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水殘陽(臘月初八)
洛陽履道坊的宅院里,七十四歲的劉禹錫裹著厚重的貂裘,蜷縮在臨窗的藤椅上。冬日的陽光透過桑皮紙窗,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案幾上攤開著新刻印的《柳河東集》,墨香混合著屋內藥爐升騰的苦澀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緩緩流動。
"大人,該進藥了。"老仆崔九捧著金繕越窯盞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盞中褐色的藥汁冒著熱氣。他注意到茶盞邊緣又多了道細紋——這是老爺最珍愛的物件,四十年前柳司馬所贈,用金漆修補過三次,如今釉色已黯淡無光。
劉禹錫沒有應答,他的手指正顫抖著撫過《江雪》詩旁的批注:"此乃夢得醉后戲筆,然深得吾意"。紙頁上的字跡突然模糊起來,不是因老眼昏花,而是永州那個風雪夜又浮現在眼前——元和五年的冬天,他收到柳宗元寄來的這首詩,當即在酩酊大醉后寫下"孤舟非獨釣,寒江有故人"的評語。
窗外的雪光忽然轉亮,將書頁照得透明。劉禹錫渾濁的雙眼猛地睜大——在《天說》的空白處,竟浮現出極淡的薔薇水痕跡,是當年柳宗元在永州來信中慣用的密記。他急切地去摸枕下的銀簪,卻想起那信物已在衡陽分別時折斷。
2. 夢回曲江(臘月十五夜)
子時的更鼓穿透重重院落,驚醒了淺眠的劉禹錫。夢中二十二歲的柳宗元正在曲江沙岸上寫字,銀簪劃過的痕跡里游出幾尾青魚,魚鱗上閃爍著"永貞"二字。他伸手去抓,卻摸到枕下冰涼的玉組佩。
"取燈來!"老人喘息著坐起,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玉佩背面"愚溪"二字下的星圖。書童慌忙掌燈,只見主人顫巍巍地走到窗前,將玉佩對準夜空的北斗七星——天樞與天璇的連線,正指向北方那顆孤寂的北極星。
劉禹錫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濺在玉佩上。崔九急忙扶住他搖晃的身軀,卻聽見主人固執地指向書架最高處:"取...桐木匣..."
當滿是灰塵的匣子被取下,劉禹錫用指甲挑開早已脆化的火漆。里面是貞元九年柳宗元贈他的《春秋辨疑》,扉頁夾著的梅花標本竟還留著余香。他顫抖著翻開書頁,一朵干枯的薔薇花飄落——是當年曲江畔那個上巳節,他偷偷夾進書中的信物。
3. 終稿絕筆(大和七年元日)
元日清晨,劉禹錫拒絕了崔九的攙扶,獨自坐在書案前校訂《汝州祭柳員外文》的最后一稿。硯臺里的朱砂早已干涸,他咬破手指,用血在"天不慭遺"四字旁添了行小注:"子厚注《莊子》云:'生者寄也,死者歸也。'今吾齒發搖落,當歸矣。"
陽光透過窗欞,在紙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老人恍惚看見自己與柳宗元在尚書省值房共披一床錦裘的夜晚,那些為改革文書爭執不下的青春歲月。一滴濁淚落在稿紙上,暈開了"永貞"二字的墨跡。
午后,他命人取來畢生珍藏:柳州杉木棺的拓片、永州來信、衡陽斷簪...最下面是那柄缺了金鉤的蹀躞帶。當崔九捧出金繕茶盞時,劉禹錫突然將盞中殘酒潑向《柳集》扉頁——酒液恰好暈染了"唐故柳州刺史"的"故"字,墨跡蜿蜒如淚,又似當年柳宗元在御史臺牢房咳出的血痕。
4. 星河重逢(大和七年九月七日)
彌留之際的劉禹錫看見滿室生輝。無數光點從書卷中涌出——是柳宗元所有密信里的薔薇水梅花,是放榜日曲江畔的落英,是永貞年間尚書省窗外的飛雪。它們匯聚成河,在低垂的帳幔間流淌。
星河中浮現出屋角那幅從未示人的畫作:兩個少年在曲江梅樹下對飲,石案上擺著越窯盞與匈奴匕首。畫角題著"待夢得共飲",筆跡一半是柳宗元的峻潔楷書,一半是他自己的狂草。劉禹錫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與畫中人對酌唱和。
"原來你藏了這么好的酒..."老人笑著闔上眼瞼。玉組佩從指間滑落,在青磚地上輕旋數圈,最終停在北斗七星的方位。那點缺失的翡翠處,一株紫薇幼苗正破土而出——恰似七十年前,他在嘉興出生時院里那株無風自動的百年紫薇。
5. 千秋絕響(大和七年冬)
同年冬,洛陽的酒肆里流傳著新的《竹枝詞》。有個醉漢拍案高喊:"劉夢得臨終前,在墻上題了半首《酬柳子厚》!'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余下的詞句被喧鬧聲淹沒,如同當年衡陽霧中消散的告別。
而在嶺南新建的柳侯祠內,學子們有了更驚奇的發現。當陽光以特定角度照射《柳河東集》時,那些朱批與墨跡會疊成新的文字。最清晰的是《天對》末頁——劉禹錫的血色批注與柳宗元的針孔密文交織,顯現出兩個對飲的身影,下方小字依稀可辨:
"死生契闊三十載,終不負,當年曲江梅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