里殘留著暗褐色血漬——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掙扎求生。
"爹，您別多想，好好養傷。"
許大夫卻搖頭，掙扎著要坐起來："清嘉，聽我說...廣寧衛...你兄長..."
"兄長怎么了？"許清嘉連忙扶住父親。
"明遠沒失蹤..."許大夫的話被一陣咳嗽打斷，"他在廣寧衛...發現了什么...派人送信說...軍中有人私通女真..."
許清嘉心頭一震。歷史上明軍內部確實存在與后金勾結的將領，若兄長掌握了這等機密...
"送信人呢？"
"半路...被截殺了..."許大夫從懷中掏出一塊染血的布條，"只帶回這個..."
布條上幾個模糊字跡："軍需...周...高..."
經過十來天的修養，許父已大有好轉。
這日，許清嘉像往常一樣，在藥鋪撿藥、理藥……
"清嘉"，父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比平日低沉，"今日京官帶來朝廷邸報，要征調為父去寧遠衛當軍醫。"
許清嘉手里的銀針掉進沸水。她想起史書上的記載：萬歷四十七年，正是薩爾滸大戰后的敏感時期，女真隨時可能再犯邊關。
許清嘉與父親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憂慮。朝廷征召軍醫，父親重傷未痊愈且軍從軍對這個年齡的許父，可想而知，何其艱難，可謂九死一生，若不應征便是抗命。
"我去。"許清嘉斬釘截鐵地說。
"胡鬧！"許大夫厲聲道，"軍中豈是女子去的地方？"
"我可以扮男裝。"許清嘉已經行動起來，取出預先準備的男子衣衫，"爹，您傷未愈，長途跋涉必死無疑。我代您去，既能尋找兄長，又能..."
"不行！"許大夫劇烈咳嗽起來，"你不知軍中險惡..."
"總比失去父親強！"許清嘉聲音哽咽，"娘走了，兄長下落不明，若您再..."她說不下去了，只是倔強地抿著嘴。
父女對峙間，外面已傳來差役的呼喝聲。許大夫長嘆一聲……
腳步聲已到院中。許清嘉迅速換上男子裝束，束起長發。
"濟安堂許青，代父應征。"
許清嘉——現在該叫許青了——向差役遞上偽造的路引。她穿著兄長的舊衣，胸部用布條緊緊束縛，臉上還抹了些灶灰，活脫脫一個清秀少年模樣。
差役狐疑地打量她："許仁安呢？"
"家父染病臥床，無法應征。"許清嘉壓低嗓音，"我自幼隨父習醫，可代父服役。"
差役翻開名冊核對，不耐煩地說："上頭要的是許仁安！你算什么東西？"
"差爺明鑒，"許清嘉塞過去一塊碎銀，"家父確實病重，若強征而去，只怕半路就...屆時差爺也不好交代。"
銀子起了作用。差役哼了一聲："三日后啟程。若敢逃跑，連坐全家。
接下來三天，她日夜研讀父親的行醫筆記，特別是關于刀劍傷和軍中常見病的診治方法?，F代醫學知識固然先進，但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必須結合當時的醫療條件。
臨行前夜，許清嘉為父親換了最后一次藥。許大夫靠在床頭，臉色仍蒼白，但眼神清明了許多。
"清嘉，"他罕見地喚她閨名，雙眼含淚"此去兇險，務必盡可能保護好自己，有機會打探下你兄長消息，父親等你們回來……"
許清嘉點頭記下。她輕輕退出房間，回到自己的小屋做最后準備。
天蒙蒙亮，清河堡西門已聚集了十幾名應征者。許清嘉背著包袱和藥箱，站在人群邊緣。她刻意模仿男子的站姿和動作，連呼吸都控制得緩慢深沉。
"許青？"差役點名。
"在此。"許清嘉壓低嗓音應答。
差役粗魯地拽過她的路引查看，又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怎地生得這般女相？"
"自幼體弱，深居簡出。"許清嘉平靜回答，心跳如鼓。
差役哼了一聲，將路引扔還給她："上那輛車！"
一輛裝運藥材的板車上已坐了兩人：一個是滿臉愁苦的中年郎中，一個是約莫十五六歲的藥童。許清嘉默默爬上車，縮在角落。
"在下保和堂李守德。"中年郎中拱手，"小兄弟是..."
"濟安堂許青。"許清嘉刻意壓低聲音。
"濟安堂？"李守德驚訝，"可是許仁安老先生..."
"正是家父。"許清嘉打斷他，"家父年邁多病，我代父應征。"
李守德恍然大悟，同情地點頭："孝心可嘉。只是邊關苦寒，戰事兇險..."他壓低聲音，"聽聞廣寧衛前日又遭女真騷擾，死了上百人。"
許清嘉心頭一緊。兄長就在廣寧衛，生死未卜……
廣寧衛大營比想象中更加龐大。旌旗獵獵，營帳連綿數里，轅門前士兵盔明甲亮，戒備森嚴。
"所有醫官，到軍需處登記！"傳令兵高聲喊道。
許清嘉隨人群來到一座大帳前，排隊等候。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嗤笑：
"哪來的黃毛小子，也敢冒充郎中？"
她回頭，見一個滿臉橫肉的軍需官正斜眼打量她。此人約四十歲上下，身穿六品武官服色，腰間懸著一塊醒目的銅牌，上刻"周大福"三字。
"濟安堂許青，代父應征。"她不動聲色地遞上路引。
周大福接過路引，卻不看，反而湊近她臉："細皮嫩肉的，莫不是女扮男裝？"說著竟伸手要摸她喉結。
許清嘉后退半步，強忍怒意："軍需官請自重。家父許仁安，曾任太醫院吏目，遼東各鎮守備多有舊交。"
這是她編造的履歷，但許家確實在遼東醫界小有名氣。周大福聞言一愣，手停在半空。
"周大人何必為難一個小郎中？"一個溫和的聲音插進來。許清嘉轉頭，見一位青衫文士緩步而來，手搖折扇，氣度不凡。
周大福立刻變了臉色，諂笑道："徐軍師。周大福不再刁難，草草登記后將一塊木牌扔給許清嘉："傷兵營丙字區！明日卯時點卯，遲到軍棍伺候！"
一名士兵領她來到傷兵營。所謂丙字區，是營地最邊緣的一排低矮帳篷，緊鄰馬廄，空氣中彌漫著腐臭和藥草混雜的氣味。
"新來的？"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軍醫掀開帳簾，"我是陳守仁，這兒的醫官長。"
許清嘉拱手行禮："濟安堂許青，請陳老指教。"
陳守仁打量她片刻，哼了一聲："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來軍中行醫？跟我來。"
帳篷內，二十多名傷兵躺在簡陋的草墊上，呻吟聲此起彼伏。最觸目驚心的是一個右腿潰爛的年輕士兵，傷口已發黑流膿，散發著惡臭。
"瞧見沒？"陳守仁指著那傷兵，"箭傷入骨，邪毒內侵。老夫用烏金膏拔毒，三日即可見效。"
許清嘉湊近檢查，心中暗驚。這分明是嚴重感染，所謂的烏金膏不過是鉛丹混合油脂，不僅無效，反而會加重病情。
"陳老，此傷需清創引流，再以清熱解毒藥內服外敷。"她委婉建議。
"黃口小兒懂什么？"陳守仁怒道，"《外科正宗》有云：'金瘡潰爛，當以辛熱之品拔毒生肌'。老夫行醫四十載..."
"傷者已發熱三日，再拖下去恐成敗血癥。"許清嘉堅持己見，"請允許我試一試。"
陳守仁冷笑："好！你若治死了人，軍法處置！"
許清嘉不再多言，取出自制的柳葉刀在火上消毒。她先以燒酒沖洗傷口，然后果斷切開化膿部位，引流出腥臭的膿血。周圍傷兵看得齜牙咧嘴，她卻面不改色。
清創完畢，她取出預先配好的藥粉——主要是黃連、金銀花等清熱解毒藥，混合少量自制的高純度硫磺——撒在傷口上，最后用煮過的干凈布條包扎。
"誰有酒？越烈越好。"她問。
一個傷兵遞上皮囊："燒刀子，夠烈不？"
許清嘉嘗了嘗，約莫五十度的白酒。她取出幾粒藥丸讓傷者服下，然后用燒酒調了一碗藥湯。
"每四個時辰服一次，明日我再來看。"她囑咐傷者同袍。
陳守仁冷眼旁觀，嗤之以鼻："花里胡哨！明日若不見效，老夫定稟報周大人，治你個庸醫誤人之罪！"
夜深人靜，許清嘉蜷縮在分配給她的角落草鋪上，疲憊不堪，但仍需時刻注意旁邊傷兵們狀況，難以入睡。想父親的囑托，兄長的下落，軍中的暗流...所有重擔都壓在她肩上，更覺軍營難熬。
帳外突然傳來腳步聲，許清嘉急忙收起玉佩。帳簾被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月光中——那人未著盔甲，只穿一件深色勁裝，腰間懸著一柄長劍。背光中看不清面容，但渾身散發出的威嚴氣勢讓帳內瞬間安靜。
"將軍！"陳守仁慌忙起身行禮。
許清嘉心頭一跳。這就是廣寧衛的主將？她低著頭，用余光觀察來人。那人走到白天的傷兵前，俯身查看包扎處。
"新手法？"聲音低沉冷峻。
陳守仁連忙解釋："是新來的小郎中胡鬧，老夫明日就..."
"效果如何？"將軍打斷他。
傷兵的同伴回答："回將軍，李三的熱退了，剛才還喝了半碗粥！"
將軍直起身，目光掃向角落里的許清嘉："你，過來。"
許清嘉強自鎮定，走到近前行禮："濟安堂許青，見過將軍。"
月光此時照進來，她終于看清對方樣貌——約二十歲上下，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下頜線條如刀削般堅毅。最引人注目的是右眉上一道淺疤，給這張英俊的臉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裴錚。"將軍簡短地自我介紹，"你的治法，師承何人？"
許清嘉心跳加速。裴錚，這個名字在遼東如雷貫耳，號稱"鐵面將軍"，以治軍嚴明、用兵如神著稱。
"家父許仁安，是一名醫師。"她沿用先前的說辭，"晚輩自幼隨父習醫，略通岐黃。"
裴錚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許清嘉渾身僵硬，生怕他看出女兒身份。但將軍只是借著火光觀察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斷什么。最終他松開手，轉身走了。
許清嘉長舒一口氣，卻發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這位裴將軍，遠比周大福之流危險百倍。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帳外，秋風掠過軍營，帶著邊關特有的肅殺。許清嘉握緊玉佩，默默祈禱：無論前路如何兇險，她都必須堅持下去——為了找到兄長，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也為了在這亂世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