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法醫中心接待室的空調發出低沉的嗡鳴,試圖驅散午后的沉悶。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狀的光影。陳文坐在略顯陳舊的沙發上,面前放著一杯溫水。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她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套裝,襯得皮膚愈發白皙。面容姣好,但此刻寫滿了憔悴,雙眼紅腫,顯然是哭過很久,下眼瞼帶著濃重的青影。她看到陳文,微微躬身,聲音有些沙啞:“您…您好,陳法醫?我是蘇雨晴,周先生的助理。”
“蘇小姐,請坐。請節哀。”陳文將溫水推到她面前,語氣盡量溫和。他注意到蘇雨晴坐下時,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泛白,顯示出她內心的緊張和悲傷。“能告訴我,周先生最近這段時間,有沒有什么異常表現?或者,有沒有提到過什么讓他特別擔心的事情?”
蘇雨晴接過水杯,沒有喝,只是緊緊握著,汲取著杯壁的溫熱。她搖搖頭,聲音帶著哽咽:“周先生…他最近很正常。工作很忙,但精神狀態很好。昨天…昨天下午他還主持了董事會,一切都很順利…”她突然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閃爍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但是…上周,他收到一封信之后,整個人就變得有點…有點緊張。”
“信?”陳文的神經瞬間繃緊,“什么樣的信?內容是什么?”
“我不知道具體內容。”蘇雨晴咬著下唇,回憶道,“信封很普通,就是那種常見的牛皮紙信封,沒有寄件人信息。周先生看完之后,臉色變得很難看,立刻用打火機把信燒掉了,連信封一起。然后…然后他打電話叫了安保公司,把辦公室和家里都徹底檢查了一遍,說…說懷疑有人裝了竊聽器。那幾天他特別警惕,連我泡的咖啡都要等涼了才喝。”
陳文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語里的關鍵點:“‘懷疑’竊聽器?他有沒有說懷疑誰?或者提到過什么具體的人名?”
蘇雨晴搖搖頭:“沒有。他只是說…‘那些人’可能找來了。我問他是誰,他就不肯再說了,只是讓我最近多注意安全,下班早點回家。”
“那些人…”陳文咀嚼著這個詞。結合周永昌的富豪身份和復雜的商業背景,“那些人”范圍太廣了。但他直覺,這很可能與二十年前的“那些人”有關。“蘇小姐,”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周先生的死…你覺得,會不會和‘那個’有關?”
“‘那個’?”蘇雨晴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又化為茫然,“陳法醫,您指什么?”
陳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觀察著她的反應。蘇雨晴猶豫了幾秒鐘,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放下水杯,從隨身攜帶的黑色手提包里拿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然后遞到陳文面前。
“一個月前,周先生讓我幫他整理一些舊物和老照片。我在一本很舊的相冊夾層里,發現了這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當時覺得只是一張普通合影,但周先生看到后反應很大…我想,這可能…可能有關?”
陳文接過手機,屏幕上的照片是一張泛黃的集體照,拍攝技術一般,有些模糊。大約二十多人,穿著便裝,背景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山林,像是某個戶外活動的合影。他的目光快速掃過一張張洋溢著笑容的臉,突然,他的視線在照片的右下角定格——一個穿著樸素白襯衫、面容嚴肅的年輕男子,正是不茍言笑的父親陳志明!而緊挨著父親旁邊站著的,笑容滿面、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正是照片中略顯青澀但輪廓分明的周永昌!
“這是什么時候的照片?”陳文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父親從未提起過認識周永昌,更沒說過參加過什么集體活動!這兩個處于不同世界的人,怎么會出現在同一張照片里?
“背面寫著日期,”蘇雨晴指著照片邊緣,“1999年8月,青松夏令營。”她頓了頓,補充道,聲音更低,“奇怪的是,我當時隨口問了一句周先生這個夏令營是做什么的,他突然就…很生氣,聲音很大地讓我不要再提這件事,以后也不準再翻那本相冊。我當時嚇壞了…”
1999年8月!陳文的心猛地一沉。這正是“紅繩連環殺人案”發生的前一年!父親、周永昌、這個名為“青松”的夏令營…這三者之間必然存在著不為人知的聯系!父親的自殺,是否也與此有關?
“蘇小姐,這張照片對我非常重要,”陳文強壓下內心的驚濤駭浪,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專業,“能不能麻煩你發一份清晰的電子版給我?”
蘇雨晴連忙點頭:“好的,沒問題。”她操作著手機,很快陳文的手機提示收到了新圖片。發送完畢后,她卻沒有立刻收起手機,而是猶豫地看著陳文,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似乎欲言又止。
“陳法醫…”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您父親…是不是…陳志明警官?”
陳文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射向蘇雨晴:“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從她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感。
蘇雨晴被他的目光看得瑟縮了一下,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是…是周先生有一次…應酬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在車上…迷迷糊糊地提到過這個名字。他說…他說‘陳志明的兒子…一定會查出來的…’我當時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以為只是醉話…直到…直到看到新聞說負責周先生尸檢的法醫姓陳,名字叫陳文…我才…才聯想起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一種后知后覺的恐懼。
陳文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周永昌不僅認識他父親,還似乎預料到了他會參與調查這起謀殺案!他甚至可能在醉酒的囈語中,透露了對自己的某種“期待”或“擔憂”!這一切都太詭異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多年前就布下了命運的軌跡。
送走神情恍惚的蘇雨晴,陳文立刻將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他調出電腦里加密的“紅繩案”資料庫。五個受害者的照片在屏幕上依次排開,都是如花般年紀的女孩:李梅,22歲,商場售貨員;張薇,24歲,小學教師;趙靜,23歲,銀行職員;孫莉,25歲,自由撰稿人;王瑩,22歲,師范大學學生。她們分別在1999年12月到2000年4月間遇害,死因各異——窒息、失血、中毒,但法醫報告都提到體內檢測到麻醉劑殘留,死后左手腕被綁上紅繩,現場留有那個神秘的符號。父親就是在第五起案件發生后不久,在巨大的壓力和未解的謎團中自殺身亡,案件就此成為懸案,塵封了二十年。
陳文打開瀏覽器,快速輸入“青松夏令營 1999年”。搜索結果寥寥無幾,只有幾條無關緊要的戶外俱樂部招募信息,沒有任何關于1999年具體活動的報道或記錄。這極不尋常!像周永昌這樣后來成為富豪的人物,年輕時參加過的活動,尤其是有照片為證的,多少會有些蛛絲馬跡可循。除非…這個夏令營本身就不希望留下公開記錄?或者,事后被刻意抹去了痕跡?
他嘗試聯系父親當年的幾位老同事,電話要么是空號,要么接通后對方一聽是詢問“紅繩案”或“青松夏令營”,立刻含糊其辭地表示“記不清了”、“過去太久”、“沒什么印象”,然后匆匆掛斷。一種無形的阻力感撲面而來。
傍晚時分,毒理檢測室的電話打了進來。陳文拿起聽筒,技術員的聲音帶著一絲異樣:“陳法醫,周永昌的血液和胃內容物毒理結果出來了…我們檢測到一種非常罕見的麻醉劑成分,叫‘卡利諾定’。”
“卡利諾定?”陳文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
“是的。這種藥物在二十多年前曾短暫用于某些特殊醫療或…研究領域,但因為副作用大、代謝慢,很快就被嚴格管控甚至禁用了。關鍵是…”技術員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翻看報告,“我們在數據庫里做了比對,這種麻醉劑的化學結構與二十年前‘紅繩連環殺人案’第五名受害者王瑩體內檢出的不明麻醉劑殘留,高度吻合!幾乎可以確定是同一種藥物!”
聽筒從陳文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桌面上。他僵立在原地,窗外的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相同的符號,相同的特殊疤痕,相同的罕見麻醉劑…這不是模仿,這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或同一個組織的手筆!二十年前的懸案,從未真正結束!周永昌的死,是兇手沉寂多年后再次拉開的序幕!那個冰冷的符號,再次出現,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警方的無能,又像是在向他這個執著追尋真相的兒子,發出了一個充滿惡意的、致命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