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頭晨霧未散，允昭掖著青囊藥箱匆匆穿行于東宮游廊。朱漆欄桿上凝著隔夜寒露，恰似太子病榻前那方絹帕浸透的冷汗。
朱標執狼毫批閱奏章的手已不復月前顫抖，竟已能執筆批閱戶部漕運奏疏。
覷著太子鬢角新生的烏發，允昭暗嘆心理調控與青霉素藥效之奇。
"王侍郎留步。"瑞安公主自垂花門后走出，石榴裙裾掃過石階上幾片落葉，"昨夜父皇在文華殿批紅至三更，案頭鎮紙換了三回。"
允昭心下一凜，知這少女借物喻人。鎮紙者，壓奏疏亦壓臣心。朱元璋連換御用之物，怕是又要起雷霆之怒。
次日朝會，朱元璋將允昭奏疏擲于丹墀："好個'攤丁入畝'！爾等可知北疆軍餉幾何？"
滿殿朱紫屏息間，卻見允昭不慌不忙展開《萬歷會計錄》謄本："臣請以鳳陽府為試點，這是戶部十年錢糧細賬。"
"好個王侍郎！"朱元璋手中把玩著個青銅藥碾，"能醫太子痼疾，可醫得了天下人心？"
允昭暗自計較，攤丁入畝之法，皇帝不支持，全仗太子了。
應天西郊演武場，五十斤精鐵炮管轟然炸裂。藍玉舊部參將撣去錦袍煙塵，撫掌笑道：“王侍郎這‘霹靂雷’威力雖增，卻比紅夷大炮更易炸膛。”
允昭俯身檢視滿地碎鐵，忽見裂紋處隱約閃著銀星，指尖蘸取細嗅，竟有淡淡咸腥。
“硝石摻了礦鹽？”紉蕙捻碎結晶，羅帕忽染靛藍，“此非尋常提純疏漏，怕是有人將鹵砂混入硝石礦脈。”參將們聞言色變。
涼國公府白幡蔽日。藍玉仰臥楠木棺中，面色青紫中透櫻紅斑駁。
刑部仵作稱是暑熱引發舊疾，允昭卻瞥見尸身耳后有針孔血痂，其色褐如鐵銹，正待以銀針探驗。
靈堂外馬蹄聲急，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率鐵甲兵圍府，稱涼國公私藏漠北輿圖，指揮使玄色披風掃過棺槨時帶起陣陣松香，卻掩不住楠木縫隙滲出的苦杏仁氣息。
“王侍郎倒是勤謹。”蔣瓛鷹目如電，“聽聞兵部新鑄火器炸膛十之八九，不知與涼國公遼東舊部可有牽連？”
允昭背脊生寒，藍玉舊部三名參將參與演武場火炮試射，并不知作坊鑄炮環節。
蔣瓛欲押解藍玉家仆。一稚齡小廝突然掙脫，將染血布帛塞入他掌心。展開竟是半幅火器作坊輿圖，背面朱砂寫著：“鹵砂出自晉王府。”
蔣瓛喃喃自語：“此案牽連九邊軍鎮，晉王能與紅夷勾結？”
五鼓時分，奉天殿早朝。當允昭奏報涼國公疑似中毒而亡時，丹墀下戶部右侍郎夏元吉猛然抬頭，手中象牙笏板"咔嗒"裂開細紋。
錦衣衛曾報，藍玉病死前，晉王送藥，燕王贈酒，龍椅上的朱元璋捻須沉吟，拇指反復摩挲玉帶鎏金螭首，目光如鷹隼掃過列班武將，最終落在燕王朱棣獻上的漠北戰報上。
朱元璋將炸膛的殘骸擲在丹墀下，鑄鐵碎片當啷啷滾到允昭膝前。"二十八門火炮，竟有十七門炸成齏粉，兵部侍郎可知原因？"老皇帝的聲音像淬火的刀。
允昭捧起碎片細嗅："此鐵含硫量逾常，且硝石被人摻了礦鹽，恐非天災。"
"硝石混入鹵砂遇硫磺生成氯化氫、嗯，特殊氣體，會加速鐵器腐蝕。白口鑄鐵含硫偏多則脆性劇增。"允昭補充說明。
階下群臣騷動如驚雀，兵部尚書李慶隆出列冷笑："王侍郎督造軍械不力，倒會嫁禍。"
允昭從袖中抖落賬冊："洪武二十四年遼東生鐵，半數經李大人妻弟之手。"滿殿寂然中，檐角鐵馬叮咚，似有幽魂叩窗。
允昭捧出摻礦鹽的硝石："此物產自解州鹽池，一月前剛劃歸晉藩督辦。"又展開藍玉藥方殘渣："朱砂劑量超出太醫院規制十倍有余，藍將軍耳后有針孔血痂。"
忽有御史出列厲喝："王侍郎既知硫磺有異，緣何不察？"
"硫磺摻的是遼東白礦。"允昭從袖中抖出箭羽，"此物在永平府冶煉，上月燕王請旨增設了三個礦監。"滿殿朱衣大臣頓作寒蟬，惟聞更漏聲聲滴碎日影。
黃昏，玄武湖畔，紉蕙望著水中小型火雷啞彈發呆，忽被允昭拉入假山石洞。
"今日殿上你在賭。"她指尖劃過允昭官服補子上的犀牛紋，"太子監國，晉燕強爭，陛下最忌臣下挑動天家骨肉。"
殘陽如血染透宮墻時，兩人望著對方瞳孔里跳動的火光，恍見洪武二十五年的盛夏，正被漫天硫磺煙云熏成昏黃的舊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