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穿透云層,森林還籠罩在薄霧中。維果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撫過地面潮濕的苔蘚,那里有一串新鮮的蹄印。他的寸頭短發上掛著細小的露珠,黝黑的皮膚泛著青銅般的光澤。
“看這里,洛根。”維果壓低聲音,十歲的兒子立刻湊過來,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男孩學著父親的樣子蹲下,動作還不夠熟練,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但他咬住嘴唇沒發出聲音。
維果嘴角微微上揚,指著那些蹄印:“前蹄深,后蹄淺,說明它在小跑。看間距——”他用手指丈量,“是頭成年雄鹿,體重不輕。”
洛根點點頭。這是他第三次隨父親正式出獵,前兩次他們只帶回了兔子和松雞。如果能獵到一頭鹿,他就能在村里的同齡人中挺直腰板了。
維果站起身,肌肉在緊繃的獵裝下隆起。他取下背上的長弓,那是一把用橡木制成的武器,表面被手掌磨得發亮。“記住第一條,”他低聲說,“永遠讓風從你面前吹過。”
洛根嗅了嗅空氣,潮濕的泥土味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臊。“它在那邊?”男孩指向東北方。
維果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從腰間皮袋里抓出一把細碎的絨毛,輕輕拋向空中。絨毛隨風飄向西南。“逆風而行,”他糾正道,“否則它會聞到我們。”
他們開始緩慢移動,每一步都精確地落在最安靜的位置。維果的動作如流水般自然,而洛根則需全神貫注才能不踩斷枯枝。森林在他們周圍蘇醒,鳥鳴聲此起彼伏,但這反而提供了掩護。
“第二條,”維果的輕語幾乎融入了環境聲中,“耐心比精準更重要。”他停下腳步,指向一棵橡樹下方,“看到那些被啃過的嫩芽了嗎?它不久前在這里進食。”
洛根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伸手去摸背上的小弓——維果上個月剛為他制作的入門武器。維果卻按住了他的手腕,搖了搖頭:“還沒到時候。”
他們繼續追蹤,維果不時停下來檢查折斷的枝條或翻動的落葉。陽光開始透過樹冠,在森林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洛根的額頭滲出汗水,但他不敢擦拭,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突然,維果的身體僵住了。他緩緩抬起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洛根屏住呼吸,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在約五十步外的空地上,一頭雄鹿正低頭啃食灌木。它的鹿角如王冠般雄偉,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維果以幾乎不可察覺的動作取下箭袋里的一支箭。洛根看著父親的手指搭上弓弦,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極致卻又保持著詭異的松弛。這是獵人的矛盾狀態——完全的專注與完全的放松并存。
就在維果準備拉弓的瞬間,洛根腳下的一根枯枝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雄鹿的頭猛地抬起,耳朵轉動,鼻孔擴張。
時間仿佛凝固了。
維果的箭已經離弦,但雄鹿同時躍起。箭矢擦過它的后腿,只帶出一線血絲。雄鹿發出驚恐的嘶鳴,轉身沖入密林。
維果轉頭看向兒子,看到男孩臉上混合著羞愧和恐懼的表情。
“我...我沒想到...”洛根的聲音顫抖著。
維果輕聲的說道:“第三條,意外總會發生。重要的是接下來怎么做。”他檢查了箭上的血跡,“它受傷了,但不足以致命。我們可以繼續追蹤,或者……”
一聲低沉的咆哮打斷了他們。維果的身體瞬間繃緊,他猛地將洛根拉到身后。距離他們不到三十步的地方,一頭成年黑熊從灌木叢中站起,前爪在空中揮舞。它聞到了鹿血的味道,而現在,它看到了更易得手的獵物。
洛根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上來。他曾在村中聽獵人們講述熊襲擊人的故事,那些幸存者往往失去了肢體或生命。
“別動,”維果異常平靜,“慢慢后退。”
但恐懼戰勝了理智,洛根轉身就跑。這一動作激怒了黑熊,它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開始沖鋒。幾乎同一瞬間,維果閃電般搭箭拉弓。“咻,咻”兩聲,兩支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黑熊的兩只眼睛。黑熊痛苦地咆哮,但并未停下。維果知道自己的弓對付這種體型的猛獸力量不足,他需要致命一擊。
“洛根!上樹!”他大喊,同時又抽出一支箭。
洛根終于找回了理智,撲向最近的一棵橡樹。他笨拙地攀爬,指甲陷入樹皮。黑熊已經逼近維果,后者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弓弦拉滿。
又一箭沒入黑熊的胸口,但只是讓它更加暴怒。維果知道自己的弓箭沒辦結果對方,他迅速抽出獵刀,準備近身搏斗。
就在黑熊距離維果只有三步遠時,一支箭突然從側面射來,深深扎入熊的耳朵。黑熊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前爪胡亂拍打。維果驚訝地轉頭,看到樹上的洛根正顫抖著搭上第二支箭。
“呼吸,”維果喊道,“呼氣時松弦!”
洛根閉上眼睛片刻,然后睜開。第二箭飛出,這次射中了黑熊的頸部。維果一個滑鏟鉆到黑熊身下,猛的一刀將獵刀刺入熊的心臟。巨大的身軀搖晃了幾下,轟然倒地。
森林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父子二人粗重的喘息聲。維果走向橡樹,伸手幫助兒子下來。洛根的腿軟得像棉花,幾乎站不穩。
“我...我以為我們要死了。”男孩氣喘吁吁的說道。
維果用手掌捧住兒子的臉:“但你救了我們。”他指向黑熊,“那一箭很準。”
洛根看著死去的猛獸,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胃里一陣翻騰。他轉身嘔吐起來。維果靜靜等待,然后從水壺里倒出些水給兒子漱口。
“第四條,”維果說,聲音比平時更柔和,“獵殺從來不是值得慶祝的事,即使是為了自衛。”他蹲下身,將手放在黑熊的皮毛上,“我們取所需,不浪費,并心懷敬意。”
洛根點點頭,眼中的恐懼逐漸被另一種情緒取代——不是驕傲,而是一種深沉的領悟。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父親的世界,那不僅僅是技巧和勇氣,更是一種與自然相處的哲學。
維果站起身,開始檢查黑熊:“這頭熊很健康,皮毛完好。肉可以吃,油脂可以做蠟燭,骨頭可以制作工具。”他看向兒子,“你準備好學習如何正確處理獵物了嗎?”
洛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肩膀:“是的,父親。”
陽光終于穿透了云層,灑在父子二人身上。維果的嘴角浮現出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今天,他的兒子不僅學會了狩獵,更學會了生存。而作為父親,沒有比這更值得驕傲的了。
維果將打包好的熊皮熊肉等背到林子外的驢車上,帶著洛根回到了他們的村子。
那是位處風暴關外的一個小村子,他們原本的住所在最南邊的荒蕪之地,那里曾經也是一片富饒,直到十幾年前的火山爆發,一場天災將這片土地的一切活物都融成了灰燼,居民們不得不北上來到了風暴關外。正值時局動蕩,戰火不斷。關內幾乎每天都在打仗,這些幸存者們只能在關外搭建起住所,整天靠著打獵捕魚為生。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贊達帝國成立后,新上任的風暴關領主葛斯·斐伯爵曾派人邀請這些居民們入關生活,然而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過慣了這樣的日子,只有很小一部分人選擇了進關。
這里地處偏遠,人煙稀少。幾乎沒有什么外來訪客。除了……村子中那些士兵。
維果將驢車停到屋子后面,把戰利品從車上卸下,又把驢子栓到了草棚中。這時他的妻子從屋里走出來,微笑著遞來了一碗水。
“辛苦了。”
維果接過水,把碗遞到兒子面前,洛根咕嚕喝了一大口,可能是喝的太快被嗆到了,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維果微笑著接過碗來,一飲而盡。
“母親!我們今天獵到了一頭大黑熊!”緩過勁來的洛根興奮的搖著母親的手。
“天吶,熊?真的嗎?你們沒受傷吧?”
“沒事的安娜,洛根現在和我一樣,已經是一名合格的獵人了。”維果擦了擦汗水,揉了揉洛根的小腦袋。
“以后我天天打獵,給你帶好多好多的好吃的。”洛根神氣的說道。
安娜手擦了擦洛根的小臉蛋,“好~,洛根最厲害了,小獵人,快去洗洗吧,都成小花貓了。”說完就牽著洛根進屋了。
維果走到屋子前面正準備砍柴,抬頭看見一隊士兵護送著兩輛馬車,車身被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絲毫看不清里面裝的是什么。
為首的一個士兵也看到了維果,熱情的向他打了個招呼:“喲,維果,今天又打了什么?”
維果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回答道:“今天我兒子打了一只黑熊,回頭給你們弄個熊掌嘗嘗。”
“什么?洛根那小屁孩打黑熊?你就吹吧哈哈哈。”
維果笑了笑也沒繼續說下去,而是把目光投到了那兩輛馬車上,“安德魯,今年來這么勤,要不在村里造個房子住下?”維果一邊劈柴,一邊開著玩笑。
安德魯聳了聳肩,一臉無奈。“沒辦法啊,上頭一句話,下頭跑斷腿。真羨慕你啊,自在。”
這些士兵從幾年前開始,每年都會有好幾次護送著馬車經過這個村子,在外休整一夜后繼續南下前往荒蕪之地。幾天后當他們再次回到村子時,馬車總是會變的空空的。村民們曾經也問過馬車上裝的到底是什么,但是這些士兵總是對大家閉口不談,并且對馬車寸步不離,趕走一切好奇想打探的人。盡管維果與安德魯兩人的關系已經熟絡了,但是安德魯也從未向他細說過馬車的事,維果也覺得多管閑事不好。所以再也沒有問過。
“今天晚上來我家喝兩杯?家里釀了新鮮的蜜酒。”維果打趣道。
“混蛋,你明知道我不能去,還勾我的饞蟲!”安德魯笑罵著,用力的錘了一下維果的胸口。“晚上讓洛根那臭小子送些熊肉到村外的營帳來,我倒看看你是不是吹牛,要是真像你說的那么神,我就把這短刀送他。”說罷從腰間解下一把精鋼小刀。
維果看了一眼小刀,沒有說什么,只是捧起一堆柴火,準備回屋。安德魯從懷里掏出兩枚銀幣,硬塞到了維果的腰帶里。維果想要拒絕,無奈安德魯已經翻身上馬離去,維果只得目送朋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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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村外臨時營地
士兵們圍著噼啪作響的篝火,火光映照著他們粗獷的笑臉。洛根抱著一大盆還冒著熱氣的熊肉,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小片林子,直到看見安德魯那熟悉高大的身影。
“哈!小獵人來了!”安德魯大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接過木盆,濃郁的肉香立刻引來周圍士兵的起哄。
“喲,維果家的小崽子來送吃的了?這只熊聽說是他打到的?”一個滿臉胡茬的老兵咧嘴笑道。
洛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撓了撓屁股。
“我看不像,這年紀的小娃娃看到熊還不得嚇尿啊?哈哈哈。”
安德魯對洛根笑著說:“來,露一手給我們瞧瞧,看看你那老爸有沒有吹牛。”他從一旁取來一張短弓,遞給洛根。他指向不遠處的一個吊著的水囊,“射中它,叔叔就給你個禮物。”
洛根接過弓,指尖微微發緊。他想起了與父親的對話——
“洛根,晚飯過后你去村外給安德魯叔叔送肉好不好?”
“好啊。”洛根正扒在桌子邊,一邊看著母親做飯一邊流口水。
“怎么要讓洛根去啊?”安娜奇怪的問自己丈夫。“剛在門口遇見安德魯,我跟他說熊是洛根打的他不信,非要洛根晚上去露一手。”維果無奈的笑道。
“放心吧父親,我肯定好好表現。”洛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聽著洛根,晚上你要故意射偏才行。”“這是為什么?父親”“因為如果你射中了,安德魯叔叔要送你一把短刀,那把刀看上去就很昂貴,不屬于我們的,我們不能拿,明白嗎?”
“好的父親。”洛根點點頭,維果蹲下摸了摸他的頭,感到非常欣慰——
營地中的洛根擺好姿勢,深吸一口氣,拉開弓弦,目光鎖定不遠處的水囊。箭矢破空而出,卻在最后一刻偏斜,擦著水囊邊緣飛了過去。
“哎呀,還差得遠吶!”士兵們哄笑起來。
安德魯笑著拍拍男孩的肩膀說:“沒事沒事,下回叔叔教你射箭。”說完安德魯便不再理會他,向他揮了揮手,轉頭與伙伴們開始享用起了晚餐。
士兵們相談甚歡,沒有人再去管洛根。無聊的他一個人好奇的在營地中閑逛著,突然引起他興趣的是不遠處兩輛被包裹得漆黑的馬車,他走上前去仔細打量著馬車。
突然耳邊聽到了細微而又模糊的呻吟,同時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飄入了他的鼻子。他緊緊盯著馬車上的一個小孔,那似乎是一個箭孔。
洛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回頭望了一眼篝火旁的士兵們,他們大聲的交談著嬉笑著,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那輛馬車的后面,慢慢掀開簾子的一角……
車廂內彌漫著渾濁的氣息,十幾個少女蜷縮在角落,她們的手腕被粗糙的麻繩勒出紅痕,腳踝同樣被緊緊束縛,動彈不得。每個人的眼睛都被黑布蒙住,嘴里塞著布團,奇怪的是她們都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馬車正中間,一個女孩趴倒在地,肩膀上插著那根自己射歪的箭,鮮血已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暗紅的血跡已經蔓延開來。
洛根腦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識的捂住嘴巴,然而一聲驚呼已經從他的嘴里發出。
耳邊突然變得安靜,遠處士兵的喧鬧聲消失了。洛根感覺冰冷的夜風灌進他的衣領,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緩緩的后退,突然感覺背后靠到了什么東西,他回頭一看,火把的光映在安德魯鐵青的臉上,那雙瞪得好大,大的令他有些害怕,身邊那些士兵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小家伙......“安德魯的嗓音沙啞得可怕,他悄悄從背后拔出短刀“你在干什么……“
“安德魯叔叔……那些是誰……”洛根小聲的問道,他感覺此刻的氣氛有些不對。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殺了他!不能讓他說出去!”周圍的士兵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都閉嘴!”安德魯喝止了他們,他慢慢蹲下,拍了拍洛根顫抖的肩膀,“沒事的洛根,別害怕,沒人會傷害你……”
噗——
最后一句話消散在風里時,洛根看到的是安德魯那顫抖的手,和刀刃上滑落的、比夜露更冷的光。
一群烏鴉從枝頭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