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十八，一點卯，個個是神仙。
醉月樓正廳，四人圍坐一張剝漆八仙桌前。桌面坑洼嵌霉，仿佛整夜夢見刀劍。
掌柜躬身捧出一本花名冊，封皮油亮，一角卻殘破焦黃。頁首龍飛鳳舞四個大字：
【總綱·執事一覽】
華熠手指微動，未言語，掌柜便戰戰兢兢開口：
“此乃舊時花名編制，原定一月一查，一季一換。后因人手更迭太快，編不及查，便......不了了之。”
“那如今還留著多少人？”唐綰綰眉心輕蹙。
“回姑娘話，仍在冊者十八人，半數為首任留下，半數為親戚補缺。”
趙逸霄笑著抽開冊子：“咱們來一位位瞧。”
一
【廚部 · 張大勺】
職稱：廚子。
履歷：醉月樓供職十年，前后炸毀灶臺七座、炙烤案板四條，現已轉研冷盤。
注：據稱常于烤乳豬時悟出“天地離火真意”。
唐綰綰輕哼：“他那‘天地離火’，大抵就是燒完自己那一鍋。”
掌柜解釋：“他最近主打‘生食流派’，早晨帶那鯽魚去河邊晾曬，說是‘吸天地靈氣’。”
華熠差點暈過去：“你們是酒樓，不是特么拜道的。”
祝十柒補上一句：“也不是拜道的魚。”
二
【賬房 · 石不轉】
職稱：理財術士，專精“周天靈算”。
履歷：七年賬房，唯不識“負”字，進賬必記，支出視心情。
唐綰綰按眉：“他說的‘術士’，怕不是跳大神的。”
掌柜弱聲道：“石先生最擅‘日進斗金’之術，每月賬上收入都億來億去。”
“那你們怎么還快倒閉了？”趙逸霄問。
“因為他不記支出。”掌柜臉色苦得像泡開了的烏龍。
“他說——花出去的不算錢。”
“妙。”祝十柒道，“這是得道的口氣。”
三
【迎客 · 鐵面生】
職稱：笑容監察官，五年未展顏。
履歷：曾拒林王使團入樓，原因是“著裝不整，鞋面有塵。”
唐綰綰眨眼：“是他眼神高，還是鞋太臟？”
掌柜：“我們賠了六千兩。”
“他人呢？”
“現轉后廚，切酸筍。切得極快，頗有殺氣。”
四
【跑堂 · 何三慢】
職稱：堂前靈風腳。
紀錄：最快送菜四道，用時半個時辰。
“怕不是被湯淹死了？”唐綰綰皺眉。
“他信仰慢即是美。”掌柜苦笑，“最近在悟以靜制動’之道，正閉關寫菜譜詩。”
“菜譜詩？”
“是。昨日剛作新句——‘三碟涼菜，一壺斜陽，爐火不燃，也醉客腸’。”
祝十柒點頭：“真的獵奇。”
五
【倉庫·林有竹】
職稱：庫務主事，兼“酒壇風水辨位員”
履歷：執掌后院倉庫七年，偏愛“物盡其藏”。
特長：物品編號隨心情，藏貨地點按五行排布，不設圖，不留賬。
“他這倉管做得挺瀟灑。”華熠翻著卷宗，“一壇酒可以出現在三個地方。”
“他信風水。”掌柜苦笑，“說釀酒要講‘局’，酒壇挪動可避厄運。”
六
【賬副·李婉娘】
職稱：賬房副使，兼“堂前儀容監督”
履歷：三年掌賬，一年理妝。
特長：十指不染紙墨，專研妝面時令搭配，近月因染坊熟人新出胭脂延遲上賬。
“她上月報銷條目有一項‘花瓣熏衣水晶粉’，五萬兩銀子。”唐綰綰冷冷道。
“是新款粉底。”掌柜聲音極輕。
“她到底是賬房，還是貴妃？”趙逸霄探頭問。
七
【傳菜·郭七柳】
職稱：傳菜官，兼任“食運方位推演者”
履歷：五年奔走，錯送率居樓內第一。
特長：桌號概念模糊，堅信“菜有緣者得之”。
“他說‘吃錯是緣’。”掌柜小聲補充，“‘三號桌吃到八號的菜，是緣定三生’。
“他是樓里最哲學的。”趙逸霄點評。
“那客人吃錯賬也算緣嗎？”唐綰綰問。
掌柜支吾：“他說‘銀子走錯，是命數安排’......”
祝十柒點頭：“那么喜歡命，那就安排他去茅房磨命數吧！”
八
【規章·楚歸塵】
職稱：店規顧問，兼“文字風流推敲者”
履歷：月改店規百條，日更榜文數十。
特長：改規成癮，每條規章不過三日，最后全部折成紙鶴，放生于后園。
“放生？”華熠抬眉。
“是。”掌柜嘆氣，“他說規章若不自由，皆為囚徒，故以紙鶴超度。”
祝十柒：“要不要也放生？放后院井里。”
九
【酒水·王十三】
職稱：主調酒司，兼“靈感寄神者”
履歷：三年調酒，五年發呆，偶爾進廚房嘗試“意識流兌酒”。
特長：曾用花露水調燒刀子，曰“仙露引魂”，泡枸杞以海鹽代糖，泡參酒以紅糖作酵母。
“最夸張一次，他拿補腎丸泡梅子酒。”掌柜回憶，“說是‘效果疊加’。”
“結果？”
“客人一夜不睡，連連夢見龍鳳呈祥......”
祝十柒：“此人不該調酒，該入道門。”
十至十八，簡記如下：
【尤小滿】——司鈴童子，每響鈴一次，漏兩桌菜。
【柳嘯】——“天井花藝總監”，擅堆石造景。因誤將客人披風埋入花壇，被扣三月俸銀。
【曹蜉蝣】——門衛，日坐不動。號稱“老樹盤根”，兼任“地磁感應師”。
......其余數人，要么下落不明，要么改行學算命。
華熠合上花名冊，片刻無語。
趙逸霄攤手道：“要不咱給他們開個大會？讓他們自我介紹，順便演一場群口評書？”
掌柜滿頭大汗：“我勸各位......別試。”
“上次試了一次，光‘曹蜉蝣’那老爺子自我介紹，講了八炷香，還沒講到祖父那輩。”
“......6”
——祖制流傳，一問起，條條講不清。
醉月樓藏書閣，青燈搖曳。厚如磚石的《祖制總綱》赫然擺在案頭。
華熠翻開第一頁，墨跡斑駁，書首題曰： 【醉月總綱·太始元年修】
夫規者，非止約束，乃為正氣長存；法者，非為禁行，乃使百工有序。
本樓開設八門五部，設規一百二十條，皆載樓中所當知、所當行、所當不言不行者。
遵者福，逆者禍，違者押赴香爐樓聽訓三日。
趙逸霄咽了口唾沫：“這......訓話還設專樓？”
掌柜點頭：“設了。那樓原為香房，后來改訓人。”
那現在呢？”
“香薰做不下去了......因為老訓人，客人一聞那味就發怵。”
華熠懶得搭話，翻到下一章：
【第一章 · 入樓禮節】
凡客至，門童應唱《醉月來儀》一闕。
若遇貴客，須跪迎，念八福真言：“月下明君、星前高座、天賜來儀、世留芳名......”
貴客若為七品以上官員，則迎者需備六尺紅綾，繞樓一圈后方可放入。
祝十柒沉默半晌，低聲道：“七品官來吃飯，要先跑圈？”
“是。”掌柜點頭，“上月剛來一位......跑了一圈，人沒進來，紅綾纏住了腳摔進水缸。”
祝十柒：(?_?)
【第二章 · 茶案規】
茶水溫不得高于七十二度，低不得于六十九；
上茶時須念“香雨如晦”四字，方可遞盞；若茶潑客人，不得道歉，須曰“此為星運洗塵”
【第三章 · 廚部律】
廚者非得道之人，不得近灶；
凡炊事，須以“開水三拜、燃火一叩”禮始；
不得左手持鏟，恐污神位；
廚中不得談婚喪、不得笑聲、不得打噴嚏，違者視為褻神。
趙逸霄一聽，鼻子一癢，“阿嚏！”一聲打出來。
祝十柒慢吞吞看向他：“你......違神了。”
【第四章 · 香房細目】
香囊不可重樣，佩錯視為越禮；
客至需自帶香品，樓方為其點燃，稱“敬香回禮”；
香名若觸忌日，須改讀諧音。
【第五章 · 前堂音律】
凡演奏、奏曲，不得彈《廣陵散》以外曲；
若賓客點曲，須先占卦，以知吉兇；
若命犯當日曲名，須調曲三度，改調改詞再唱，乃可行。
唐綰綰：“誰定的這種......高古規矩？”
掌柜老實：“原樓主好琴道，唯喜廣陵散。后人不敢改。”
“那萬一有人點《春江花月夜》呢？”
“我們就把詞改成了《廣陵花月夜》。”
【第六章 · 酒令之律】
每桌每酌須設酒令官一人，輪流吟詩；
若三輪不對，酒杯收回；
唇齒碰杯為“大不敬”，需跪喝以罰。
【第七章 · 賬房守則】
客結賬時不得言“貴”，須贊曰“值”；
若銀鈔不足，仍需跪謝，稱“承酒福澤”；賬房稱“銀清尊”，無特批不可直視其目。
【第八章 · 月例薪規】
各部月銀須繞“敬祖爐”三匝才可發放；
若值月中節氣不祥，須齋戒七日方能領錢；
若遲發，不可催，只能焚表求賜。
唐綰綰：“原來醉月樓的薪水，是向神明請的？”
【第九章 · 客人雜務章】
凡客若至午后未開席，須自理茶水，謂之“半自斟”；
食畢不語者，罰吟詩一章；
衣著雜色者不得入上座；
堂內不得言“飽”字，須曰“已滿”或“膳畢”。
祝十柒嘆氣：“這是吃飯還是參加道會？”
趙逸霄問：“那要是我想再加一碗？”
掌柜立刻道：“得說——‘雖已滿，然愿再證道果’。”
祝十柒：“這是真特么獵奇。”
【第十章 · 災火應律】
若樓內起火，優先救旗幟、卷宗、鎮店之寶。客人可讓其自行疏散。
若香閣燃燒，須眾人唱《止焰咒》方可取水。
祝十柒眼角微抽：(?°?°?)
【第十一章 · 樓主守則】
樓主不得親赴廚房，免俗；
不得隨意笑語，失威；
不得手批銀賬，失貴；
若遇朝堂使節，須身披紅鶴紗，持玉如意，曰“仙主當臨”。
眾人集體沉默。
華熠默默翻過這一章，將“仙主當臨”四字圈得極粗。
“怪不得樓主換了六任。”他輕聲道，“原來都成了仙。”
祝十柒搖頭：“是仙人下凡，被香火熏死。”
【第十二章 · 內務綱要】
院中樹不得擅砍，樹倒視為兇兆；
墻上字不得涂改，字斜視為天譴；
樓內人不得戴黑帽，陰氣太重；
侍女笑聲不可過三，若笑四聲，必遷外院。
......
眾人翻完一卷又一卷，簡直如墜幻境，像在讀一部風雅而瘋癲的《醉月神譜》。
祝十柒無語：“你們不是守祖制，你們是供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