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賀蘭山,終于褪盡了冬日的枯槁。山麓的沙棗樹開花了,細碎的小黃花成簇成團,濃郁的甜香被暖風裹挾著,飄散在棉紡廠家屬院的上空,竟也暫時壓過了無處不在的煤煙味和公廁隱約的氨水氣。陽光有了溫度,曬得紅磚墻暖烘烘的。
李小滿趴在窗邊的舊書桌上,面前攤著從陳伯那兒借來的《代數》,書頁翻卷,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演算。她咬著鉛筆頭,眉頭緊鎖,盯著那道怎么也解不開的幾何題。陽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在她洗得發白的袖口上投下斑駁的光塊。窗臺上,一小盆剛冒出嫩芽的指甲花,是她從陳伯院里分來的,細弱的綠莖努力向上伸展著。
桌角,攤開著一個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她的日記本。最近幾天,上面多了些不同于以往流水賬的內容:“張嬸和李姨在公用水龍頭旁為誰多占了地方吵架,張嬸罵‘你嘴尖得能犁地’,李姨回‘你腚大得能磨盤’,眾人哄笑,她們倒不打了……” “孫曉梅新買的紅色高跟塑料涼鞋,走路咯噔響,像只驕傲的小母雞,被孫叔吼‘再扭屁股打斷你的腿!’……” 這些雞毛蒜皮、鮮活熱辣的家屬院日常,成了她解不出數學題時的慰藉,也讓她心里那個模糊的念頭——把它們寫下來——像指甲花的嫩芽一樣,悄悄地、固執地生長。
“小滿!小滿!”孫曉梅的聲音帶著一股風火勁兒,人還沒到,先闖了進來。她今天穿了件嶄新的碎花“的良”襯衫,領口別著個閃亮的有機玻璃蝴蝶發卡,臉上撲了層香噴噴的友誼雪花膏,額前幾縷頭發用火鉗燙了卷,俏皮地翹著。
李小滿下意識地“啪”一聲合上了日記本。
“藏啥呢?”孫曉梅眼尖,湊過來,帶著一股濃烈的雪花膏香氣,“情書啊?給趙南星的?”
“胡說什么!”李小滿臉一熱,把日記本塞進抽屜,“找我干嘛?”
“借筆記唄!”孫曉梅一屁股坐在李小滿的床上,晃蕩著腳上那雙嶄新的紅涼鞋,“下午廠里青年突擊隊排練‘五講四美’大合唱,我請假了,筆記沒抄全。”她頓了頓,眨眨眼,壓低聲音,“哎,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別說出去!我昨兒在廠工會辦公室幫忙整理舊報紙,看到一本被收起來的書!叫……《簡愛》!聽說可好看了,講外國女人談戀愛的!我趁王干事沒注意,偷偷揣懷里了!”
她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摸出一本封面被撕掉、紙張發黃卷邊的書,塞到李小滿手里。“喏,借你看!可別讓人看見!特別是你爸我媽那樣的!”
李小滿接過那本沉甸甸的舊書,心臟怦怦直跳。外國小說!談戀愛的!這些詞對她來說,遙遠又禁忌,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她緊緊攥著書,指尖能感受到書頁粗糙的紋理。
“謝……謝謝曉梅姐。”她聲音有點發干。
“客氣啥!”孫曉梅擺擺手,拿起李小滿的代數書翻了翻,撇撇嘴,“這玩意兒,看得我腦殼疼。還是琢磨點實在的好。”她忽然想起什么,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喂,你知道不?最近風聲緊,‘嚴打’呢!聽說城里抓了好些倒買倒賣的,還有流氓罪!可嚇人了!趙南星那小子……沒再拉你搞啥‘小買賣’吧?可別撞槍口上!”
李小滿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趙南星在陳伯家時那瞬間的僵硬。她搖搖頭:“沒……沒有。” 心里卻蒙上了一層擔憂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