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急匆匆從城樓上下來,見楊漣風塵仆仆,懷中緊緊抱著黃綾詔匣,臂上纏著雪白孝巾。
"文孺兄,你這是?"
楊漣垂首道:"七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龍馭賓天。此乃遺詔,并新君敕命,先帝臨終前,仍念著遼東!"
熊廷弼如同五雷轟頂,慌忙跪地,面北叩首至額頭流血。
楊漣展開詔書,當念誦至"邊事糜爛,朕之過也,卿提兵按邊,征馭良苦,若天假朕十年,當與卿并轡出關"時,熊廷弼忍不住慟哭失聲。
楊漣又宣泰昌帝旨:"著熊廷弼依舊經略遼東,加兵部尚書、右都御史銜,總制遼東軍政民生!"
熊廷弼頭中紛亂如麻,厲聲喚親兵:"傳令!各堡降半旗纏素,全軍縞服舉哀,烽臺堡寨照舊警戒!建虜若敢乘喪來犯,本憲要他們血祭先帝!"
此時此刻的蒲河衛,被三百門大炮轟得死傷慘重的建州軍,在黃臺吉的帶領下倉惶逃離。
趙率教身受十余創,像是從血海里撈出來的,六千守城將士己不足四千,幾乎人人掛彩。
而打掃戰場發現,斃命建州兵至少死了三千,一大半是被炮轟死,在混亂中相互踐踏而死的也不在少數。
祖大壽己累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跌坐在墻根說道:"建州韃子吃了這么大虧,以他們的尿性,一定會來報復,依我看,還是趕緊撤了吧!"
趙率教說道:"不行!沒有熊經略的命令,棄堡而走就是死罪。"
祖大壽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我呸!趙率教你是屬蠢驢的嗎?衛城已經打得稀巴爛了,就靠這四千殘兵怎么守?"
趙率教毫不通融,"該不該守不是我們說了算的,必須請示熊經略!"
祖大壽滿臉生無可戀,憤然道:"你是守備,你官大,你說了算!"
說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正這時,遠處傳來疾風暴雨般的馬蹄聲。
祖大壽從地上一躍而起,沖趙率教嚷道:"趙大將軍,被我說中了吧?現在還有機會跑嗎?"
趙率教手里擎著刀,高呼:"弟兄們,建州韃子又來了,炮手,各就各位!弓箭手,各就各位!"
四千疲憊之師嚴陣以待。
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見一個個馬頭了,一面大旗在風中招展,上書一個碩大的"明"字。
祖大壽高興得跳了起來,"是咱們的人來了!"
趙率教厲聲喝道:"別高興得太早,繼續戒備!"
很快,來軍勒馬停下,一員將領策馬而出,正是賀世賢,穿的不是鎧甲,而是一身慘白的麻衣,槍頭也系著白布,身后數千騎也人人穿著白衣。
“趙率教接令!即刻帶領所部軍民撤往沈陽!"
趙率教、祖大壽大眼瞪小眼,不約而同問道:"賀爺,這是怎么啦?"
賀世賢喝道:"少廢話!快撤,由我殿后!"
一聲令下,士兵們紛紛將滅虜大將軍炮往炮車上搬,推著炮車撒開腳丫子往沈陽跑。
蒲河衛城中的千余老百姓肩挑背馱,扶老攜幼跟在后面跑。
皇太極帶著殘兵敗將,退到界藩城,清點人數,七千五百人只剩下三千人。
南征北戰四十年,努爾哈赤還沒吃過這么大虧,一屁股跌坐在虎皮椅上。
代善斜睨著眼冷笑,"老八,你這仗是怎么打的?小小蒲河衛,圍困了六七天,居然倒折了四千五百旗兵!十指斷了一指,看你怎么向女真人交代?"
努爾哈赤暴喝道:"閉嘴!現在不是說風涼話的時候!"
代善嘴角勾了勾,"父汗未免太偏心,我損失了二百兵就被換了下來,老八損失四千五百兵,卻什么卻什么事也沒有。同為父汗的兒子,這樣厚此薄彼,怎能叫人心服?"
皇太極雙膝跪下:"父汗,二哥說的對。如此慘敗,前所未有,一切都是兒臣的錯,請父汗責罰!"
努爾哈赤面如死灰,良久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己經斷了明軍水源了嗎?"
皇太極哭道:"兒臣圍困蒲河衛整整五天,本來就要大功告成了,誰知突然下了一場雨……"
"下雨怎么了?"
"兒臣想著城中明軍困了五天己是甕中之鱉,誰知第六日破城時,明軍突然多出幾百門大炮,威力極大,兒臣猝不及防,才有了這一場大敗!"
議政大廳外傳來亂紛紛的吵鬧聲,"大汗!大汗!我們要見大汗!"
努爾哈赤雙手捂著臉,幽幽說道:"算計熊廷弼,反被熊廷弼算計了去。他那些大炮是從哪來的?又是怎么送到蒲河去的?為什么我們一無所知?"
大廳外的吵鬧聲越來越大了,還夾雜著陣陣哭號聲。
代善說道:"老八,你惹的禍你去交代!"
努爾哈赤反手就是一記巴掌,喝道:"代善,記著,我大金國小人少,只有上下同心同德才能掙下一條活路,千萬不要學明國那樣內訌。這一次蒲河慘敗,罪責不在老八,全在我!是我太輕敵,料敵不明。主意是老八出的,但拍板的還是我。你要陰陽怪氣就沖我來,不要沖老八!"
說著,大踏步向議政大廳外走去。
黃臺吉快步追了上去,說道:"父汗,我想以吊唁明國皇帝為名,去一趟沈陽查看明軍虛實。"
努爾哈赤停住腳,略加思索說道:"也好!"
沈陽城頭白幡獵獵,熊廷弼正率領文武官員祭拜萬歷帝靈位,忽然探馬急報:“建州遣努爾哈赤第八子黃臺吉,率百余騎到了城外,請求入城吊唁先帝!”
帳中一片嘩然。
賀世賢按著腰刀怒喝:“殺了這個狗雜碎,拿他的腦袋祭奠先帝”
熊廷弼抬手止住喧嘩,冷笑道:“努爾哈赤一輩子精于算計。國喪期間斬殺來使,有損我天朝氣度,開城門!”
黃臺吉腰中懸著一柄佩劍,穿著一身素色箭衣,旁若無人踏入靈堂。
在他的身后,四名隨從抬著一個黑漆木匣,里面盛東珠十斛、貂皮百張。
黃臺吉往供案上放上一柄斷劍,劍刃上血銹斑駁,正是薩爾滸之戰杜松的佩劍。
賀世賢、尤得功等十幾個將領人人握緊了拳頭,熊廷弼雙目微睜,氣定神閑。
黃臺吉焚香三拜,揚聲道:“我父汗言,明帝已崩,英魂當敬,特獻薄禮,以慰遼東將士喪主之痛。”
熊廷弼嗤笑一聲,忽然掀起袍擺,跪向萬歷靈位,慨然高呼:“臣熊廷弼啟奏先帝,建州既獻貂珠,臣自當回禮!”
說罷,將一袋遼東麥種擲入黃臺吉懷中:“這是太子河畔新收之糧,請轉交爾父,叫他自去偽號,自縛其身,跪行到沈陽來,向本經略請罪。麥種入土則生,我大明三百年江山,永不斷絕!”
黃臺吉冷笑道:"經略威武,然我十萬八旗將士枕戈以待。"
熊廷弼歷數建州掠殺漢民重重罪惡,黃臺吉則重提七大恨,雙方唇槍舌戰,互不相讓。
遼東巡撫周永春、巡按陳王庭、兵科給事中楊漣站在熊廷弼身后。
吊唁畢,熊廷弼在軍帳中設素宴。黃臺吉手持酒杯踱到遼東地圖前,說道:“明祚衰微,天命在我大金,父汗若得此山河,必定以王爵授熊公,禮遇備至。”
熊廷弼輕蔑一笑,"看來夜郎自大是真有其事!"
帳外忽然傳來鐵匠鍛刀之聲,黃臺吉笑意驟冷,撣撣衣襟拱手告別。
熊廷弼輕輕說道:"趙率教,祖大壽,送客!"
兩人鎧甲外罩著孝衣,刀柄上纏著白布,叉著腰從帳外走了進來,挑釁似的望著黃臺吉。
趙率教抬了抬下巴:"四貝勒,蒲河之役,承讓了!那天要是準頭好一點,明年的今天四貝勒墳頭草就長老高了。"
祖大壽繃著臉偷笑。
皇太極臉上微紅,"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大金十萬勇士,撫順、清河、薩爾滸、開原、鐵嶺五戰五捷,蒲河衛小輸一場又算得了什么?"
說罷拂袖而去。
三天后,探馬來報:黃臺吉返程途中,命人將麥種全部撒進了渾河。
熊廷弼對周永春說道:“麥種沉河,來春必定漂尸相還,努爾哈赤這是要大動干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