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風雨總在不經意間襲來，霍雨娥一家平靜的生活被無情打破。婆婆未滿六十八歲，便被查出賁門癌。霍雨娥夫婦帶著老人跑遍城里各大醫院，中醫西醫輪番問診，民間偏方多方探尋，他們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治療機會。
孩子們總把化驗單藏進抽屜最深處，攥著她布滿老年斑的手，聲音像浸了蜜般甜："奶奶就是胃潰瘍，按時吃藥，再燉點山藥粥養養胃，過陣子就能去菜園子摘豆角啦。"說這話時，小孫女茹月特意把藥盒上的標簽轉了個面，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通紅的耳尖上，映得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晶亮。一家人默契地守著善意的謊言，在婆婆面前將"癌癥"二字嚼碎了咽進肚里。
公公坐在藤椅上，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老伙計，你肚子里這臺老機器怕是該歇歇了。"他粗糙的指節一下下叩著藤椅扶手，震得茶幾上的降壓藥瓶輕輕搖晃，藥盒側面"賁門癌靶向治療"的字樣，被陽光照得忽明忽暗。
或是在熬藥的間隙，他佝僂著背蹲在院子里里擇菜，枯黃的菜葉簌簌落在水泥地上，渾濁的眼睛盯著陶罐里翻涌的藥汁喃喃自語："這胃里的毛病頑固得很，比咱后山的老樹根還難拔......"話尾消散在蒸騰的藥香里，霍雨娥轉身去添柴火時，看見灶膛的火星濺在公公斑白的鬢角，像極了墳頭搖曳的燭火。
那段日子里，全家上下都被悲傷與焦慮籠罩。小姑子張春娃與霍雨娥家的幾個兒女主動排班，日夜守在病床前；霍雨娥更是扛起了后勤重擔，每天天不亮就起身，為十幾口人操持三餐，煎藥的陶罐咕嘟作響，洗碗水浸得雙手發皺。臘月的寒風像無數細小的刀片，將她的指尖割得千瘡百孔。層層疊疊的膠布裹著縱橫交錯的裂口，每一處褶皺里都藏著刺痛。過度的操勞讓她腿疼得更厲害，漸漸變了形，走路都要扶著墻，但她從未有過一句怨言。而張純文一下班就四處奔波，只要聽聞哪里有治癌的偏方，哪怕遠在百里之外，哪怕要花光積蓄，他也毫不猶豫地踏上尋藥之路。可惜，再深的牽掛、再多的努力，也沒能留住婆婆的生命。當老人在彌留之際，顫抖著攥緊公公的手久久不愿松開，那一幕，成了扎在全家人心頭的刺，每當想起，便隱隱作痛。
安葬了婆婆后，公公貌似陷入悲痛深淵，每日對著老伴的空碗筷發呆，連最愛吃的醬菜都嘗不出滋味。霍雨娥凌晨四點就起來熬當歸豬肚湯，換著花樣做松軟的面食，可公公總說“沒胃口”。他夾著油汪汪的炒雞蛋，就著辛辣的白酒往嘴里送，油星子濺在桌子上老伴那張泛黃的照片上。明明眼角沒有半滴淚痕，卻故意扯著沙啞的嗓子念叨："你娘17歲跟著我，從山里搬出來，自立門戶，獨自生活..." 話音未落，喉結卻輕快地上下滾動，熟練地抿了口酒，舌尖還意猶未盡地舔著唇邊的油漬。那副沉浸在回憶里的模樣，倒像是對著空氣演獨角戲的演員，每句臺詞、每個動作都帶著刻意的痕跡。
春娃攥著搪瓷缸的手微微發抖，滾燙的茶水在杯口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缸壁蜿蜒而下。那天午后，她和純文蹲在曬谷場角落，聽前街李嬸壓低聲音講那婦人如何卷走王老頭的棺材本，金耳環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疼。風裹挾著谷殼掠過脖頸，純文突然抓起一把碎秸稈狠狠碾進掌心，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曬干的稻草上，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咳在帕子上的痕跡。
回家路上，純文始終垂著頭踢石子，布鞋在青石板上磨出刺耳的聲響。霍雨娥正在灶前揉面，見丈夫進門時佝僂的背影，還以為是工地上的活計太累。直到深夜，她被隔壁屋壓抑的咳嗽驚醒，透過門縫看見純文蜷在藤椅里，月光把他手中的全家福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母親年輕時的笑臉被他反復摩挲得發白。
第二天清晨，霍雨娥在水缸邊發現幾片帶血的紙巾，而春娃紅腫的眼睛始終躲著她的視線。案板上的面團被揉得異常緊實，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忽然想起昨夜純文翻來覆去的嘆息，像根生銹的鐵釘，一下下楔進她不安的心底。
直到有一天，公公突然領回個戴金耳環滿臉皺紋的婦人——前街李嬸早戳破過這人的底細：這個老妖婆專挑退休老頭下手，靠一碗小米粥騙光人家棺材本。
堂屋瞬間炸開了鍋。春娃拍得茶杯叮當響，青瓷蓋碗里的漣漪晃碎了墻根的月光："爹！農機廠老周被她騙得蹲橋頭喝悶酒，十里八鄉誰不知道她的德行！"純文紅著眼圈掏出泛黃的全家福，照片邊角被攥得發皺："您跟娘過了四十年，就非得找這么個......"話沒說完就被公公的旱煙桿砸桌聲打斷。
"你們商量好了來教訓老子？"公公的煙袋鍋在八仙桌上磕出火星，順手扯起桌子上的玻璃相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找老伴是我的事！"霍雨娥攥著帶藥漬的圍裙角想開口，卻被春娃悄悄拉住——老人后腰滲出膿血的脂肪瘤，此刻正把藍布衫暈染出深色的斑塊。
"不是不讓您找，"純文聲音發顫，"但這個人......"話沒說完就被破門而入的金耳環婦人截斷。她踩著滿地碎玻璃晃進來，耳垂上的金飾撞出刺耳聲響："老東西！他們攔著你，還不是惦記你的養老金！"
空氣瞬間凝固。春娃顫抖著撿起被摔碎的相框，玻璃碴扎進膝蓋也渾然不覺，只對著母親的照片喃喃：“這磚房是您和爹拓了三個月灰渣皮砌的......”突然，公公“撲通”跪在純文面前，花白的腦袋抵著地面：“你們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快起來！哪有當爹的給兒子下跪的道理！”舅舅、舅媽一把將他拽起，眉頭擰成鐵疙瘩，“你這是折煞孩子！傳出去讓人怎么笑話張家？”可公公梗著脖子，皺紋里全是執拗，幾個人怎么拉都不肯起身。純文盯著父親后頸新添的白發，突然覺得眼前這人陌生得像個路人——那個曾背著他修屋頂、教他讀醫書的嚴父，怎么就被一碗小米粥迷了心竅？
如琳僵在屋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月牙痕里。瓷碗墜地的脆響還在耳畔回蕩，她眼睜睜看著爺爺嶙峋的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花白的頭發像團敗絮散落在地。父親佝僂著腰去攙扶的身影，與記憶里那個背著她摘槐花的挺拔脊梁轟然重疊，又在金耳環婦人刺耳的哄笑中碎成齏粉。溫熱的血珠順著春娃姑姑膝蓋蜿蜒而下，在照片上奶奶含笑的眼角暈開暗紅的痂，這幕場景像被烙鐵燙進視網膜，此后無數個午夜夢回，都能清晰聽見老人沙啞的"不答應就不起來"，混著自己劇烈的心跳，在胸腔里撞出鈍痛的回響。
公公鐵了心要跟那婦人走，當晚就用繩子捆了鋪蓋卷兒往門外挪。春娃抱著母親的遺像堵在堂屋門檻上，被雨娥悄悄拉到一旁——老人后腰上那個雞蛋大的脂肪瘤還滲著膿水，這十幾天來換的藥棉堆了半紙簍，如今執意要睡漏雨的窩棚，誰又能攔得住？
這場爭執最終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純文突發心梗倒下時，手里還攥著半張全家福。霍雨娥望著急救車的燈光劃破夜幕，忽然想起灶臺上那鍋溫了又溫的豬肚湯，此刻怕是徹底涼透了。命運的捉弄從不在意人間悲歡，它撕扯著這個家的衣襟，任風雨灌進每一道裂痕。
無影燈下的白光刺得霍雨娥睜不開眼。她蜷縮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舊傷，盯著走廊盡頭忽明忽暗的"手術中"紅燈，仿佛那是懸在深淵上的最后一根繩索。春娃攥著沾血的全家福，照片邊緣被淚水泡得發皺，婆婆的笑臉在暈染的水漬里扭曲變形。
心電監護儀的滴答聲像重錘敲擊耳膜，當醫生宣布純文脫離危險時，霍雨娥癱坐在地，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類似嗚咽的氣音。術后的病房彌漫著消毒水與血腥味，純文蒼白的臉上插滿管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像臺年久失修的風箱。
出院那日，輪椅碾過醫院門檻的震動驚醒了沉睡的記憶。霍雨娥想起結婚時純文背著她跨過老宅門檻的模樣，如今他連站立都需要扶著人，每走三步就要停下來大口喘氣，額角的汗珠滴在褪色的全家福上，暈開母親年輕時的眉眼。
春娃把父親送來的野菊花狠狠摔在地上，花瓣散落間，霍雨娥看見老人站在巷口，后腰的紗布滲出褐色血漬。他顫巍巍遞來一包小米，金耳環婦人在遠處嗤笑，笑聲混著純文壓抑的咳嗽聲，在潮濕的空氣里發酵成酸澀的苦酒。
深夜的灶房，當歸豬肚湯再次沸騰。霍雨娥把藥渣倒進泔水桶時，瞥見純文扶著門框張望，月光將他佝僂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與記憶里公公搬離時的背影重疊。陶罐咕嘟作響，蒸汽模糊了墻上的全家福，那些裂痕里，母親的笑容正在一點點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