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將那卷粗糙冰冷的桑皮紙仔細攏進寬大的袖袋,指尖觸碰到紙張邊緣,如同撫摸著仇人的頸骨。她推門而出,臉上屬于十六歲少女的青澀柔軟早已被冰封的深潭取代,唯余一片死寂的寒意。
外廳里,燭火明亮。安比槐一身簇新的正八品官服,端著官架子,三角眼里堆滿算計。見安陵容出來,立刻不耐地敲著桌面:“磨蹭什么!選秀可是天大的事!爹花了多少心思才給你掙來這名額!進了宮,殿選之上定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若是能得貴人青眼,光耀我安家門楣,便是祖宗保佑了!”
安陵容蓮步輕移,停在安比槐面前三步遠,既不靠近,也不行禮。這反常的靜默讓安比槐手指頓住,狐疑皺眉:“容兒?莫不是歡喜得傻了?”
“歡喜?”安陵容抬頭,聲音輕如落雪,卻字字淬冰,“爹爹花了多少心思打通關節,女兒自然感激涕零。”她唇角彎著,笑意未達眼底,“只是不知…這關節,打通的是殿選之路,還是流放寧古塔的黃泉路?”
“你…你胡吣些什么!”安比槐臉色驟變,猛地拍桌站起,酒壺咣當作響,“瘋魔了不成!敢咒你爹!殿選在即,你說這等晦氣話!”
安陵容笑意加深,冰冷銳利,帶著洞穿一切的可怖。她緩緩抬起右手,寬袖滑落,露出纖細手腕。那卷陳舊的桑皮紙被她兩根手指拈著,懸在兩人之間,像一道催命符。
“紹興府十年陳糧,霉變充新,倒賣差價白銀一千八百兩。”她聲音不高,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砸玉盤。
安比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一半,敲桌的手指僵在半空。
“松陽縣河工銀,虛報名額三百,侵吞白銀兩千四百兩。”細小的汗珠爭先恐后地從他額角、鬢邊滲出。
“去年冬,京城吏部考功司主事王大人府上…那尊價值不菲的‘玉堂春’壽山石擺件,” 她刻意頓了頓,目光如刀鋒直刺安比槐劇烈收縮的瞳孔,“賬冊上記的…可是‘奇石一方,紋銀二十兩’?”
每一個字落下,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安比槐心尖上。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得干干凈凈,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細密的汗珠匯聚成流,滾過他松弛的面頰,砸落在簇新的官袍前襟上,洇開深色的、丑陋的汗漬。他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跌坐回椅子里,手指死死摳住扶手,青筋暴起,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驚駭欲絕地瞪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兒,仿佛看到了從地獄爬出來的索命惡鬼。
“你…你到底是誰?!”他嘶啞地吼出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
安陵容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終于蔓延開,如同霜花在寒夜中綻放。她向前逼近一步,那卷輕飄飄的賬冊幾乎要觸到安比槐因劇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我是安陵容啊,爹爹。您嫡親的女兒。”她微微歪頭,眼神卻銳利如刀鋒,刻意加重了“嫡親”二字,帶著一種冰冷的嘲弄,“也是…送您上青云的人。”
“你…你想怎樣?”安比槐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擠出來,帶著瀕死的絕望。
“助我入宮。”安陵容的聲音平靜無波,像結了冰的湖面,“傾盡安家所有,助我在殿選拔得頭籌,送我入宮。用你的銀子,你的人脈,鋪一條通天梯。”
安比槐喉頭滾動,眼神瘋狂閃爍。傾家蕩產?萬一不成…巨大的恐懼和貪婪撕扯著他。“你…你憑什么以為你能成?宮里那是什么地方!就憑你…”
“就憑我知道誰能活到最后!”安陵容陡然截斷他,聲音拔高,帶著穿透靈魂的尖利,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瘋狂與篤定,“就憑我,安陵容,能踩著那些人的尸骨,登上萬人仰望的位置!你沒有選擇。要么,賭一個潑天富貴,安家滿門雞犬升天!要么…”她眼中寒光驟凝,笑容毫無溫度,“女兒現在就把這賬冊,連同你孝敬上面那些‘貴人’的名單,送到都察院。讓咱們一家,在寧古塔團圓!”
“不…不…”安比槐徹底癱軟,官帽歪斜,像一灘爛泥。“好…好…爹答應你!傾家蕩產也送你入宮!但你要發誓!成了必要保我安家富貴!”
安陵容收回賬冊,動作優雅。“爹爹放心,女兒此去,只為步步高升。安家,自然水漲船高。”她話鋒一轉,語氣冰冷不容置疑:“只是,女兒此去京城,家中諸事需有人操持。母親體弱,這些年為瑣事憂心勞力,也該好好將養了。把管家權,還給母親。”
“什么?!”安比槐像被針扎了,掙扎著想反對,“不行!她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
“管不了,還有蕭姨娘幫襯。”安陵容的聲音陡然轉冷,壓迫感十足,“還是爹爹覺得,讓母親管家,比流放寧古塔更好?”
“寧古塔”三字再次勒緊安比槐的咽喉。他所有的掙扎化為無力,絕望地點頭:“…好…管家權…給她…”
安陵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已是無關緊要的塵埃。她攏好衣袖,轉身徑直走向府邸最偏僻、最荒涼的角落——她母親林氏居住的小院。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一股清冷蕭索的氣息撲面而來。月光下,小院顯得格外破敗荒涼,墻皮剝落,雜草叢生,只有角落幾株瘦弱的菊花在夜風中瑟縮。正屋的窗戶紙破了幾個洞,透出昏黃搖曳的燭光,如同這院落主人飄搖的命運。
“容兒?是你嗎?”屋內傳來母親林氏虛弱而焦急的聲音,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門被拉開,林氏那張蒼白憔悴、寫滿擔憂的臉出現在門口。她身上穿著半舊的棉布衣裳,看到安陵容,立刻緊張地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這么晚了,你怎么過來了?是不是…是不是你爹又為難你了?他…他說什么了?”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恐懼和習慣性的卑微。
安陵容看著母親枯槁的面容和眼中深切的擔憂,心中那滔天的恨意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寒冰,滋生出一種尖銳的酸楚。前世母親郁郁而終的結局在她腦中閃過。
她反手握住母親冰涼粗糙的手,力道堅定,聲音卻刻意放得柔和:“娘,別擔心。爹沒有為難我。”她頓了頓,看著母親困惑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爹他…把府里的管家權,還給娘了。”
“什…什么?”林氏驚得幾乎站立不穩,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管家權?他…他怎么會…”
“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之后的殿選上。”安陵容語氣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說娘這些年辛苦了,也該好好養養身子。府里的事,以后就辛苦娘和蕭姨娘了。”
這時,一直默默站在林氏身后,同樣衣著樸素、面容溫和的蕭姨娘也聽到了,驚訝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間涌上淚光。她是林氏的陪嫁丫鬟,情同姐妹,這些年看著林氏受盡委屈,自己也被打壓,此刻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如同做夢。
“大小姐…您說的是真的?老爺他…他真的肯讓夫人管家了?”蕭姨娘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喜悅和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安陵容看向蕭姨娘,目光中帶著一種不同于往日的沉靜和托付,“蕭姨娘,以后府里的事,就辛苦你好好協助母親了。務必讓母親安心將養身體。”
蕭姨娘看著眼前的大小姐。明明還是那張年輕的臉,可那眼神卻深邃得如同古井,帶著一種讓她莫名心悸又莫名安心的力量。沒有了往日的怯懦和閃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的、仿佛能扛起一切的堅毅。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對林氏終于熬出頭的欣慰,也有對大小姐突然轉變的驚異,最終化為深深的動容和堅定。
她重重地點頭,聲音哽咽卻清晰:“大小姐放心!老奴一定盡心竭力,協助夫人,絕不讓夫人再受半點委屈!您…您只管安心去…”她看著安陵容,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盼和復雜的心疼,“您…您一定要好好的!”
安陵容看著母親依舊茫然卻隱隱透出一絲光亮的臉,看著蕭姨娘眼中堅定的淚光,心中那冰冷的復仇之火下,似乎也悄然點燃了一小簇微弱的、想要守護什么的暖意。她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聲音放得更柔:“娘,您早些歇息。女兒…定不負所望。”
她轉身離開這破敗卻終于透進一絲希望的小院,身影融入沉沉的夜色。袖中那卷冰冷的賬冊緊貼著肌膚,提醒著她前路依舊遍布荊棘與血腥。但至少,這第一步,她護住了母親片刻的安寧。
夜風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安陵容抬頭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復仇的火焰與冰冷的算計,如同淬煉的寒鐵,在黑暗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