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安府的書房內燭火卻亮了一夜。安陵容以不容置疑的姿態，親自看著安比槐臉色灰敗地給賬房下了死命令：自今日起，府中一切用度開支，大小姐安陵容有絕對的調配權，賬房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誤。
次日清晨，當蕭姨娘忐忑不安地來到前院，準備像往年陪老爺外出應酬時一樣，去尋那輛破舊狹小的青帷小車時，眼前的景象讓她驚愕地停下了腳步。
一輛寬敞氣派、簇新的黑漆平頂馬車正停在院中。車身打磨得光可鑒人，四角包著錚亮的銅飾，車窗上懸著細密的青紗簾。拉車的兩匹健馬毛色油亮，打著響鼻，顯得精神抖擻。幾個小廝正手腳麻利地將幾個沉甸甸的箱籠抬上車，那箱籠的成色和鎖扣，一看便知所裝非是尋常之物。
“蕭姨娘，愣著做什么？快上車。”安陵容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平靜無波。
蕭姨娘回頭，只見安陵容穿著一身雖不算頂頂華貴、但料子厚實、剪裁合體的新衣，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了一支成色尚可的玉簪，通身氣度卻沉靜得不像個十六歲的少女。她身邊沒有丫鬟，只有她自己。
“小姐…這…這車？”蕭姨娘有些不敢置信，壓低聲音問。
“父親說了，進京路途遙遠，要保重身體，精神飽滿地去參加殿選，才不負他的‘厚望’。”安陵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意的弧度，“母親身子弱，眼睛又不大好，經不起長途顛簸勞碌。這次，還是辛苦姨娘陪我走一趟吧。只是這次，姨娘不必再擠在那小馬車里受罪了。”她目光掃過那寬敞舒適的車廂，意有所指。
蕭姨娘瞬間明白了。老爺這是被大小姐拿捏住了！她心中又是震撼又是酸楚，看著安陵容沉靜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怯懦不安，而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寒意的力量。她連忙點頭，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是，妾身明白。小姐請上車。”
寬敞的車廂內，鋪著厚實的錦緞軟墊，設有小幾，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暖爐。車行平穩，與前世那顛簸得骨頭都要散架的狹小馬車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安陵容靠在舒適的軟枕上，閉目養神。蕭姨娘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再看著身邊閉目卻氣息沉凝的安陵容，心中百感交集。大小姐…真的不一樣了。
充足的銀錢開路，一路的食宿自然也是上佳。安陵容刻意保持著飲食的清淡和規律，確保自己以最佳的狀態抵達京城。數日后，當高大的京城城墻終于映入眼簾時，安陵容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沒有初來乍到的惶恐與新奇，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和早已規劃好的籌謀。
她沒有像前世那樣，茫然無措地試圖去投奔那僅有一面之緣的甄嬛，接受那份帶著居高臨下意味的“恩惠”。那份恩惠，是前世她卑微依附的開始，也是她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車夫。”安陵容聲音清冷地吩咐，“找個口碑好的牙行，我們先落腳。”
最終，她們在距離紫禁城不算太近、但環境清幽、治安良好的柳樹胡同，租下了一個三進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但勝在干凈整潔，屋舍明亮。安陵容付足了三個月的租金，動作干脆利落，看得牙人連連稱奇，態度愈發恭敬。
安頓下來的第二日，安陵容便帶著蕭姨娘去了京城最大的人牙行。她沒有盲目挑選，而是直接對牙婆提出了明確的要求。
“我要兩個貼身丫鬟。”安陵容端坐在牙行簡陋的客室里，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第一個，年紀不必太小，十四五歲即可，但人要機靈沉穩，最好是懂些藥性，會處理些簡單的頭疼腦熱，若能略懂些婦人癥候的調養更好。”
牙婆一愣，這要求有些特別。
安陵容繼續道：“第二個，要有一手好廚藝，尤其擅長調制湯羹點心，食材搭配要懂得養生之道，手腳麻利，心思干凈。若有曾在稍大些府邸廚房幫過忙的經驗最好。”
蕭姨娘在一旁聽得暗暗心驚。大小姐這選人…分明是沖著入宮后長遠打算去的！懂藥理的，是防著宮里的明槍暗箭？會養身廚藝的，是保證自己身體康健，氣色紅潤？
牙婆雖覺要求高，但看安陵容氣度不凡，出手也大方，立刻打起精神去張羅。不多時，便領來了幾個女孩。
安陵容目光如炬，仔細盤問。最終，她選中了一個名叫云苓的丫頭，約莫十五歲，眼神清正，說話條理清晰。她家原是開小藥鋪的，后來遭了災，父母雙亡，她被賣入牙行。耳濡目染下，認得不少常用藥材，也懂些煎藥護理、處理小傷風的基本門道。
另一個叫青黛的，十六歲，看著就敦厚踏實。她曾在京中一位致仕的五品官家廚房里做過三年幫廚，尤其擅長煲湯和制作精致的江南點心，人也勤快。
安陵容當場付了銀子，簽了身契，安陵容帶著新買的兩個丫鬟云苓、青黛回到柳樹胡同租下的小院。院子雖不大，但勝在干凈齊整，蕭姨娘正帶著臨時雇來的婆子仔細灑掃。
安陵容并未立刻讓她們去安置，而是徑直走進了剛剛收拾出來的正廳。廳內陳設簡單，只有幾把圈椅和一張方桌，但窗明幾凈，透著新主人入住的氣息。
她端坐在主位之上，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兩個垂手侍立、略顯拘謹的女孩。蕭姨娘也侍立在一旁，神情有些緊張。
“抬起頭來。”安陵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威儀。
云苓和青黛依言抬起頭，接觸到安陵容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時，心頭都是一凜。那眼神太沉靜，太通透，仿佛能看穿人心，全然不似尋常閨閣少女。
“從今日起，你們便是我安陵容的貼身丫鬟。身契在我手中，規矩想必牙婆也教過你們。”安陵容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但有些話，我要說在前頭。”
她頓了頓，目光在兩人臉上緩緩掃過，帶著審視。
“我此次進京，是為參加宮中殿選。若蒙天恩，有幸入選，便是要入宮為嬪為妃。”安陵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拋出了一個足以讓普通人心驚的消息。她看到云苓和青黛的眼中瞬間閃過震驚，但很快又強自鎮定下來，顯出幾分沉穩。這反應讓她心中略略點頭。
“然，”她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冷冽的現實，“我出身松陽縣丞之家，家世寒微，在京城貴人眼中，不值一提。即便入選，初入宮闈，位分也絕不會高，處境必然艱難。”
她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兩人的眼睛：
“宮中是什么地方？步步驚心，處處陷阱。主子位分低微，奴才的日子只會更加難熬。輕則受人白眼欺辱，重則…性命之憂，牽連家族。”
廳內一片寂靜，連蕭姨娘都屏住了呼吸。云苓和青黛的臉色微微發白，顯然被這直白殘酷的話震住了。
“跟著我，”安陵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坦誠，“未必是錦繡前程，更可能是荊棘叢生，吃苦受累，甚至朝不保夕。”她身體微微后靠，目光卻依舊銳利如刀，“我安陵容行事，不喜強人所難，更厭離心背德。今日，我便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她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若你們心中存疑，畏懼風險，不愿隨我踏入那龍潭虎穴，現在便可提出來。我會將身契還給你們，再予你們十兩銀子，足夠你們在京中另謀生路，或返回家鄉。今日之事，我絕不追究。”
這番話，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云苓和青黛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十兩銀子！對她們這樣的丫鬟來說，幾乎是天價！另謀生路，甚至可能獲得自由身？這誘惑不可謂不大。
兩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掙扎。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幾人輕微的呼吸聲。
然而，這沉默只持續了短短幾息。
“小姐！”
幾乎是同時，云苓和青黛猛地跪倒在地，聲音帶著急切和堅定。
云苓搶先開口，眼神清正而決絕：“小姐明鑒！奴婢身如浮萍，蒙小姐不棄，已是天大的恩典！宮中艱難又如何？奴婢既認了小姐為主，便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吃苦受累，奴婢不怕！只求能追隨小姐左右，盡心侍奉！若有二心，天打雷劈！”她的話語條理清晰，擲地有聲，帶著一股藥鋪女兒特有的堅韌。
青黛也連忙磕頭，聲音雖不如云苓沉穩，卻同樣充滿力量：“小姐！奴婢嘴笨，不會說漂亮話！但奴婢知道，小姐是個有主見、有擔當的好主子！跟著小姐，奴婢心里踏實！奴婢只會做飯，但只要小姐用得著奴婢這把力氣，奴婢豁出命去也甘愿！求小姐別趕奴婢走！”她的話語樸實，卻透著農家女的耿直和赤誠。
安陵容靜靜地看著跪在眼前的兩人。她們眼中的恐懼尚未完全褪去，但那份破釜沉舟的忠誠和孤注一擲的決心，卻無比清晰。沒有虛偽的奉承，只有被現實逼到角落后的本能選擇——抓住眼前這唯一可能改變命運的稻草，并將全部賭注押在她這個看似柔弱卻手段凌厲的新主子身上。
這反應，正是她想要的。
“好。”安陵容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壓迫，“記住你們今日的話。在我這里，忠心是第一位的。忠心，我自會護你們周全，許你們前程。若有背叛…”她并未說下去，但那驟然轉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脅的話語都更具威懾力。
“奴婢謹記！此生必為小姐馬首是瞻！”云苓和青黛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和死心塌地的決心。
安陵容微微頷首：“起來吧。蕭姨娘，帶她們下去安置，熟悉一下院子，該做什么，你安排便是。”
“是，小姐。”蕭姨娘連忙應道，看向安陵容的目光更加復雜，也帶著一絲敬畏。大小姐這番恩威并施、直指人心的手段，簡直…太厲害了！她連忙帶著兩個新丫鬟退下。
廳內只剩下安陵容一人。她端起桌上青黛剛奉上的、溫度適中的清茶，淺淺啜了一口。目光透過敞開的廳門，望向院中那株在深秋里依舊挺拔的梧桐樹。
忠心… 她心中默念。前世，她渴望過甄嬛的真心，卻被當作棋子；她依附過皇后，卻被當作棄子。這一世，她不再奢求虛無縹緲的情誼，她要的，就是這種建立在共同利益和絕對威懾下的、冰冷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