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亞·斐站在風暴關最高的城垛上，高高束起的白色馬尾辮隨著風的方向搖擺，蒼白到近乎透明的眼眸掃視著關外。身后兩名守衛刻意保持著距離——他們始終無法完全適應伯爵千金這宛若冰霜的氣場。
“北側城墻沒有異常，小姐?！笔匦l長略微有些緊張，眼睛盯著她肩頭而非那雙令人不安的白瞳。
雷亞早已習慣這種反應。她微微點頭，白發隨著動作泛起珍珠般的光澤?！袄^續巡查南側塔樓。另外在南北兩邊的山脊上也布哨?！甭曇羟宕嗬涞?。二十年來，這副異于常人的外貌讓她學會了用完美的貴族禮儀筑起高墻，將一切情緒封存其中。
轉過箭塔拐角時，一陣金屬摩擦聲讓雷亞耳尖微動。她抬手示意守衛停下，獨自向前走去。
金色鎧甲在陽光下如液態金屬般流動，與一頭瀑布般的黑色長發形成鮮明對比。但當雷亞真正停在呼吸距離時，最先攫住她注意力的，是那張臉上罕見的雙色瞳孔——左眼如紫晶，右眼像鐵灰。
“芬洛大人?！崩讈営沂诌底笮兀p腿并攏，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騎士禮。
圣龍騎士團團長轉身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袄讈喰〗?，您行的是騎士禮？”
“是的大人，在下從小不喜歡刺繡插花，只喜歡練武，希望能成為羅塔女公爵那樣的英雄?！崩讈喬ь^說道。芬洛打量了一下她，微微點頭“巾幗不讓須眉，是在下少見多怪了?！崩讈單⑽⒁恍Α澳睦锬睦?，大人客氣了?！币暰€越過芬洛的肩膀，她注意到芬洛身后兩名騎士正在搜查城墻縫隙。
芬洛上前一步，異色雙瞳直視她的白眸：“您可知獅心城韋斯特家謀反之事？”
距離近得能聞到他鎧甲上淡淡的劍油味。雷亞穩住呼吸：“父親先前收到渡鴉傳訊。但并未與在下細談，只知道皇室指控韋斯特勾結精靈策劃叛亂?！?/p>
“嗯，那您是否認識范尼韋斯特？”“并不認識，只是聽說獅心城的二少爺有勇無謀，整日舞刀弄劍?！崩讈喆鸬?。芬洛的眉頭微微的皺起，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兩人一時間沉默無言。
“芬洛大人，”雷亞終于開口，“圣龍騎士團團長親自追捕一名逃犯，還只帶了一隊騎士……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她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芬洛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脫下手套走到城墻邊，用手撿起一撮石塵，撒向墻外，目光隨著石塵飄散的方向投向遠方。
“幾天前，正是獅心城被攻陷的那天，六名全副武裝的圣龍騎士在城外追擊范尼。”芬洛的語氣很平靜，但眼神微微閃爍?！氨凰繐魵ⅰ！?/p>
雷亞的睫毛猛地一顫?！傲恕浚俊彼穆曇舨蛔杂X地壓低。
“是的，全部?！狈衣逯匦麓骰厥痔?，“而且根據血跡分布，戰斗持續時間應該不超過五分鐘。他們被刺穿的位置幾乎都是鎧甲的接縫處，所有傷口寬一寸三分，深三寸整?！?/p>
雷亞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圣龍騎士是帝國精銳，能在五分鐘內連續精準擊殺六名……這已經超出“高手”范疇。
“而且在那之前，聽說他在攻城戰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加入戰斗，一路從城門口殺到城主堡，又帶著妹妹希娜一路殺出城外。也就是說，他在遇上我的人之前已經持續戰斗了兩三個小時。”芬洛握緊拳頭，輕輕的捶了一下城墻。雷亞則是吃驚的瞪大了雙眼，這還是人類嗎？不，更像是一個殺戮機器。
“所以……您親自來?！彼p聲道，雙眼望向芬洛腰間的兩把佩劍——所有人都知道芬洛烏迪斯是帝國第一劍士，從未敗給過任何人。但，范尼似乎不像是人。芬洛和他遇見，會有怎么樣的一場戰斗呢？想到這里雷亞不自覺的感覺有些期待。
芬洛的看著她說：“范尼的劍術不像任何正統流派。他的起手式像正統騎士劍，但變招時又很刁鉆陰狠?！彼D了頓，“我很想親眼見識一下他劍法?！?/p>
雷亞注意到他的神情，眼中閃爍著武者對強大對手特有的那種光芒。這讓她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除了是圣龍騎士團團長，更是一名純粹的劍士。
“您帶這么少人，是怕打草驚蛇？”她試探性地問。
芬洛搖頭：“因為帶更多人也沒用。人數越多，他越容易利用混亂突圍?！?/p>
雷亞點頭表示贊同，“他這是在利用群體戰術的心理盲區……”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范尼有可能比想象中更危險。她下意識撫過腰間佩劍，突然對原定的追捕計劃產生了動搖。
“我需要貴部人馬看住各制高點以及交通要道，如果遇敵，千萬不要主動接戰，第一時間通知我?！?/p>
“您要獨自面對他？”雷亞打斷道，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即使以您的實力，這也太冒險了。”
芬洛突然露出一個暢快的笑容，雙眼中閃爍著火焰：“正是因為冒險，才值得一試。”
突然刮起一陣強風，芬洛的黑發被吹散，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澎湃的戰意。雷亞注視著眼前這個興奮的男人，第一次看到了圣龍騎士團團長光環下的真實面孔。
“至少讓我派兩名弓手在暗處策應?！彼龍猿值馈?/p>
芬洛搖頭：“我身邊的下屬足夠支援我了，沒有必要再讓無辜的人犧牲?！彼鋈辉掍h一轉，“但如果您堅持參與……明早日出前，訓練場見。我想看看雷亞小姐的劍術，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致命。”
雷亞感到一股熱流涌上臉頰，不知是因為被挑釁還是被認可。她挺直腰背，毫不退縮地迎上那道奇異的目光：“如您所愿，團長大人。不過我的劍術沒有什么觀賞性——只求一擊斃命?！?/p>
芬洛大笑出聲，鎧甲隨著笑聲錚錚作響：“這樣最好?！彼D身走向門口，披風在身后翻卷如翼。
當鐵靴聲遠去后，雷亞才長舒一口氣。她突然感覺自己很興奮，傳說中的圣龍騎士團長，危險的獅心城二少爺，這兩個人會擦出怎樣的火花呢。
白發少女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風暴關的寒風似乎突然變得清新起來，帶著某種令人戰栗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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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巷道里彌漫著腐爛食物與鐵銹的氣息。范尼緊貼著石墻，呼吸粗重而克制，右手死死按著左肋下的箭傷。血夾雜著膿水從指縫間滲出，浸透了臨時捆扎的布條，黏膩而溫熱。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這里。
圣龍騎士團的追兵已經到了，而風暴關的搜查也更加嚴格。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食了，甚至連一口干凈的水都難以獲取。但如果想活下去，他必須盡快處理傷口。
范尼貼著墻根移動，避開巡邏的火把光亮。他的視線掃過狹窄的巷道，最終鎖定了一間半坍塌的廢棄倉庫——屋頂塌陷，但角落尚能遮風擋雨。更重要的是，這里能俯瞰兩條街的動靜，若有人靠近，他能提前察覺。
他翻過破損的窗戶，落地時傷口撕裂，疼得他冷汗直冒。但他咬緊牙關，沒發出一絲聲音。
傷口必須處理，否則感染會要了他的命。范尼撕下還算干凈的里衣布料，借著微弱的月光檢查傷勢：左肋的箭傷未傷及內臟，但失血嚴重，邊緣已有輕微潰爛。右肩的劍傷沒辦法消毒，殘留的鐵銹已經引發了炎癥。右腿肌肉挫傷，雖不致命，但影響行動。
他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摸出偷來的小刀——那是他在市集順走的唯一“戰利品”。刀身銹跡斑斑，但總比沒有強。
由于沒有清水，他只能從墻角刮下些許凝結的晨露，混著唾液潤濕布料，勉強擦拭傷口。血污被擦去，露出翻卷的皮肉，疼得他渾身發顫。
他撕開布條，用力捆扎肩部，勒緊至幾乎窒息的程度。血終于減緩了滲出，但代價是每一次呼吸都如刀割。
箭傷最麻煩。他咬住一截木棍，將刀尖在石墻上磨得鋒利些，然后——
“哧！”
刀尖刺入傷口邊緣，挑開腐肉。劇痛讓他眼前發白，冷汗浸透后背，但他硬是沒發出一絲聲響。腐肉被剔除后，他撕下最后一塊干凈布料，緊緊包扎。
處理完傷口，范尼靠在墻邊，閉目調息。他需要恢復體力，但絕不能睡死——任何一點動靜都可能意味著死亡。
他的手始終按在刀柄上，耳朵捕捉著巷外的每一聲響動：遠處巡邏兵的腳步，醉漢踉蹌的咒罵，野貓竄過瓦礫的窸窣。
白天范尼蜷縮在風暴關集市的陰影里，偽裝成一名乞丐。在無數行人路過后，終于他的面前多了三枚銅板。這點錢買不到醫師的救治，但或許能換一線生機。
風暴關的下城區充斥著黑市交易，而最廉價的草藥攤就藏在魚市后的窄巷里。范尼壓低斗篷，混入人群，目光掃過那些擺在地上的藥草：
止血的艾草，兩銅板一捆。
消炎的蒲公英根，一銅板三根
鎮痛的劣質酒，一銅板半杯
攤主是個獨眼老婦，指甲縫里塞滿污垢，正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他?！耙裁?？”她嗓音嘶啞。
范尼沒說話，只是攤開掌心——三枚銅板，沾著他的血漬。
老婦瞇起眼，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黑黃的牙。“逃命的？”
范尼依舊沉默，但手指微微收緊。
她嗤笑一聲，從臟布袋里抓出一把干枯的草藥，又丟給他半塊發霉的蜂蠟?！鞍萁浪榉髠?，蒲公英煮水喝。蜂蠟堵箭傷，別讓它流膿?！?/p>
他抓起藥草轉身就走，身后傳來老婦的低語：“他們在碼頭搜人，小子，我要是你就會避開那里?！狈赌嵬Ａ送Ｄ_步，微微回身點了點頭致謝，然后就混入人群消失了。
他沒回廢棄倉庫，那里白天太危險了。他翻進一棟荒廢的小屋。屋內積滿灰塵，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他找到一個碎了一半的破瓦罐煮水，投入蒲公英根?？酀臍馕稄浡_來，他強迫自己灌下整罐，哪怕胃部因饑餓而痙攣。
然后，他咬碎艾草，青綠的汁液混著唾液，被他狠狠按進肩部的傷口。劇痛讓他幾乎昏死過去，但他只是悶哼一聲，繼續用布條死死纏緊。
蜂蠟被火烤軟，糊在肋下的箭傷上，灼熱的疼痛讓他咬緊牙根。但至少血止住了。
深夜時，傷口開始發燙。范尼知道自己發燒了，但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黑暗中，他聽見幻聽般的鐵靴聲，仿佛敵人已經破門而入……
“總算找到你了，小少爺。”
他猛地睜眼，攥緊小刀，卻發現只是風聲拍打破窗。
冷汗浸透衣衫，他扯動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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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關某處——
一只瘸腿守倉犬趴在糧倉角落，濕漉漉的鼻子抽動著。它聞到了——肉味。
不是往常廚子扔給它的油膩骨頭，而是某種帶著鐵銹腥氣的、微微發甜的腐肉味。它的耳朵豎了起來，眼睛盯著糧袋陰影處。
那里有只老鼠在抽搐。
它一瘸一拐地湊近，喉嚨里發出困惑的嗚咽。這只老鼠它好像見過，昨天還偷吃過它的晚飯，現在卻像喝醉了似的原地打轉，灰毛上沾著黑乎乎的黏液。
“嗚......”
老鼠突然僵住，腐爛的眼珠轉向它。這時老鼠的嘴裂開了——真的裂開了，一直扯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
它的毛炸了起來。它見過狼，見過熊，但從未見過老鼠能這樣笑。
當老鼠撲來時，它本能地咬住了老鼠的脊背。熟悉的骨頭碎裂聲沒有響起，反而像咬進一團腐爛的南瓜，黏稠的黑漿濺在它舌頭上。
又苦又燙。
它甩著頭后退，撞翻了油燈?；鸸庵校匆娮约旱那白φ谧兒冢癖荒傅钠っ拢惺裁礀|西在蠕動。
糧倉深處傳來老巴利的慘叫，接著是某種濕噠噠的咀嚼聲。
它想叫，卻只能發出“咔咔“的怪響。它跌跌撞撞沖向城門，黑色的口水滴在地上，留下一攤攤黑色的痕跡。
一路上它感覺自己的牙齒奇癢無比，于是好幾個路人都成為了它的磨牙棒。
東側關門下，雷亞的白發被夜風揚起。她皺眉看著這條口吐黑沫的瘸狗——它的眼睛像死魚的眼一樣白。
“小姐小心！”身邊的守衛紛紛舉起長矛。
它最后看到的，是迎面刺來的寒光。它不懂為什么人類要殺一條看了一輩子糧倉的好狗，就像它不懂為什么自己的獠牙突然變得這么長，這么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