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夜,薊鎮邊墻外三十里野狐嶺,松濤如泣裹著馬蹄聲碎。藍振武解下織金蟒紋服,玄色夜行衣融入烽燧陰影。
建州左衛使者氈靴沾著鴨綠江畔特有的赭石黏土,油紙包裹的礦樣在獾油燈下泛起詭譎青芒。
這位遼東出身的武夫指腹摩挲赤鐵礦粉,忽覺刺痛鉆心——鹽晶裹挾的硫磺顆粒泛著磷光,恰似亂葬崗飄蕩的鬼火。
"藍千戶可知此物厲害?"那女真人操著生硬漢話,將包油紙的礦樣推至石案。
藍振武指尖捻起赤鐵礦粉,鹽晶裹著硫磺顆粒,在月色下竟似霜花綻放。暗處忽有寒鴉驚起,掠過他腰間繡春刀,刀柄纏著半截褪色紅綢,正是當年藍玉親授武藝時所系。
五更梆子敲過應天府,王允昭獨坐兵部案牘間,案頭堆著三月來火炮炸膛的呈報。
夏紉蕙擎著西洋放大鏡,忽見某頁"密云衛"三字下洇著油漬,湊近竟嗅到海鹽腥氣。"鐵礦摻雜質非尋常貪腐。"她蘸茶在青磚地面畫出晶格圖案,"鹽蝕鐵器如蟲蠹木,硫磺遇火則..."
此刻,燕王府邸燭影搖紅,朱棣凝視桌案上的匿名密信,信箋熏著大寧衛特產的松煙墨。紙上畫著毒針圖樣,針尾陰刻的建州女真圖騰,竟與三年前劉伯溫暴斃案證物如出一轍。
"好個借刀殺人。"他冷笑擲信入火盆,火星迸濺間映出窗外窺視的錦衣衛,那飛魚服下擺沾著藍府獨有的蘇合香。燕王急召內衛親信馬和(鄭和),命其星夜趕赴應天府。
藍振武獨坐涼國公府西跨院,摩挲著腰間鎏金錯銀蹀躞帶,忽聽得檐角鐵馬錚鳴,驚起案頭燭火搖曳。這遼東獵戶出身的武夫,此刻倒顯出三分儒將風范,執狼毫在《武經總要》批注間勾畫:"初三日卯時三刻,神機營試炮。"
殘月西沉時分,應天城南校場驟起霹靂聲。但見五門新鑄鐵炮接連炸膛,鐵片迸濺處,掌令官張輔左臂血肉模糊。
硝煙中藍振武策馬疾馳,猩紅披風卷著焦土氣息,厲聲呵斥工匠:"爾等竟敢以次充好!"
燕王親信馬和捧著《星槎勝覽》踱過神機營校場,忽聞轟然巨響。
但見試炮場上濃煙滾滾,新鑄洪武鐵炮竟裂作三截,飛濺的鐵片將百步外的拴馬石擊得粉碎。"這硝煙味兒..."他俯身捻起焦土輕嗅,眉峰驟聚如丘。
文華殿偏廡,允昭望著輿圖沉吟。案頭擺著戶部新呈《洪武二十五年兩淮鹽引冊》,朱砂批注間藏著蹊蹺:"鹽引溢發三成,卻無實銀入庫。"
窗外環佩叮咚,紉蕙攜藥箱款步而入,青緞比甲映著朝陽,倒比往昔添了三分閨秀氣韻。
"涼國公薨逝。"她壓低聲音,"太醫院定為舊疾復發。"話音未落,馬和已踏著露水匆匆而來。
這位燕王府內官褪去蟒袍,布衣芒鞋竟似商賈:"王大人請看!"展開的市舶司簿冊里,赫然列著七名火炮工匠家眷的遷籍文書。
細雨斜侵武英殿。允昭與馬和喬裝商隊,暗訪龍江船廠。但見廢棄船塢深處,十余名匠人正熔煉私鹽,硫磺煙氣熏得鐵砧發黑。
"藍振武之妻葉赫氏,乃建州左衛通事女。"馬和從懷中取出泛黃婚書,"其兩子乳名'阿臺''覺昌',正是女真酋長世襲之名。"允昭猛然想起《遼東志》殘頁記載:"葉赫部善制火器,尤精硝石提純。"
三更梆響,允昭獨坐值房。燭淚堆紅處,攤開從藍玉書房暗格尋得的《北征日記》:"振武性狡,嘗私販軍馬與朵顏三衛..."忽聽得瓦當輕響,紉蕙越窗而入,鬢間海棠花簪已換成男子方巾:"隨我來!"
二人潛行至鼓樓西街,但見藍府后門駛出輛蒙布馬車。紉蕙輕點足尖躍上車轅,袖中銀針挑開車簾——滿車皆是標注"高麗參"的木箱,掀開卻是泛著青芒的硫磺結晶。
兩道深逾三寸的車轍迤邐向西,碾過青石板縫隙間新生的地衣,消失在儀鳳門內龍江船廠暗渠入口——那正是工部劃為"洪武七年疏浚故道"的禁區。
翌日涼國公府,王侍郎怒擲茶盞:"藍振武!爾竟敢..."話音未落,那武夫奪路欲逃。
藍振武暴起瞬間,馬和袖中漁網驟展——這南洋龍筋編織的羅網,早沾滿化功散。雁翎刀墜地鏗鳴,刀鐔嵌著的東珠滾落,珠內陰刻的建州衛海東青圖騰,在晨曦中無所遁形。
馬和遙指玄武湖煙波:"燕王殿下有言,當徹查九邊軍械。"
暮色漸濃,皇城司地牢傳出藍振武嘶吼:"朱老四欲除涼國公久矣!"這吼聲撞在青磚墻上,驚起棲鴉陣陣。
夏紉蕙銀簪輕刮水牢石壁,十字刻痕深處滲出靛藍:"紅夷傳教士的砒霜驗毒法!"王允昭凝視阿拉伯數字標注的炮管徑數,猛然想起《回回藥方》殘卷:"此乃西域砲術要訣,怎會..."
當夜暴雨如注。馬和持東宮令牌叩開聚寶門,五百精銳直撲棲霞山。破廟中搜出未及銷毀的《火炮圖》,羊皮卷邊角處,赫然鈐著"景教大秦寺"的波斯火漆。允昭撫卷長嘆:"這局棋,竟從西域擺到了建州。"
五更鼓響,藍振武跪在孝陵神道,對錦衣衛哭訴燕王威逼。暗處忽飄來紉蕙清冷嗓音:“大人可識得此物?”
掌心瑪瑙耳珰映著曙光,與藍振武襟前缺角嚴絲合縫。馬和適時捧出藍府乳母供詞:“振武妻室葉赫氏,乃納哈出舊部遺孤。”
馬和單膝點地,懷中掏出枚沾血的狼牙符:“藍將軍臨終攥著此物,末將查驗三日,方知是建州衛賞功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