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內,時間仿佛驟然凝固。
玉流霜那萬年冰封的眸中,震驚如雷霆炸開的寒光在瞬間亮如星辰后,又如退潮般迅速收斂、平息,重新凍結為深不可測的幽暗冰湖。
指腹間那道細若發絲的傷痕在她收回劍指的瞬間便已消失無蹤,那滴凝聚的血珠也似被無形的寒意凍噬,化為塵埃散去。
她定定地看著矮榻上依舊沉睡、對生死一瞬毫無所覺的嬰兒。
方才識海深處那轟然豎起的意志壁障…
并非功法凝聚,而是根植于靈魂血髓深處、經萬劫千世反復磨礪而成的本能烙印。
那是一種刻入神魂、寧可自我崩解也永不屈服的底色!
玉流霜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長時間的、純粹地專注于夙晏旻。
并非之前那種審視胚材的冰冷目光,而是在探究一卷染血的古老戰圖,其上蘊含著難以磨滅的殺伐烙印。
“靈魂…有骨。”
冰冷的嗓音在竹舍內響起,如同薄刃刮過玄冰。
依舊是陳述,只是這陳述之中,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近乎認可的復雜情緒。
不是天賦根骨,不是魂魄強度,而是“骨”!
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不可摧毀的質地!
竹舍另一角,一直靜如幽蘭的云渺緲不知何時已悄然起身。
她并未阻止,也未曾流露出絲毫擔憂。
此刻,看著玉流霜指尖消散的血痕和那驟然深邃的目光,她溫潤的眉眼間似乎有微瀾漾過。
“天授命格,”云渺緲的聲音平和依舊,帶著撫平一切的潤澤,“卻也…劫數重重。此骨若成,可承大道之重。”
玉流霜的目光終于從夙晏旻身上移開,如同鋒銳的劍鋒緩緩歸入無形劍鞘。
那股凍結竹舍靈氣的冰寒也悄然消融。她沒有回應云渺緲的話語,只是再次看了一眼那沉睡的嬰兒,仿佛要將剛才剎那感受到的靈魂烙印刻錄心底。
下一瞬——
玉流霜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悄然扭曲、淡化,瞬息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從未出現,只有那驟然冰冷的空氣和案頭山桃花蕊尖上凝出的一粒細小霜花,證明著她存在過的痕跡。
她離去的方式向來如此干脆。
“劫數重重…”云渺緲低低重復了一句,聲音很輕。
她重新坐回蒲團,玉指輕輕拂過矮榻邊緣溫潤的竹木,眼神落在夙晏旻身上,溫暖中帶上了一絲悠長歲月的深意。
“那便在這…洗去劫塵。”
竹舍內再次恢復寧靜。
只剩下云渺緲清淺如蘭的吐納聲,和矮榻上嬰兒那安穩細長的呼吸聲交織回響。
靈氣霧氣重新開始如柔紗般縈繞、彌散。
案頭陶瓶里那支含苞山桃,花萼悄然撐開了一絲更明顯的縫隙,露出內里一點鮮嫩欲滴的嫣紅。
光陰無聲流逝。
矮榻之上,如同陷入永恒安眠的小小身軀,沉睡得如同歸璞的玉胎。
然而云渺緲指尖那引動靈氣的琴韻再次無聲流淌開來時,夙晏旻那自然置于錦被一側、原本蜷縮的右手小指,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地輕輕顫了一下。
那顫抖輕微得如同冰面下魚兒的吐息。
但那卻是漫長無光沉眠之后——
第一縷真正萌發的生機。
靈氣蘊成的霧紗在竹舍內無聲流淌,匯聚成涓流,纏繞著矮榻上那沉睡的小小身軀。
云渺緲的琴韻溫潤如同搖籃曲,催動著生命能量的修補與融合。
又不知多少日月于無聲中流轉。
終于——
覆蓋在矮榻上的那條薄如蟬翼的銀絲絨毯下,那個蜷縮著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小小軀體,有了更明顯的動靜。
覆蓋在緊閉雙眼上的長長睫羽,如同棲息在雪山之巔的蝶翅,歷經風霜后終于感到了復蘇的暖意,極其緩慢、極其滯澀地……輕輕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
每一次顫動,都牽引著細嫩的肌理。眼皮下的眼球似乎感受到了久違的光,開始有輕微的滾動。
然后——
那蝶翼般的睫毛,終于艱難地掀起了一道極其微小的縫隙!
混沌的光線帶著水霧般的朦朧感,刺入沉寂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世界。
竹舍內很安靜,靈氣氤氳的光暈在靜謐中流淌。
案頭的陶瓶,那支山桃的花苞已經悄然綻放了大半,露出內里嬌嫩粉蕊,映著靈光,如同凝固的煙霞。
夙晏旻小小的眼瞼掙扎著,那初啟的眼縫極其緩慢地張開了一線。
迷蒙的視野從一片模糊的光暈,漸漸聚攏了一些。
映入眼底的,首先是屋頂垂下的、帶著時光紋理的竹梁,交織著朦朧的靈光霧氣。緊接著,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一點點……
他看到了一片溫潤的天青色。
像黎明前雨洗過的天空,上面織繡著奇異的、如同云霧又像奔跑走獸的暗金色紋路,古樸又華麗。
是覆蓋他的錦被。
再一點…一點吃力地偏移視線…
他看到了靜坐在榻邊蒲團上的身影。
一襲黛青色羅裳,朦朦朧朧地融在竹舍幽靜的光影里,似遠山的煙霧繚繞。
墨色如瀑的長發松松挽著,垂下幾縷在頰邊。
看不清容顏,只覺得那身影溫潤安靜,如同山間古玉,散發著令人心安的氣息。尤其那雙擱在膝上、玉色熒然的手,仿佛蘊著春天所有的暖意和生機。
云渺緲在夙晏旻睫羽微顫的第一瞬間便已察覺。
她停止了撫琴引靈的韻律,靜默無聲,宛如一尊含笑的玉雕,任由那初生的稚瞳懵懂地、艱難地審視著眼前這個全然陌生、卻又寧靜到神圣的小小世界。
夙晏旻的意識如同被無數沉重冰渣封凍的溪流,艱難地嘗試凝聚、流動。
外界的信息碎片般涌入遲鈍的感知:那流淌的靈霧的光,竹木紋理,錦緞上的云紋…
那溫潤如玉的身影…
沒有恐慌,沒有喧囂,只有一種奇異的、被包裹的暖意和…
安全。
他想轉動頭,看一看身側的窗欞外是否也有光影。
這個念頭剛剛萌生,脖頸稚嫩的肌肉根本無法支撐頭顱細微的轉動。
一股難以抗拒的沉重疲憊如同潮水,瞬間從四肢百骸深處翻涌上來,無情地淹沒了那初初萌發的一點點清明。
剛睜開一線、映著迷離光影的眼瞳,在疲憊的潮涌下,抵抗般地閃爍了一下,最終還是如同耗盡燈油的燭火,緩緩…緩緩地…再度閉合。
微弱的呼吸再次變得綿長平穩。
短暫的蘇醒,仿佛只是沉漫長夜中一次意外跌落的夢境碎片。
但那雙稚瞳中初開一線時映入的靜謐天青色、溫潤黛青身影和流淌的靈光,已成為他混亂冰封記憶深處,第一抹帶著溫度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