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省政府駐黃南辦事處的接待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墻上那只石英鐘秒針“咔噠、咔噠”不知疲倦地走著,每一聲都像是一記小錘,不偏不倚地敲在張龍飛緊繃的心弦上。
他像一頭困獸,在這方寸之地坐立不安。
時而猛地站起身,焦躁地踱上幾步,緊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仿佛能用目光把它燒穿;時而又頹然坐倒在沙發(fā)上,雙手插進頭發(fā)里,腦海中反復(fù)回放著王蘭芳憔悴的面容和她母親那擔憂無助的眼神;時而又將目光投向窗外,雖然只能看到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和對面樓房斑駁的墻壁,卻徒勞地希望能從中捕捉到一絲變化的跡象。
懷里那個裝著兩條“中華煙”的塑料袋,被他攥得越來越緊,掌心的汗水濡濕了那層薄薄的塑料,黏糊糊的,卻也讓他時刻能感覺到這證據(jù)的真實存在。
這玩意兒,現(xiàn)在就是懸在王市長頭頂?shù)睦麆Γ彩俏ㄒ荒軘財嗄侵荒缓蠛谑值南M?/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滾燙的鐵板上煎熬。
劉副主任這一去,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張龍飛的心一點點往下沉。省里的效率就這么低嗎?還是說,這根本就是個緩兵之計?那個劉副主任,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可官場上的人,誰又能一眼看透?
他開始胡思亂想。萬一劉副主任出去后,轉(zhuǎn)身就給徐洪根通風報信了呢?萬一他根本沒去什么機要室,只是找個地方躲清閑去了呢?萬一......
不行!不能自己嚇自己!張龍飛猛地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事到如今,除了相信這個省府辦事處是塊凈土,相信劉副主任會盡職盡責,他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
墻上的時鐘,指針不疾不徐地滑向下午兩點半。
就在張龍飛幾乎要按捺不住,準備沖出去找人問個究竟的時候,走廊里終于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這一次,腳步聲顯得有些匆忙。
門被推開,劉副主任快步走了進來,他臉上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凝重,額頭上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剛經(jīng)歷了一番不小的周折。
“劉主任!怎么樣了?聯(lián)系上李書記了嗎?”張龍飛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幾乎是抓住了劉副主任的胳膊,聲音都因為急切而有些變調(diào)。
劉副主任輕輕掙開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同時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走廊兩頭,確認無人后才壓低聲音說道:“張主任,我已經(jīng)通過內(nèi)部加密線路,直接聯(lián)系上了省紀委值班室,并且和李書記的秘書通上了話。”
聽到這話,張龍飛的心稍微提起來一點:“那李書記她......”
“李書記還在主持那個重要會議,暫時無法中斷。”劉副主任的眉頭緊鎖著,“不過,您反映的緊急情況,特別是王蘭芳同志沒吃降壓藥和可能存在的人身安全風險,我已經(jīng)一字不落地、用最高密級明確傳達給她的秘書了!秘書同志保證,他會立刻想辦法,利用會議間隙向李書記本人匯報!并且,我已經(jīng)特別請求他們,務(wù)必先通知負責看管王市長的具體辦案點,讓他們立刻關(guān)注王市長的身體狀況,特別是血壓問題,并且嚴格控制她的飲食,防止有人做手腳!”
聽到后半句,張龍飛懸著的心稍微落下了一點點。
只要能先穩(wěn)住那邊,阻止徐洪根的人立刻下毒手,就還有希望!至少,能給李書記爭取到反應(yīng)的時間!
“好,好......謝謝你,劉主任!太感謝了!”張龍飛由衷地說道,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在這種絕境下,能做到這一步,這位劉副主任確實是盡力了。
“職責所在,應(yīng)該的。”劉副主任點點頭,但臉上的凝重之色并未消散,“不過,張主任,李書記那邊何時能有明確指示,現(xiàn)在還不好說。而且......”他頓了頓,神色變得更加嚴肅,壓低了聲音,“我們辦事處畢竟只是個聯(lián)絡(luò)協(xié)調(diào)機構(gòu),不是執(zhí)法機關(guān),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您在這里雖然相對安全,但恐怕也不是長久之計。徐家在黃南市勢力盤根錯節(jié),能量不小,難保他們不會找到這里來。”
張龍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辦事處能提供暫時的庇護和信息傳遞,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但不可能直接對抗徐洪根這樣的地頭蛇。
自己躲在這里,終究不是辦法。
“我明白。”張龍飛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只要能確認王市長暫時安全,我立刻想辦法帶著證據(jù)去省城!直接去省紀委找李書記!”
就在這時,劉副主任口袋里的手機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號碼,臉色微微一變,立刻接通:“喂?......什么?......有多少人?......好,我知道了,密切關(guān)注!有情況隨時匯報!”
他的語速很快,聲音壓得很低,但那股子緊張感卻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掛了電話,劉副主任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怎么了?劉主任?”張龍飛心頭猛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了上來。
“是門口警衛(wèi)值班室打來的電話。”劉副主任皺著眉頭,語氣沉重地說道,“剛才,有幾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在咱們辦事處周圍的幾條街巷里來回轉(zhuǎn)悠,行跡非常可疑,似乎是在觀察這里的情況。雖然他們沒有靠近大門,但明顯是沖著我們這兒來的!”
果然來了!
徐文兵的動作真他媽快!這么快就找到這里來了!
張龍飛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們雖然可能不敢硬闖省政府辦事處的大門,但只要自己一離開這里,恐怕立刻就會陷入天羅地網(wǎng)般的圍堵!
怎么辦?難道真的要被困死在這里?王市長那邊等不起,德林那邊......
“滴滴......滴滴......”
仿佛是印證著他心中最深的恐懼,他自己口袋里的手機,也在這要命的時刻突兀地響了起來!
張龍飛渾身一激靈,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掏出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的,是一個陌生的本地手機號碼。
誰會在這個時候打來?徐文兵的人?還是......
他猶豫了零點幾秒,最終還是咬著牙,按下了接聽鍵,將冰冷的手機緊緊貼在耳邊。
“喂?”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
“龍......龍飛......是......是我......”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極其虛弱、壓抑著巨大痛苦的喘息聲,背景嘈雜不堪,似乎能聽到呼呼的風聲,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叫喊聲。
是孫德林!!!
張龍飛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德林!是你嗎?德林!你在哪兒?!你怎么樣了?!”張龍飛的聲音一下子失控了,他幾乎是在咆哮,眼睛瞬間變得通紅,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仿佛要將那個陌生的號碼看穿!
“我......我好像被他們盯上了......”孫德林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急促,“剛才......在......在城南那邊的......運河......運河邊的廢棄工廠附近......被他們......堵住了......車......車被撞報廢了......”
“那你人呢?!你受傷了?!傷得重不重?!”張龍飛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過去!他能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孫德林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那聲音像一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上!
“我......我跑出來了......腿......腿好像......扭傷了......不礙事......”孫德林的聲音更加微弱,似乎連說話都在消耗他最后的生命力,“他們......他們?nèi)颂嗔?.....還......還他媽帶著槍......說是......說是抓什么持槍搶劫的逃犯......封鎖了......封鎖了整個河岸......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讓張龍飛的心都揪成了一團。
持槍搶劫的逃犯?!
徐洪根這老王八蛋!竟然用這種卑劣無恥的手段!
動用全市的警力,公然封鎖區(qū)域,就為了抓捕一個為了掩護兄弟而逃亡的普通科員!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喪心病狂!
“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安全嗎?!”張龍飛強忍著滔天的怒火和心痛,急聲問道。
“我......我在......在運河邊那片......最大的蘆葦蕩里......暫時......暫時甩掉他們了......但......但他們肯定在搜......到處都是人......還有......還有警犬......咳咳......龍飛......你......你那邊怎么樣了?東西......東西送到了嗎?”即使在這種生死關(guān)頭,孫德林掛念的,依然是張龍飛和那份關(guān)乎大局的證據(jù)!
“我沒事!東西也安全!”張龍飛咬著牙,眼眶濕潤了,聲音哽咽,“德林!你聽我說!找個最隱蔽的地方藏好!千萬別動!千萬別出來!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保存體力!等我!一定要等我消息!”
“好......好......龍飛......你......你千萬......千萬要小心......徐家那幫......畜生......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孫德林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仿佛隨時都會斷掉。
“德林!德林!!”張龍飛對著話筒大喊,但電話那頭,只剩下了一陣忙音。
“啪嗒。”
手機從張龍飛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摔出一道裂痕。
但他此刻已經(jīng)完全感覺不到了。
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燒!一股難以遏制的狂怒和殺意,如同火山爆發(fā)般從他心底噴涌而出!
德林!他最好的兄弟!為了他,為了那狗屁的證據(jù),現(xiàn)在正身陷重圍,傷痕累累,生死不明!而自己,卻只能躲在這個所謂的安全地方,束手無策!
狗屁的安全!狗屁的等待!
去他媽的流程!去他媽的顧全大局!
這一刻,什么重生者的冷靜,什么官場上的隱忍,什么步步為營的計劃,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他現(xiàn)在只想殺人!只想把徐洪根、徐文兵那對狗父子,還有黃全、孫佳欣那對狗男女,全都碎尸萬段!
“劉主任!”張龍飛猛地轉(zhuǎn)過身,雙眼赤紅,死死地盯著一臉震驚和凝重的劉副主任,那眼神里的瘋狂和暴戾,讓見慣了各色人物的劉副主任都忍不住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我兄弟!為了幫我!為了掩護我送這份該死的證據(jù)!現(xiàn)在被徐洪根那條老狗帶著全市的警察圍在蘆葦蕩里!生死不明!”張龍飛的聲音嘶啞而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烈的血腥味,“我不能再等了!一分鐘都不能等!”
他猛地彎腰,撿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然后一把抓起沙發(fā)上那個裝著兩條“中華煙”的塑料袋,眼神里閃爍著一種決絕的光芒,如同即將沖向風車的堂吉訶德,又如同準備與整個世界為敵的困獸!
“我必須立刻去省城!馬上!現(xiàn)在!”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低吼道,“只有盡快把這東西交到李書記手里!讓她立刻下命令!才能徹底扭轉(zhuǎn)局面!才能救王市長!才能救我兄弟!”
“可是張主任!外面......”劉副主任看著他這副豁出去的樣子,急忙上前一步,想要勸阻,“徐家的人恐怕已經(jīng)在外面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你現(xiàn)在出去,簡直就是......”
“我知道!”張龍飛猛地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劉副主任,“我知道外面是龍?zhí)痘⒀ǎ∥抑牢铱赡茏卟怀鳇S南市!但是!”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慘烈:“坐在這里等死,我們都得完蛋!王市長等不到救兵!我兄弟會被那幫畜生撕成碎片!與其這樣窩囊地等著,不如沖出去!殺出一條血路!就算死,老子也要站著死!也要在臨死前,把這桌子給掀了!”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下午兩點四十。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王市長那邊,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
德林又能撐多久?
他不能再猶豫了!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
“劉主任,多謝你剛才的幫助!這個人情,我張龍飛記下了!如果......如果我這次能活著回來,定當報答!”張龍飛鄭重地對劉副主任點了點頭,語氣雖然依舊帶著怒火,但也恢復(fù)了一絲理智。
“如果......萬一我真的栽了,”他指了指懷里那個塑料袋,“請你務(wù)必想盡一切辦法,把我剛才說的一切,還有......如果這東西還在的話,把它交給省紀委的李少敏書記!告訴她,黃南的天,該換了!拜托了!”
說完,他不再給劉副主任任何反應(yīng)的時間,緊緊抱著那包關(guān)乎數(shù)人命運的“中華煙”,如同離弦之箭,毅然決然地拉開接待室的門,向著外面那未知的、布滿殺機的世界,大步?jīng)_了出去!