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成婚的一個月前,我未來的公公被父皇下令斬首。
因為他南下賑災時,私自打開官倉放糧。
我的未婚夫謝懷生舉著萬民書在宮外跪了三個時辰,高喊不能寒了忠臣萬民的心,
父皇將茶盞砸向求情的我,「你們的婚約就此作罷。謝懷生忤逆,不得參加來年春闈。」
我不顧孝義,不顧公主之尊,獨自穿著一身白衣走進謝府嫁他。
他說,「好啊,我們成親。」
三年后,我滿心歡喜告訴他我有孕之時,他帶回了他的外室與私生子,告訴我,這是我該還的債。
我才知他娶我不過是為了報復我的父皇。
后來,我心灰意冷,和親路上,他卻騎著馬追了我三千里。
1
大夫確診我有孕時,我幾乎高興得落淚。
我想有了這個孩子,謝懷生就不必再在我與他的母親妹妹之間左右為難了。
我滿心歡喜地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懷生,我們有孩子了。」
謝懷生愣了愣,隨即笑得意味不明,「好,好,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次日他帶著一個牽著幼兒的女子來到我的面前。
「我要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
我如遭雷擊,看著謝懷生臉上的寒意,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的眼神像一條蟄伏許久的毒蛇,帶著黏膩的惡意在我的身上游走。
卻在看向身側女子時轉換為繾綣的柔情。
「蓉蓉的父親,是與我爹一起處斬的臨陽縣令。」
「她孤苦無依,特來投奔于我。與我情投意合,誕下一子。」
他的聲音滿含冷意,「熙寧,你們皇室欠我們兩家。這筆債,你還不還?」
我不住地后退。
我承受不住他的詰問。
我恍惚想起當年。
謝懷生父親的死訊傳來之時,他紅著眼對我說,「阿熙,我父親縱然有錯,但罪不至死啊。」
我為了他,與最疼愛我的父皇大聲爭執。
父皇惱怒地將茶盞向我砸來,皇兄一把將我推開。
茶盞正正砸在他的額頭,血順著他的額頭流了下來。
這是這么多年,父皇第一次對我發火。
「今日若不是謝懷安的父親,你還會如此不平嗎?你身為公主,滿眼只有自己的一己私情,實在讓朕失望。」
我日日思來想去,終是下定了決心。
我溜出了皇宮,獨自在深夜來到了謝家。
謝懷生的臉上有一股陌生的冷意,他問我,「你來做什么?」
我抬起頭看著他,用冷到發顫的聲音說,「謝懷生,我來嫁你。」
他笑了,「好啊,我們成親。」
2
我們在他父親的靈前拜了堂。
沒有鳳冠霞披,沒有高朋滿座,我穿著一襲白衣,嫁給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第二日,謝懷生將我牽到他母親與妹妹面前,說我們已經成親。
看向他母親時,我才驚覺她竟因傷心過度生出滿頭華發。
她在短暫地驚愕過后,撲過來重重地拍打著謝懷生。
「不孝啊!你父親新喪,你竟就有心情娶親!日后天下人如何看你?你如何在朝堂立足?」
謝懷生自嘲道,「母親忘了,我連春闈都無法參加,還談什么以后?」
我的心好像被針扎了一下。
謝懷生三歲便能背詩,他才情出眾,是國子監最優秀的學生。
他同我說起他的理想抱負時,眼睛都是亮的。
可如今,他連下場的資格都沒有。
我的母后在得知我們草草拜堂以后,當場給了我一巴掌。
她氣得聲音發抖,「聘則為妻奔為妾,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
等她努力平靜下來,她幾乎是在懇求我。
「熙兒,跟母后回宮好不好?」
「你父皇說,今日我若是帶不回你,便褫奪你的公主封號,將你貶為庶人。」
我原想我執意嫁給謝懷生,日后他便能看在我的面上,對謝懷生網開一面。
可原來我這個女兒,這般輕易便能舍棄。
這就是他的皇權,重于一切的皇權。
所以他才會不顧民意執意處死謝懷生的父親。
母后生了我三天三夜,我是父皇唯一的公主,他們自幼對我寵愛有加。
可她還有皇兄,皇兄與父皇還有他們的皇權與江山,而謝懷生沒了父親,沒了前程,他只剩下我了。
想到這里,我跪在地上,向母后行了一個大禮。
「榮安不孝,日后不能侍奉母后左右了。」
她紅了眼睛,「你當真要為了一個男人,舍棄你的至親嗎?」
我跪在地上,遲遲沒有起身。
母后終于失望離開。
我為了謝懷生,什么都舍棄了。
可原來他一直在怨我恨我,他仗著我的舊情,捏著我的愧疚,硬是等到我以為我苦到頭的時候,給了我致命一擊。
他給予我七分苦,三分甜,我卻一直拼命為他找理由,相信他仍舊如年少時一般愛我。
那些忽冷忽熱都在這刻有了答案。
他怎么能,狠成這樣。
3
謝懷生如愿娶了柳蓉蓉進門。
與沒有給過我好臉色不同,他們母子一進門便被捧在手心上。
謝懷生的母親對我說,「熙寧,我們謝家對她有愧。懷生委屈她多年,你也不是公主之尊,斷做不出納她為妾的事。」
「日后你們便不分彼此,姐妹相稱吧。」
不分彼此?
她將謝家祖傳的玉鐲給了柳蓉蓉。
那玉鐲她原本是想給我的。
當時我和謝懷生定了親,她拉著我的手言笑晏晏,「我早就認定你這個兒媳婦,這鐲子總歸都是要給你的。」
可等我真成了她的兒媳,她再沒有給過我一個笑臉。
她看見我,便會想起我的父皇毫不留情地殺了她的丈夫,斷了她兒子的前程。
所以謝懷生讓我體諒他的母親。
我在謝府的三年,一直住在最偏僻的小院。
甚至用膳時,都是我獨自在我院里吃。
謝懷生親自帶人將柳蓉蓉母子的東西搬進了東苑。
那里本來有另一個名字。
熙合苑。
我自幼體寒,謝懷生自對我動心那日,便在東苑動工,造了一處溫泉。
他不曾對我邀過功,在我們婚期定下之時,才同我說,「熙寧,我給你挖了方池子。等冬日到了,你便不會畏寒了。」
「就叫熙合苑如何?」
我看著他熱烈殷切的目光不由得臉上一紅。
熙寧,百年好合。
他這種正經的讀書人,竟也有這么繾綣的心思。
可到頭來,我一日也沒有住過。
如今,另一個女人即將要住進去。
柳蓉蓉進府那日,謝玉靈來我面前萬分得意。
「沈熙寧,我早說過,我哥不會再愛你了。」
其實不止是她,我的母后兄長嫂嫂都對我說過。
可我不信。
從前的謝懷生,會因為我的一時興起,策馬二十里去買我愛吃的點心。
為了讓我吃上溫熱的口感,他不惜忍著疼將點心放在胸前。
這么愛我的謝懷生,這樣好的謝懷生,既娶了我,怎么會不好好待我呢?
4
謝懷生娶親之后,我的太子妃嫂嫂宋清寧登了謝府的門。
當年一通大鬧,父皇廢黜我的封號,將我貶為庶人,我與他們再無來往。
她打量一通,神色有些不忍,「熙寧,你從前最是嬌氣,就住在這種地方嗎?」
我努力擠出笑意,「這里沒什么不好,很清靜。」
她拿出一個盒子。
「你帶出宮的首飾,是不是賣得差不多了?」
我咬著嘴唇,低著頭沒有說話。
她嘆了口氣,「這支金雀步搖,當初你可求了母后許久。竟也當了出去。」
「熙寧,你別怪我們對你無情。你的心愛之物,你哥哥都替你贖了回來。」
我鼻頭一酸,頭也不敢抬。
嫂嫂又拉起我的手,「你看看你這手,同我宮里四十歲的婆子差不多。」
我們曾經有一段很難的日子。
謝大人為官清廉,這些年并沒有攢下多少銀子。
他一去,謝懷生再被禁考,家中更是沒了指望。
于是他們只能遣走了大部分的下人。
我的衣裳都是自己洗的。
謝玉靈的衣服洗不過來,便抱著臟衣服直接往我身上扔。
可我于心有愧,只能默默撿起她的衣服。
日復一日,我就坐在這小小的院子里,搓紅了手。
往年在宮里,我總愛用牛乳泡手,宮人都知道榮安公主手如柔荑,指如青蔥。
可嫁到謝府,喝一口牛乳都是奢侈。
嫂嫂掃掉那些神情道,「三年了,父皇的氣差不多也消了。」
「謝懷生做出這等事,趁著這個機會,去向父皇認個錯,你還是高高在上的榮安公主。」
我苦澀地看向她,「嫂嫂,我有了身孕。」
我回不了頭了。
我自己選的路,我該咬著牙走完。
從前母后總笑我長不大。
原來長大是那么難受的一件事。
她的神色堅定起來,「那你更不能留下。」
「熙寧,這一次,我不會再依你了。」
5
三日后,我正在燭光下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繡肚兜,謝懷生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闖了進來。
他的眼睛發紅,似乎可以看見血絲。
他自嘲地笑起來,「哈哈哈,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皇權,皇權啊!」
我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
謝懷生自幼持重,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
昔日我生辰,我拼命哄著他多喝兩杯。
他拗不過我,兩杯酒下肚,臉色微微發紅,他便會告退。
「再喝下去就要失禮了。」
他雖生在世家,讀圣賢書卻為的是為萬民請愿。
可皇權,皇權害死了他的父親,如今又要一點點殺死謝懷生。
他眼神朦朧,好像透過我找尋著什么。
終于他說,「熙寧,寒霜寺的桂花開了。你可去看過了?」
那是十三歲時,他第一次約我出游說的話。
我知道他醉了,醉得很厲害,只有醉了,他才能回到我們情意綿綿的少時。
我保住他,聲音哽咽,「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的。」
話音剛落,柳蓉蓉便急匆匆帶著人趕來。
她語氣有些抱歉,「姐姐,不好意思,擾了你休息,我這就帶他走。」
我眼眼睜睜看著她把謝懷生帶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是他的妻子。
與他有一個兒子。
與我的父親,也有著刻骨卻不能說的怨恨。
6
謝懷生待我依舊冷淡。
好像前一夜他醉后什么也沒有發生,是我心心念念鍛造出的一場綺夢。
他不再做教書先生,每日開始扎馬步,練騎射。
他想從軍。
謝懷生的母親找到了我。
她跪在我的面前,「殿下,求您了,放過懷生吧。」
「太子殿下說,你們若是和離,便讓他下場考試。」
「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他若是出事,我該怎么辦呢?」
「就算我們謝家對不住你了。」
她想用一份和離書換謝懷生的前程與平安。
我看著她滿頭的華發,遠比同齡婦人蒼老的面龐,怎么拉她也不肯起來。
她這一跪,跪沒了我全部的貪戀與幻想。
終于,我點了點頭,「好,我與他和離。」
謝懷生,相識十七年,愛你十二年,我終于失去你了。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當年你在宮外舉著萬民書跪下的那一刻,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7
謝懷生拿著我的和離書遲遲沒有說話。
他抬頭看我的時候,眼神里好像有頭發怒的獅子隨時要向我撲過來。
「怎么,你終于裝不下去了,要回去做你的榮安公主了。」
我貪戀地用眼神描摹著他的眉目。
謝懷生長得極俊,那時盛京有人說,多看他一眼,就會淪陷在他眉間層層疊疊的青山里。
我沒法告訴他,我留在他身邊,是為了保住他的前程。
可如今,我只有離開他,才能把他的前程還給他。
我只能同他說,「你既恨我,我們便一別兩寬吧。」
謝懷生咬著牙,「沈熙寧,你想的容易。我父親——」
我認真地看著他,「那你要我還一條命給你嗎?」
我拔下簪子抵在頸間,向他走近一步,「你要嗎?謝懷生,你要嗎?」
他愣愣地盯著我手中的簪子。
我垂下手,「我先走了。等你簽完,我會命人來取。」
我來時孑然一身,走時自然也沒什么可帶走。
哦,這支簪子。
那是謝懷生送我的第一樣生辰禮。
那年我十四,謝懷生十五歲。
他平日的零用都拿去買書了,于是他悄悄摸摸去替人抄書,賺了十兩銀子買了這支簪子。
我知道后很是怪他。
「你將來可是要考狀元,要封侯拜相的。為了幾兩碎銀,以后也不怕別人翻舊帳笑話你!」
謝懷生理直氣壯,「古人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堂堂正正靠自己賺錢,給心儀的女子買禮物,這有什么丟人!」
我極愛重這支簪子,當光了我的首飾也沒舍得賣它。
但如今,大約沒有留著的必要了。
我離開那天,恰好是柳蓉蓉兒子的生辰。
我遠遠瞧見他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很是和睦。
我離開謝府,沒有一個人來送我。
正如我在那個深夜,獨自一人來嫁謝懷生。
8
回宮以后的生活很平淡。
母后紅著眼睛拉著我的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父皇在一旁冷哼,「哼,吃夠苦頭才知道我們為你好。」
等他們走了,我低聲問哥哥,「謝懷生真能去考試么?父皇當真不在意了?」
皇兄彈了彈我的腦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只是想逼你低頭,他在意的是你啊熙寧。」
我恍然大悟。
原來我當年執意嫁給謝懷生竟是大錯特錯。
可是謝懷生沒有接受。
他仍舊一心想要從軍。
母后的賞花宴上,她正式宣布我的回歸。
現場來了不少世家子弟。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同她說,「母后,我沒有心力了。我想一輩子陪著您。」
她心疼地撫開我耳鬢的碎發,「可我的熙寧,還沒有一場像樣的婚禮呀。」
或許是知道沒有父親的疼愛,我的孩子很是懂事,從來不鬧我。
母后笑道,「可不像你。我懷你生你都很折騰,難怪那次道長說——」
「說什么?」我好奇地問。
母后搖搖頭,「沒什么,是個偶然遇上的江湖騙子,說得不準。」
我懷孕到八月時,突然開始做起噩夢。
我總是夢見謝懷生渾身是血地來見我,渾身插滿箭矢,接著就是血色一片,紅得什么也看不清。
血腥氣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一次又一次掙扎著醒來,胎象也變得不穩。
我晝夜難安,便決定到法安寺去上香。
母后拗不過我,為我特意準備了轎子,里面鋪得很軟和,還帶了一隊侍衛護送我。
我卻在法安寺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柳蓉蓉。
她說半月后謝懷生便要去邊境了。
她有一事。想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