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空中突然響起一聲驚雷。
萬歷帝猛然坐起，一把抓住朱由校袖子。
"校哥兒，太祖爺成祖爺審我，說我糟踐祖宗基業，不許我入祖廟！"
朱由校將錦帕在熱水中浸了浸，敷在他額頭，"皇祖發熱著，做夢魘著了，不是真的。"
"校哥兒，你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沒事的，皇祖不要怕。"
萬歷帝哼哧哼哧睡著了，很快又驚醒了，扯著嗓子大叫:"母后在奈何橋上等我，我不想死……"
"別怕，皇祖是個福壽雙全的人，自有神靈庇佑。"
彌留之際，萬歷帝才開始關心自己的歷史評價，"校哥兒，你說朕是怎樣一個皇帝？"
朱由校答道:"皇祖豐功偉績，無人能抹殺。隆慶六年，太倉存銀僅三百零七萬兩，可是十年之后竟高達九百八十萬兩。張居正清丈田畝八百零二萬頃。戚繼光打造薊鎮防線，蒙古諸部二十年不敢犯邊。李成梁五戰五捷，覺昌安跪獻降表。寧夏之役百日蕩平哱拜，朝鮮之役七載驅逐倭寇，播州之役雷霆誅滅楊氏。這些功績后人不會忘記。"
萬歷帝眼睛濕潤了，想起六歲那年剛剛冊立為皇太子，每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徘徊在《大明輿圖》前，觀賞萬里錦繡江山。
輿圖兩側掛著條幅:
"法三皇五帝文韜武略，繼二祖列宗江山社稷。"
是萬歷帝八歲時寫的，筆跡稚嫩，卻虎虎生風。
萬歷帝突然問道:"古往今來皇帝中，朕可與誰比？"
朱由校答道:"漢武帝。"
萬歷帝勃然大怒，"放肆，朕豈是那暴君？"
朱由檢面無懼色答道:"九邊軍屯田七成被侵占，宣府戰馬瘦骨嶙峋，大同火藥摻了三成沙土，遼東將士雪天穿著單衣，赤足站在冰河上。東西南北中，內朝外廷，軍政民生，無處不潰爛。皇祖覺得大明這副景像與武帝晚年不像嗎？"
萬歷帝痛苦地閉上眼睛，背過臉去。
"國家將亡，黎民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皇祖在位四十八年，殆政二十八年，坐視努爾哈赤勢大，遼東己成吞金獸，絞肉機。皇祖難該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漢武帝一生最了不起的不是開疆拓土，而是最后關頭懸崖勒馬。沒有輪臺罪己詔，便有昭宣中興。"
萬歷帝臉孔猙獰地抽搐著，睡夢中的情景再次浮現在腦海之中。
太祖陰冷的目光，成祖緊咬的牙齒，令他不寒而栗。年輕時也想做個好皇帝，也曾勵精圖治，可惜終究還是走偏了。四十年只在彈指一揮間，就那么稀里糊涂過去了，再也無法回頭了。
太子庸懦，皇孫年幼，建州氣焰熏天，國庫空空如野，三百年基業怕是要斷送了。
前面灰蒙蒙一片，腳下深不見底，萬歷帝走在狹窄的懸梯之上，每一步都膽戰心驚。
他突然聽到母后急切焦灼的聲音:"怎么又胡鬧了，使張先生知，奈何？"
萬歷帝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直著舌頭喚:"娘，救我！娘，救我！"
脖子卻像被掐住了，一個子也吐不出，急得滿身熱汗濕漉漉冒。
朱由校俯身細聽，只聽見一聲聲"我錯了，我錯了……"
"皇祖！皇祖！"
朱由校連叫幾聲后，萬歷帝從迷夢中醒來，瞳孔忽地清明，"我剛才又夢見母后了，三大..…三大殿..…"
萬歷帝眼角流出濁淚，"我終究辜負了母后！停建三大殿，省下的銀子全數充作遼餉！"
說罷，長長舒出一口氣，死人一樣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血色。
一個時辰后，田義率三百凈軍持戟列陣于乾清門外，暴雨沖刷著他們身上的鐵甲，雨水嘩啦啦流下。
七十二盞宮燈齊齊點亮，在暗夜發出刺眼的光。
方從哲與張惟賢并排跪在丹墀最前端，身后跪滿了勛臣、皇親、閣部大臣、科道官，雨水傾瀉在他們身上，似要將他們洗刷干凈。
望著黑壓壓的群臣，朱常洛聲音發顫:"抬龍椅！"
十六名內官抬著龍椅出來，萬歷帝身上裹著明黃色錦被，枯槁得如同風中殘燭。
"朕...朕…朕錯了"，萬歷帝剛開口便嗆出血沫，眼巴巴望著朱由校，"哥兒，代朕宣詔……"
密如戰鼓的雨聲中，朱由校高聲唱頌:"奉天承運皇祖詔曰，朕沖齡即位，任用江陵，啟一代中興氣象，太倉粟可支十年，三大征保國固疆，庶幾可以無愧于祖宗。然慎始者易慎終者難。朕二十八年來高臥深宮，倦于朝政，致朝堂半空，黨爭紛起，去歲遼東潰敗，喪失辱國，朕每念國勢日頹，江河日下，未尚不錐心刺骨，今頒此《罪己詔》，剖白心跡，正本清源。"
"一罪辜負江陵，失君臣相知之義；"
"二罪遲立太子，失父子慈孝之義；"
"三罪放縱內官，失撫育萬民之義；"
"朕命不久矣，愧悔難當。"
階下響起一陣陣騷動，不知誰在低聲哭泣。
朱由校聲音陡然高了八度。
"有旨！"
"追復張居正上柱國、太師、配享太廟，國史館重修《張太岳全集》，凡謗書偽作盡焚！"
"追封皇太子生母王氏為孝德皇后，靈位移奉祖廟，享四時血食！"
"建州一日不平，三大殿一日不復建，已采楠木盡數發往南京官辦造船廠，建造戰船！"
"即日起禁絕黨爭，凡勛臣、閣臣、部臣、科臣、文臣、武臣、內臣、外臣，膽敢以東林、浙、楚、齊諸黨名目攻訐者，殺無赦！"
"頒《宗藩新例》，凡諸王擾害地方者，嚴懲不貸！"
"罷天下礦監稅使，贓銀悉發遼東！"
"罷征遼餉，與民休息，缺額由內承運庫撥補！"
"著皇太子常洛監國理政，舉賢任能，澄清吏治，鼎故革新，光大祖宗基業。"
"欽此！"
朱由校俯下身，問道:"皇祖是這些意思嗎？"
萬歷帝喉頭突然發出"嗬嗬"怪響，眾所期待中終于喊出一聲:"是！"
朱由校從他懷中摸索出玉璽，重重叩在詔書上，余光突然瞥見雨中一個瘦小的身影，和瑞王、惠王、桂王跪在一起，那是由檢，滿身是水正瑟瑟發抖著。
山呼聲和著雨聲漫出宮城:"萬歲！萬歲！萬萬歲！"
雨突然停了，天邊透出一線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